70 春風春雨

“念、念信?”小厮吃了一驚。

裴文沣面沉如水,右掌覆着方才被拍在桌上的筆, 黑色墨點淩亂四濺, 險些髒污了檔冊,沉聲答:“念吧。我實在不想親眼看毒婦的筆跡。”

“是。”蔡春本是書童, 漸漸成為心腹,識文斷字。他聽命行事, 托着信箋清了清嗓子, 硬着頭皮念道:“咳,文沣賢侄——”

“行了!”

裴文沣瞬間忍無可忍,擡手阻止小厮,頭疼靠着椅子, 揉捏眉心,冷笑道:“好一個陰險毒辣的繼母, 簡直厚顏無恥。她叫誰‘賢侄’呢?”

蔡春明白幾人之間的嫌隙與仇恨, 附和着寬慰道:“對,厚顏無恥!那等自私卑鄙的婦人,根本不值得公子動氣。”

“玉姝一定是被許氏陷害了, 毋庸置疑。”裴文沣喝了口茶,荼白袍袖輕擺, 領口袖口鑲着竹青銀紋滾邊, 鳳目狹長,面如冠玉, 俊逸文雅。

須臾,他吩咐道:“罷了, 不必照着念,你先看一遍,然後挑要緊的說。”

“是。”蔡春會意,謹慎審視半晌,禀道:“公子,假如小的沒會錯意,姜夫人、許氏特地來信,全是為了您和姜二姑娘的親事。字裏行間,她暗示親生女兒‘嬌慣不懂事’、‘估計與您志趣不和’。說白了,她分明不贊同這樁親事!”

裴文沣心知肚明,漠然道:“她做下缺德事,心虛了,不敢把親生女兒交給裴家。”

“嘁~“蔡春一聲嗤笑,嘟囔說:“娶妻當娶賢。俗話說,有其母必有其女,誰樂意求娶她的女兒?她倒想得美!”

裴文沣面無表情,狹長鳳目裏閃寒光,語調平平地說:“婚姻之事,自古講究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氏好歹活了一大把年紀,卻竟然不懂這個道理,真稀奇。她不該拐彎抹角地提醒我,而應該雙方長輩商議。”

“我做不了自己親事的主,無法答複,你把信收拾好,轉寄回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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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給誰?”蔡春眼睛一亮。

裴文沣淡淡答:“姑父。”

“好主意!”蔡春頓時大樂,愉快道:“請姜大人管束繼室,以免她頻頻打擾您的清靜。”

新官上任,裴文沣忙碌不堪,卻不得不抽空處理來信。他打起精神,伸手道:“我瞧瞧家書。”

蔡春躬身奉上信。

裴文沣一一拆開,粗略掃視後便撂在桌上,臉色愈發陰沉沉。

“府裏一切還好吧?”蔡春麻利擦拭方才濺出的墨跡。

裴文沣再次靠着椅子,懊惱答:“長輩身體硬朗,信上仍是勸我答應改娶二表妹。”

“仍未改主意啊?”蔡春愁眉苦臉,脫口道:“娶姜二姑娘,不太妥吧?姐姐妹妹都定了親,最終卻互換夫婿,傳出去豈不惹人嘲——“他匆匆打住,讪讪賠笑。

長輩固執,裴文沣倍感無奈,嘆道:“衆所周知,朝中有人好做官。姑父是祖父的得意弟子,官至工部侍郎,祖父深信女婿會盡力提攜內侄,為了仕途着想,才叫我娶二表妹。”

“老太爺的确是為了公子好。”蔡春剪了剪燈芯,燭光搖晃。

裴文沣倏然坐直了,出神地盯着燭火,緩緩道:“這些年來,姑父十分關照我,慷慨慈愛。我并非忘恩負義之徒,一直心懷感激,發奮用功,原本商定無論中第與否,今年按吉日迎娶玉姝。”頓了頓,他難掩憤怒,顫聲說:“但萬萬沒料到,姝妹妹居然遭繼母陷害、被迫倉促嫁給了別人!而且,衆長輩聯手隐瞞,殿試放榜後才告訴我,那時玉姝已經被流放了!我、我——”

他僵坐着,胸膛劇烈起伏,咬牙切齒。

“消消氣,快消消氣。”蔡春暗中憐憫,撓頭說:“老太爺怕小的幾個說漏嘴,一并瞞着。其實,他們也是為了您好,寒窗苦讀十年,科舉不容分心。假如您考前知情,勢必大怒,就不能全力以赴了,妨礙前程。”

裴文沣直勾勾盯着燭火,鳳目幽深,一陣陣地煩躁,疲憊道:“玉姝出事,我相信姑父事先并不知情,事發後,他多次致歉,我和家中長輩一樣,都不怪他。”話鋒一轉,他昂首道:“但許氏太做孽,罪魁禍首,心如蛇蠍,我絕不答應娶她的親生女兒!”

“萬一、萬一兩家長輩非要結親呢?”

裴文沣撣撣袍袖,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筆,蘸了蘸墨,繼續寫公文,冷冷答:“父母之命不可違,倘若非逼着我娶,娶便娶了,到時可別怪我冷落二表妹。”

“她咎由自取,活該!”蔡春心知公子憎恨許氏母女,直言不諱。

裴文沣深惡痛絕,“哼,親母女之間,玉姍不可能一無所知,她夠狠心的,誣害姐姐替自己跳火坑,她不僅全身而退,還親口指責姐姐橫刀奪愛。那副寡廉鮮恥的嘴臉,像足了許氏。”

“唉,親戚的家務事,咱們能怎麽辦?沒轍。”

裴文沣奮筆疾書半頁,喟然長嘆,使勁揉捏眉心,沉痛道:“玉姝天生膽小,秉性柔弱,自幼受了委屈只會哭,毫無自保之力,突遭變故,我至今不敢認真設想她究竟吃了多少苦,恐怕已經哭幹了眼淚、哭壞了眼睛……萬幸,她仍活着,正在月湖鎮等着我相救。”

蔡春一驚,忙問:“莫非表姑娘來信了?她求公子什麽了?”

“何需言明?姝妹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過了,她遇事便六神無主,肯定焦急盼着我解救。”裴文沣堅信不疑,心急如焚,喃喃道:“等忙過了這陣子,我就設法去月湖鎮找她。”

“公子,“蔡春憂心忡忡,提醒道:“您別忘了,表姑娘如今是有夫之婦——”

裴文沣勃然大怒,“住口!”他目光如炬,喝道:“下去。”

“……是。”蔡春束手無策,不安地退下,心想:難道公子想搶回表姑娘?奪人之妻?麻煩,忒麻煩。

夜未深,紅燭靜靜燃燒。

姜玉姝卸下簪釵後,徹底洗淨了脂粉,皮膚不再粘乎乎的,舒坦多了。

一整天忙忙碌碌,因着踏春游玩,午間未小憩,精疲力倦,甚勞累。

在姜玉姝心目中,今日名為圓房之禮,實為成親之禮,禮成後,激動緊張感逐漸消退,濃濃困倦之意翻湧。

她掩嘴打了個哈欠,屋裏踱了兩圈,實在困極了,忍不住踱至榻前,和衣而卧。

原打算閉目養神、解解乏,誰知閉着閉着,竟迅速入眠了。

不久,郭弘磊應酬完莊主簿,快步返回。

“吱嘎“推開門後,屋裏靜悄悄,令他莫名懸起心,又先擡頭望了望房梁——

當然,梁上什麽也沒有!

他搖頭苦笑,自嘲想:果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

人呢?

郭弘磊關上門,大踏步繞過紗屏風,卻見妻子和衣而睡、沉沉酣眠,睡态娴靜。

“你——“郭弘磊彎腰凝視,啞然失笑。

人之常情,此刻他毫無倦意,精神十足,本欲喚醒,可見對方睡得十分香甜,便不忍心驚醒。

良久,郭弘磊俯身,輕吻妻子額頭,無奈暗忖:她勞累一整天,精神不濟,今晚算了,來日方長。

于是,他放下紅帳幔,脫了外袍并抖開被子,輕輕蓋住彼此。

小夫妻同床共枕,一個喜服未脫,另一個穿着素白寝衣,兩人蓋着繡鴛鴦和石榴的被子,親昵依偎。

按例,花燭是不能吹滅的,任由它們燃燒。

紗屏與帳幔擋住了燭光,榻間昏暗,郭弘磊聞到一股淡淡幽香,撲鼻襲來,香氣一路往下、往下,仿佛鑽進了心裏……他克制仰躺,悶熱且燥熱,卻因規矩禮儀深刻入骨,臉皮薄,做不出孟浪鬧醒她的事,只能默默隐忍。

夜漸深,萬籁俱寂。

姜玉姝安穩而眠,原本可以黑甜一覺到天亮。@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豈料,後半夜突然狂風大作,旋即暴雨傾盆,豆大雨滴織成簾,“嘩啦啦“籠罩山村,“叮叮咚咚“敲打瓦片。

“嗯?”姜玉姝被吵醒,呓語翻了個身,貼近一具強壯的溫暖軀體。她迷迷糊糊,蜷卧壓住一條堅實臂膀,硌得微疼,在嘈雜風雨聲裏呆了呆,猛地拍額頭,一咕嚕坐起來。

郭弘磊警覺,雨滴一擊瓦便清醒。他跟着坐起,俯視問:“下雨了。吵醒你了?”

“你、咳咳,“姜玉姝口渴,清了清嗓子,仰臉尴尬問:“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郭弘磊語帶笑意,挑眉答:“早就回來了,現在已經是後半夜。”

姜玉姝定定神,掀帳下榻,小聲解釋道:“抱歉,一不小心睡着了。你怎麽不叫醒我?”

狂風大雨,屋頂瓦片一通亂響。郭弘磊根本聽不清,納悶下榻,揚聲問:“你說什麽?”

姜玉姝也聽不清,答非所問,“我口渴,喝水呢。你渴不渴?”@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有點兒。”郭弘磊靠近,其實并不渴,卻欣然接過水,一飲而盡。他把茶杯擱在桌上,轉身一望:

花燭尚未燃盡,燭光閃閃。

姜玉姝站在屏風旁,細白十指攥着喜服衣帶,猶豫不決。

入寝時本該脫了外袍,穿着既不舒坦,又顯得奇怪,可房裏多了他……怎麽辦?

對視片刻,郭弘磊眼看着她臉泛紅,緩步踱近,低聲道:“我幫你。”

作者有話要說:

春風春雨,春宵一刻值多少金?【掰着手指頭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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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圓房,一定圓!再不圓,郭公子要揍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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