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悲哀

悲哀

肖秉彜開心了。

今天的挫敗仿佛一掃而光。他看着鐘靈毓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鐘靈毓要是吃了的話，她覺得自己和兔兔的友誼是一場塑料情，不吃的話，會拂了肖秉彜的面子。

“你……很好，非常好。”鐘靈毓朝他豎大拇指。

不然她還能說什麽？

說完，她一步步倒退着走出廚房，跟燙屁股似的轉身竄到兔籠子那邊，扒着籠子找那只白兔。

“一、二、三、四、五……八。”

她數了又數：“兔子一只沒少啊！”

最後反應過來：“你诓我？”

看着肖秉彜那越裂越大的嘴角，鐘靈毓當時就想給他一拳打歪。

老耽湊過來：“你說你老欺負她幹嘛，秀姐大膽吃啊，這不是兔肉，是鴨肉。”

回過勁兒來的鐘靈毓：“肖秉彜！”

看到她這樣，這個男人的笑容更煩人了：“哎！在呢。”

鐘靈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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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鐘靈毓在瘋狂減肥。她每天早上、晚上都去村裏的廣場上鍛煉身體。廣場上不只有她一人，一到晚上會有許多阿嬸外放音響跳廣場舞。她從來沒嘗試過這個，但是看她們跳的這麽起勁兒，也跟着在人家屁股後面做動作。

動感的節奏下，舒展的身體想怎麽跳就怎麽跳。

沒想到這次居然還出乎意料地遇到熟人。

舒心也在這裏學跳舞。自打搬進了佰雲村，她每天到點下班後吃完飯就來跳廣場舞。但是新動作還沒學會，只在一旁跟着熟悉動作。

鐘靈毓闊步走過去跟她打招呼：“知心姐姐，你也來跳廣場舞呀？”

舒心注意到“也”這個字，她微微震驚：“對啊，你、你不會也是來跳舞的吧？嗷喲，完了完了，這以後可更難混進去跳舞了。”

要說起身段跟學習速度，她哪裏能跟年輕人比？這下可競争不過人家了。

剛來佰雲村的時候還算苗條，但是後來張開嘴、閉上腿，把自己吃圓潤了。

鐘靈毓見她如此緊張，笑着解釋道：“姐你別擔心，我就是随便跳跳，權當減減肥。跳廣場舞還挺讓人開心的。”

“這确實。哎，我發現你現在狀态挺好的，比那天好多了。”

“我現在給自己找了點事情做，給返鄉創業的年輕人做點視頻剪輯上的指導，”她一邊扭腰一邊說：“但是現在，進度有點推行不下去，閑着也是閑着，我就出來動一動。”

“返鄉創業的人……我倒是聽鄰居說起過，就是那四個幫着果農們把櫻桃賣出去的年輕人？”

“對，就是他們！”

“他們做得挺好哎。”

鐘靈毓想起她之前說過自己的經歷，于是就跟她聊了聊：“我辭職之前是做室內設計的，您是做什麽的呀？”

“做跨境貿易的，我之前在國外工作，還是唯一的亞洲人。表面上看着光鮮亮麗，工資還高，過得那是一點都不順心！”舒心像是敞開了話匣子：“他們抱團孤立我，除了工作都不和我說話，我天天在那邊悶都要悶死了。你是為啥辭職的呀？”

“我也是不開心，前男友為了利益拉我擋罪，就我這個脾氣，一點都不能忍。最後鬧得人盡皆知，他顏面掃地，被公司辭退，最後我也待不了了，就辭了這份工作。”

“哎喲！幹得好哇！真的不能便宜了那男人！”

“沒錯，男人虧一點都不吃！吃不了一點！”

舒心和鐘靈毓越聊越能聊到一起去，還加了微信，約着以後沒事兒常出來跳廣場舞。

*

一衆人馬進到絨花作坊裏拍視頻的事情沒幾天全村都知道了。那條視頻同村人也刷到不少，根據之前賣櫻桃的經驗，按理說，宣傳力這麽廣，訂單應該蹭蹭往上漲才對，但是根據知情人士爆料，沒多少訂單下來。

于是村民們把這個結果歸因于絨花沒前景。賣櫻桃那麽厲害的娃娃們都賣不出去，更別提他們普通老百姓了。

部分放假放了兩個多月的手藝人開始尋找新的出路。

同樣的，肖秉彜也在找。

他去找了梁正、阮東筝他們，想讓村裏也開通賬號發布宣傳視頻做推廣。非但如此，他還專門@了市裏、省裏的官方賬號做宣傳。

那天開完會後，他仔細想了想，是他們操之過急了。絨花跟櫻桃不一樣，怎麽着也得給觀衆一些時間去接受。一條視頻不行就接着再來一條，現在最重要的不是焦慮訂單，而是讓省外的人們也知道絨花這個東西。

所以，重拾信心的原班人馬又去了絨花作坊。

正拍着拍着，一個年輕男人出現，手裏提着禮物，他什麽都沒說，就只是站在那裏，眼眶微紅。

——來人正是許小四。

中場休息時，他找到鐘阿奶，向她辭別。

“鐘老師，我、對不起，我要進城打工，以後就、不來了，這些禮物您收下，謝謝您這段時間的傳授。”和鐘阿奶對視時，他匆忙低下了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不敢再與老人家那雙失望卻欲言又止的眼睛相對。

現在村裏人都說做絨花沒前途，就連回鄉賣櫻桃賣得那麽好的大哥哥也束手無策。那他還能幹什麽呢？

絨花，傳承了這麽多年，恐怕要是要落魄了。所以，現在抽身還來得及。

“你能跟我說說原因嗎？”鐘阿奶依舊慈祥和藹。

許小四解釋道：“我女朋友、說這個沒前途，将來不能養家糊口，更給不了她想要的生活……跟我分手了。我不想讓人看不起，想去大城市打拼，給自己掙個前途。”

在那一刻，鐘阿奶有好多話要說，可是卻說不出口。

許小四的選擇沒有錯，做出這個選擇的人也不止他一個。

為了養家糊口，為了錢，為了生活。許小四的選擇很對。

但她只覺的悲，悲傷一項傳統技藝即将後繼無人，悲傷一把好手藝在這個時代行将落幕。

“……你走吧。”

……

晚上回家時，鐘靈毓看出阿奶興致不高，恹恹地躺在躺椅上，阿爺故意把吃飯聲音吃的很大她也沒多說什麽。要是放在往常，阿爺少不了一陣臭罵。

阿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跟孫女商量着該咋辦。最後，由鐘靈毓帶着厚望湊到了阿奶面前。

她把蚊香放在桌上，拿着随身攜帶的花露水給自己和阿奶噴了噴，同她一個姿勢躺在了躺椅上。

“阿奶，你今天怎麽了？”鐘靈毓今天一直在忙着拍攝，沒有注意到阿奶的情緒。但是明明上午的時候挺高興的，這會兒回到家之後情緒就變了。

鐘阿奶嘆了口氣，娓娓道來：“我老了。”

“本來，看到你跟肖二他們來拍絨花視頻，還挺高興的，心想着年輕人主意多，辦法也多，這下好多人就能到知道絨花了，我盼着絨花能發展得越來越好。”

“你阿奶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從小跟着師傅學做絨花，後來更是靠着做絨花賺來的錢供你爸上學讀書。那時候，咱家過得不錯，我心想，還真是應了絨花——榮華。”

“那時候我們有好多個同齡的夥伴一起學，但是後來，堅持了這麽久的……就剩下了我一個。”

“我今年，86了，我那幫老姐妹老兄弟，有的去世，有的跟着孩子進了城，有的轉行做了別的活計。這些年，我教了很多個學生。同樣的一句話，不厭其煩地講了好多遍；同樣的動作，重複了無數次。但是真正留下來的，一個都沒有。”

“現在作坊裏還在做絨花的，從34個，到21個，直到現在，還有6個。”

“一門好手藝，即将後繼無人，即将斷送在我手裏，我對不起師傅她老人家……”講到這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哭得泣不成聲。

“我擔心、挂念，在我之後，佰雲村，這門手藝誰來延續？誰來接替我？”

鐘靈毓趕緊給阿奶遞紙巾擦眼淚。

哭了好一會兒，阿奶又說：“現在廠裏的效益不好，小作坊賣不出去，很多人都離開了。人越來越少……可我老了，落後了，跟不上這個時代，我什麽都做不了。”

聽完阿奶說的那些，她百感交集，心如刀割，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她起身，走近，抱住阿奶，将她抱在懷裏。

一門絕活被世人遺忘，是手藝人的悲哀。

鐘靈毓回到房間後，發現剛剛不小心點開了相機的視頻拍攝功能，阿奶說的話，都存在了這個視頻裏。

她一遍又一遍地聽，感受着字字句句，感受着字裏行間滿溢出來的無奈、惆悵、愧疚、難過。

那不只是一次談心，而是一位位手藝人內心深處的吶喊。

窗外透過來的風有些清涼。

外面下了一夜的雨。

鐘靈毓下定了決心。

第二天清晨，許多短視頻用戶刷到一條視頻：

【以下視頻并未經過任何剪輯，全部是一位絨花手藝人的真心話】

視頻一經發布，引起了廣泛關注。

在視頻最後，鐘靈毓加上了自己的一句心得體會：

【絨花，是一項非物質文化遺産，諧音“榮華”，寓意吉祥、祝福。它傳承千年，經久不衰。在當今這個網絡發達的時代，倘若不能被看到、被傳播、被感知，那将是一場莫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