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黎池被接到趙儉暫住的宅邸見過面之後的第二天,一大早上,黎池他們就與同樣是今早離開淮陰的鐘離書和明晟一行人道了別。

因為黎棋在前一天就已去将院子的租金結清了,所以黎池他們一行三人就直接包袱款款地,去到與車馬行約好的地點,乘車離開了淮陰城。

當然,趙儉沒有親自來給黎池送行,若不然就太打眼了。只是遣了他身邊随行的一個書吏,過來給他們幫一把手,幫忙收拾行李、搬送包袱。

這個趙儉派來的書吏,在把黎池他們送到淮陰城外後,還給了黎池一個不小的木匣子。黎池以為還是像以往一樣,是趙儉贈給他的什麽書籍,于是收下了。

驢車離開淮陰很遠一段距離後,黎池打開木匣子,準備看看趙儉給他送了什麽書。

木匣子裏确實裝有趙儉送給他的書。

《芒山先生集》,《石譚讀‘四書‘雜記》,等等諸如此類的書,共計十二本。根據著者的別稱名諱,發現都是前大燕開國時、以及當今朝中的儒學大佬所著。

這些大佬的學說思想,正是當下所盛行的。還有一部分大佬更是朝中翰林院和內閣的中流砥柱,是對會試和殿試所出題目有很大建議權的人。說不得之後會試和殿試的評卷官,就出自其中。

顯而易見,趙儉給黎池的這一匣子書,是多有用了。若是黎池讀透了這些書,就相當于至少揣摩到了四五分出卷人以及評卷官的心思,這在會試和殿試中是很占便宜的事。

而這匣子中除了裝有趙儉送給黎池的書,還有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黎池一手拈着這張銀票,一手拿出放在匣子底部的一封信……

黎棋這輩子只見過銅板和銀子,還沒見過銀票。黎湖也沒見過銀票、但聽說過,湊過頭看清黎池手上拿着的‘紙‘時,低聲驚呼:

“這是銀票?!還是一千兩銀的!”

“銀票?一千兩銀子的?”黎棋震驚問道。

此時黎池也看完了趙儉給他的信,“嗯是的,是一千兩的銀票。”

他們家以前每年田地産出折算後才二十五六兩銀,後來黎池中了秀才廪生免了田賦,每年也才三十一二兩銀的收入。田地的産出,不過剛剛夠一家人吃穿罷了。

加上家裏有當初黎池他們琢磨出的造紙這門手藝,自家造的紙能供家裏四個讀書人用,紙優惠賣給族學不但讓黎河和黎湖免了束脩,還能賺點錢。否則真的供不起家中這麽多人讀書。

黎池趕考的費用,都是他自己一邊學習一邊抽空抄書賺的。這次鄉試的趕考費,有族裏資助的,有這四年間以廪生秀才身份給考生作保獲得的報酬,當然還有他抄書賺來的。

這四年間攢的錢,當然不敢全部用在這次趕考鄉試,還要為明年開年後的進京趕考會試和殿試預留着。

黎棋他們一直在為開年後黎池的趕考費而擔心,那可是去京城趕考啊,或許要呆上個多月的時間,一百兩銀子萬一不夠用呢?

他們擔心一百兩銀子不夠用,現在竟然有了一千兩銀子!

“一千兩銀子啊……家裏種田一輩子,怕是都存不了這麽多。”黎棋唏噓感嘆。

黎池能體會到他爹話裏的那種心酸,他前世也是出自貧農家庭,有些人随便一個月的工資,就抵過他們一家人種田一年的收入。

“這一千兩銀子,是儉王殿下的恩賞。”黎池将書和信放回木匣子中,“儉王殿下知道我們家中貧苦後,就賞賜了我一千兩銀子。”

黎棋聽了黎池的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時間百感交集。“儉王殿下……實在是個好人,我們要感謝儉王殿下。”

然後黎棋又看着黎池,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只是說了一句:“小池子,爹知道你……唉,是爹沒用。”

黎湖也看着自家堂弟,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這堂弟是端方自尊的君子,但奈何他們黎家貧困家薄,如今竟讓他受了這‘嗟來之食‘。雖然說是儉王殿下的恩賞,但到底是他人憐憫‘施舍‘的。

黎池觀了兩人的表現,大概明白了:他爹和三堂哥,是認為他受了黃白之物的侮辱?

黎池心裏暗想,看來他的君子形象塑造的很成功啊。

身為一個男人,被他人施舍錢財,确實是一件有些傷自尊的事。黎池作為一個男人也不例外,若是有人拿錢砸他臉上,他當面或許只會笑嘻嘻地拒絕,但事後絕對會暗地裏整殘那人!

不過,趙儉送這張一千兩銀票,并不會讓黎池覺得有被施舍、被用錢砸臉的感覺。一是趙儉為怕傷他顏面,沒有将銀票當面給他。二是匣子裏那封趙儉親筆書寫的信,措辭實在是妥帖真誠,能讓人感受到他十二分的幫助摯友的真情實感。

黎池不是自尊心過甚的那類人,他現在确實銀錢困頓,趙儉也是真心想要幫助他,那他為何不高興地收下這一千兩銀子呢?

“爹,儉王殿下是何等尊貴的人,是聖上的三皇子、是龍子。能得儉王殿下的賞賜,那就是光耀門楣的事,我們只該感謝和高興。”黎池神情愉悅中又榮幸非常,讓人能感覺到他的高興,感覺完全沒有一絲難堪的情緒。

黎池對于他爹和三堂哥,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怕傷他自尊,而不是為得了儉王的賞賜而感恩戴德,他感覺很暖心。

黎棋看兒子不像是感覺不高興的樣子,也放心了。“嗯嗯,和周你說的對!”

……

很幸運地,黎池他們到臨淮府的府城臨濠城後,當天下午就又找好了到浯陽縣的驢車。

一行三人在臨濠城的客棧裏住了一晚上後,第二天一早就又乘車往浯陽縣趕回去。

八月份除黎池去省城參加鄉試外,還有不黎湖在府城參加院試,院試與鄉試的開考時間就在一前一後相隔三天時間而已。

不過據說這次院試的第二場覆試只考了‘一文‘即一篇策問,算上正試和覆試之間的空閑時間,院試就只考了六天時間。

黎河考完院試後,黎池還在鄉試考場上。因此,黎池他們到臨濠城時,黎湖他們早就回去了。兩夥人,自然也就沒能一起回浯陽。

黎池他們到達浯陽縣那天,時間已經是漫天煙霞的傍晚時候,當天是肯定不能在天黑前趕回黎水村了的。

于是黎池他們決定在縣城歇一晚上,第二天再回黎水村去。

黎池他們一路上已經與車馬行趕車的車夫混得很熟,進了浯陽縣城後,車夫再決定多送他們一程,将他們送到袁家客棧。

在去往袁家客棧的路上,驢車要經過南門大街——即錢鐵匠鋪所在的那條街。

在行到那段街道時,黎池看向錢鐵匠鋪。

頭發已花白的老錢鐵匠,正在爐火前舉着打鐵錘‘叮叮當當‘地敲打着,聽那敲擊的聲音,就讓人有一種像此刻天邊夕陽的遲暮感……

都已經過去近四年時間,黎池雖記性太好是不可能忘記那事的,但當時的情緒早就消散,再回憶起那件事時,就感覺像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

但顯然別人不那麽認為,“黎老爺,您……我應該繞一條路走的,走這條路真是平添晦氣!”

車夫口中的黎老爺,并不是稱呼的黎棋,而是黎池。黎池現在身上已有舉人功名,一般人當面稱呼他就要稱‘舉人老爺‘、‘黎舉人老爺‘或‘黎老爺‘了。

車夫說的這話,黎池心念一轉就明白為何了。“無礙,事已過、不留痕,黎某早已不在那些事了。”

“黎老爺到底和我們不一樣,心胸開闊!”車夫誇贊道。

對于車夫的誇贊,黎池沒有多說,問道:“沒記錯的話,老錢鐵匠已是花甲之年?他不是幾年前就已頤養天年,可怎麽剛還看到他在打鐵?”

黎池不過是随口一問而已,可車夫卻似是知道內情,回答得很詳盡且聲情并茂。

“嗨,這事,還真是一言兩語很難說清……

老錢鐵匠家祖輩自前朝起就是匠戶,有一門打鐵的手藝,等大燕開國後,他家自然也依舊是匠戶。老錢鐵匠只有一個兒子,也就是那個…後來的錢鐵匠,但因為只有一個獨子,老錢鐵匠難免溺愛一兩分,将錢鐵匠養出了幾分不安分的牛脾氣。

然後在錢鐵匠長到十四歲成丁,要接過他老錢鐵匠的擔子,去省兵器局登記後再定期去服役前夕,錢鐵匠跑出了家,據說是留信要去保家衛國……

再然後,就是四年前,已經二十出頭的錢鐵匠才回家。

我們外人也不知道錢鐵匠這些年去了哪裏、做了什麽,只知道他回來後就接過了老錢鐵匠的打鐵鋪子,并在之後……咳咳,買了一座兩進的院子,将嚴家姑娘八擡大轎迎進了門。”

對于車夫有些啰嗦的‘講古‘行為,黎池只微笑地聽着,等待車夫講到他提問的內容。

“嚴家把嚴姑娘嫁出去後,就與她斷絕了來往,就連她三朝回門都沒讓夫妻兩進門。連着發生了兩件那樣的醜事,嚴家在縣城的雜貨鋪也開不下去了,于是嚴家就關了鋪子搬回縣郊的老家去了。這四年來,嚴家都沒怎麽到縣城來過,也就當沒嚴姑娘這個女兒一樣。

不過這也是活該!嚴琳琅那樣的女子,她嚴家的父母和兄長要付很大責任!”

黎池心裏暗暗挑眉,看車夫這陡然憤慨的神情,或許重點還在後面?車上的黎棋和黎湖,也聽得是津津有味的,等着車夫接着講後續。

“不說她之前與黎老爺……唉,您也是可憐受了無妄之災。只說她與錢鐵匠成親之後,身為有夫之婦卻依舊不知收斂,經常都有人撞見她與別的成家的、沒成家的男子說笑打鬧!甚至還被撞見過走路時,走着走着就裝進了別的男子懷中,走着走着就崴腳倒在了別的男子面前……啧啧~

更別說侍奉家中老人、相夫教子了,兩人成親四年,與錢鐵匠同樣年紀的人都在給自家兒女相看親事了,她肚子裏卻依舊沒有任何動靜。聽她自己說,她也很着急傷心,可我們倒是沒看到她有傷心過,明明就跟以前一樣地過日子。”

黎池看看兩邊駛過的景物,心裏估算着到袁家客棧剩下的路程,思考着這車夫能否在到達之前講完。

“唉,說起這老錢鐵匠啊……”

很好,終于講到他提問的內容了。

“這老錢鐵匠啊也是個苦命人……也算是老來得子,可獨子錢鐵匠八歲時,老錢鐵匠的媳婦兒就因病去了。之後獨子又不安分、留信跑了,終于獨子回來了、且應該還帶回來不少銀錢,然後卻又給他娶回來那麽一個兒媳。

不說孫子無望,就連兒子也被兒媳給攏住了!枕頭風一吹,錢鐵匠就覺得自家老父親是一個刻薄的公公,對他媳婦兒有偏見,見不得他們兩夫妻好。甚至……我聽說啊,甚至錢鐵匠還懷疑……老錢鐵匠對他媳婦兒有……咳咳,那話怎麽說的,有非分之想。”

黎池:……

這真是好大一出狗血劇啊。

“要我們外人來說,老錢鐵匠都多大年紀了,又是自己的親兒媳,他再怎麽也不會有什麽非分之想啊!

可錢鐵匠不這麽認為啊,他在家時還好,到底礙于父子孝道,讓老錢鐵匠住在院子的倒座房裏。可等他每個月去省城兵器局服役的那十多天時間裏,他就讓老錢鐵匠住在鐵匠鋪裏。

可據那嚴琳琅理直氣壯地說:他為老不尊,難不成我還依舊要供着他、養着他?!

于是老錢鐵匠雖然這麽大年紀了,也只能在鐵匠鋪裏打鐵賺點飯食錢……”

終于在到達袁家客棧前,講完了前因後果,車夫還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這世間的事啊,這世間的人啊,真是多稀奇的都有啊……”

黎棋和黎湖聽了,也是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從哪開始說起,最後也只能跟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唉……”

“唉……幸好啊,和周與她斷了那門婚約,否則我們家怕也是會家無寧日了……”

“黎老太爺說的是啊,那樣的女子……啧啧,哪裏配得上我們黎老爺這樣的男子啊,她當初還對黎老爺挑挑撿撿的,怕是沒想到黎老爺能中解元!更何況黎老爺的前程,還不止眼前這一段呢!”

車夫又與黎棋聊了起來,兩人那真是同仇敵忾,共同讨伐嚴琳琅和錢鐵匠,并為老錢鐵匠同情唏噓……

黎池:……

真是好久沒有這種……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了啊。

車夫所講,有幾分真幾分假,不容易分辨。畢竟緋聞流傳開去後總會有幾分失真,但在這個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只靠口耳相傳,可信度還是相對要高一些的——畢竟能夠相對容易地追溯到造謠者。

所以,嚴琳琅的相關傳言,應該還是有幾分真實的。

也就是這幾分真實,讓黎池無話可說。

他當初還是低估嚴琳琅了,他只以為她是活潑灑脫過頭了,卻不想她竟是一朵遺世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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