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080章 第 80 章
衛雲章不相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巧合。
天下之大, 萬萬民衆,偏偏就在自己受傷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了唯一一個施以援手的人;而這個人又偏偏受他連累,被掃地出門, 她一個女子, 無處可去, 他不能不管她。
偏偏這個人又是個“身世凄苦的孤兒”, 聽起來似曾相識;偏偏她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 只記住了一個“康樂坊”。
倘若一開始他沒有和崔令宜互換, 他便不可能知道枕邊人其實是個冒牌貨。在接到陛下密旨之後, 他就應該帶着随從上路,以他的性格, 若是真在營州查案的時候受了傷, 遇到了這樣一名身世可憐、自稱家鄉在“康樂坊”的女子,他雖不會當場坦露自己的身份, 但出于報答及好心,他一定會在事畢之後,與随從一起, 順路捎女子回京城。
回到京城之後會發生什麽?他不知道。
但也許, 也許這一切只是他的臆想。是他太敏感,想得太多了。天下之大, 未必只有京城一個地方有康樂坊。
“那你還沒有攢夠去京城的錢?”衛雲章不動聲色。
“若是省吃儉用,路費倒是能湊出來。只是京城那種地方, 恐怕我消費不起,到時候身無分文, 又不認識人,容易在京城過不下去。”尹娘子愁悶不已。
“沒關系, 車到山前必有路,既然你覺得錢不夠,那我們便從自己擺攤替人代寫開始。這比進山挖藥草容易多了,也安全多了。”
尹娘子感動地看着他:“多謝崔大哥!”
“不必言謝,是你幫助我在先,又是我牽連的你,我理應留下來幫你。”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衛雲章便與尹娘子考察哪條街适合擺攤,既沒有同類型的攤位競争,又人多熱鬧些。
等一切忙完,已是晚上。
二人一同吃了頓飯,尹娘子問衛雲章夜裏睡哪兒,衛雲章道:“這客棧上了年頭,客人不多,我同掌櫃打過招呼了,我每天替他們劈兩捆柴,他們就允許我在大堂長凳上睡一夜。”
尹娘子“啊”了一聲:“睡長凳……是不是太苦了些?”
衛雲章笑了一下:“放心吧,我行走在外,野地都睡過,長凳有什麽關系?”
這是實話。幾張長凳一拼,和硬床板也差不多,客棧門一關,也沒有風,條件比露宿山林好多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他沒劈過柴,不過這也不是什麽很難的事情,願意賣力就行。他只要注意不要讓脖子上的刀口崩裂,鮮血弄髒圍脖,引起旁人注意,那便萬事大吉。
見他給自己安排得穩穩當當,尹娘子便笑了笑,誇他厲害。
二人又聊了一會兒明天的日程,尹娘子便回房休息去了,衛雲章則去了後院劈柴。
重複性極高的工作,無聊而勞累。
衛雲章提着斧頭,站在地上,借着大堂裏透出來的燈光,一下一下地劈着。
月光從頭頂溫柔灑落,他的斧鋒陷在木身之中,有片刻的滞澀。
他擡起頭,望着月亮,想起崔令宜。
此時此刻,她在山寨裏,安全嗎?
-
月出山林,星輝漫落。
崔令宜推開柴房的門,緩步走了出來。
萬籁俱寂,除了外面有幾支火把照亮,所有的房屋俱是一片漆黑——大家早已歇下了。
崔令宜在外面徘徊片刻,确認了當家的所住的院落,徑直走了過去。
她站在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無人回應,她又敲了敲。
這一次,裏面傳來了腳步聲,門很快被打開,當家的披着一件厚厚的外袍,面露不耐,看見是她後,不由愣了一下,随即眯起了眼睛,将她仔細打量了幾遍。
“是你?你來做什麽?”他問。
崔令宜攏了攏衣襟,輕聲道:“外面風大,當家的可否容我進屋細說?”
當家的擰起眉,顯然對她這種反差很是不解。
白日裏見到她,還是個易怒易急的普通女子,這過去大半日,倒也會打啞謎了。
但這終究只是個瘦弱的女人,就算別有目的,也翻不出什麽風浪。他生起幾分探究之意,松口道:“那你進來吧。”
崔令宜跟着他進了屋,站在一邊,看他點起了燈。
“你怎麽知道我住這邊?”當家的往椅子上一坐,斜睨着她。
崔令宜垂首:“這并不難,既然是當家的,一定住的是最大最寬敞的屋子。而且當家的吩咐不必再将我鎖在屋裏,我在白日裏便特意觀察過,趙老五、栓子都常常往這個方向走,應該是來跟當家的您複命的。”
當家的若有所思:“你好像比白日裏聰明了不少。”
崔令宜:“我之前失态,是害怕趙老五等人要對我不利,所以破罐子破摔。但現在既然當家的說,只是想讓我幫個忙,我冷靜到現在,覺得也不能不懂事,所以才特意來拜見當家的。”
“你有急事找我?”
“說不上急,但也有些重要。”
“既然不急,為何不明日再找我?”當家的掃視着她,語氣緩慢,“這深更半夜,你我孤男寡女,莫非你想……”
崔令宜頓時一凜,退後一步,臉上明顯浮現怒色:“請當家的自重!”
看來還是老樣子。
當家的扯了一下嘴角,舉起手邊的冷茶,喝了一口:“你若真是來投懷送抱的,我倒要懷疑你的居心了。”
這才對嘛,之前還一副貞潔烈女、對趙老三橫眉冷對的樣子,怎麽可能一下子就轉了性?
“說吧,究竟是什麽重要的事,要你大半夜的特意來找我?”他問。
崔令宜深吸一口氣:“當家的,我只是個外鄉人,和兄長一起來此投奔親戚,別的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既然這裏找不到親戚,那我與兄長離開便是,就當從未來過此地。我進了山,招惹了趙老五他們,我自認倒黴;當家的放了我兄長一條生路,我也願意聽話,為當家的做事。只是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該聽誰的話,想請當家的解答。”
當家的略略直起了身子:“誰?跟你說了什麽話?”
“趙老五看上了我,偏偏又想磋磨我,他身邊的栓子看出我厭惡他,便給我支了個招,讓我去向你們頭上那位貴人告狀,說趙老五不守規矩,真的有在強搶民女,那貴人肯定生氣,一定會懲治趙老五。”崔令宜一字一句道,“我就問栓子,可是當家的讓我不要告訴貴人這件事,怎麽辦?栓子說,當家的這麽做,只是為了不被趙老五連累。而我作為苦主,只要我咬死是趙老五一人所為,撇清您的關系,您就不會受到貴人責罰。”
聽她所言,當家的不由冷笑一聲。
只是他并沒有當着她的面評斷什麽,而是問道:“所以你白日不說,非要晚上說,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你來找我?
崔令宜點了點頭。
“那你希望我是什麽反應?”當家的輕摸胡茬,“栓子這不是給你出氣?你若是真想報複趙老五,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你現在卻反過來向我告密,難道是希望我在貴人面前堵上你的嘴?”
崔令宜擡起頭,注視着他:“我沒有什麽希望,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只是不知道該聽誰的話。平心而論,我當然希望趙老五得到懲罰,可是,我的理智告訴我,您才是這裏說話最有分量的人,我不該盲目聽信下面的人,而背叛了您。更何況,我對那位貴人一無所知,萬一他知道我并非自願,而是真的被擄掠而來,情急之下殺我滅口呢?我豈不是得不償失?”
當家的盯了她,深沉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燒出個洞來。
崔令宜努力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終究是抵擋不住,再一次低下頭,往後退了兩步,以更輕的聲音說道:“所以……所以我把事情都告訴當家的您,您看在我誠實的份上,給我個準話,我還是按照您最初的吩咐,在貴人面前說那些您教的話就好吧?”
聲音有一絲喑啞和顫抖,連原本垂放在兩側的雙手,都下意識地交疊緊握在了身前。
當家的翹了翹嘴角,手指摩挲着冷茶杯。
果然還是個年輕娘子,有點小聰明,但沒見過大世面,鎮不住場子,堅持不了多久就原形畢露了。
“那是自然,還是娘子識時務。”他輕飄飄地道,“我的人,自有我管教,娘子若真要牽扯其中,只怕不必我出手,就要被下面這些人玩死了。”
崔令宜咬住了嘴唇。
“你說的事,我都知曉了,栓子說的那些,你就當沒聽過。”當家的道,“你若是怕因為不聽他的而被報複,那我便在此承諾于你,事成之後,保你無恙。”
“如此……便多謝當家的了。”她低低地說道。
然後,行了一禮,乖巧地退出了門。
當家的站在窗邊,看着她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夜色中,臉上表情莫測。
……
兩刻鐘後,崔令宜折返回院落。
依舊是靜悄悄、黑漆漆,先前談話時亮起的燈燭,此刻也已經熄滅,看來當家的已經再次睡下了。
崔令宜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房門。
一片幽暗中,她走到裏屋床邊,負手彎腰,仔細端詳着床上人的面孔。
——雙目阖起,表情平靜,呼吸平緩,當家的顯然已經睡熟了。
她笑了笑,走了出去,端起桌上的燭臺,點亮,然後開始迅速翻找起屋中櫃子、桌案、夾壁等任何可以藏東西的地方。
燭火靜靜燃燒,她的影子投在牆上,鬓發下灰暗的耳墜輕輕搖曳。
若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此時此刻,她左耳耳墜下的镂空鐵球中,有一枚小小的圓丸正在裏面來回滾動,而右耳耳墜下,镂空的鐵球中卻是空空如也。
——一邊是毒藥,一邊是迷藥。
本來是準備給衛雲章用的,衛雲章沒用上,她倒是用上了。
就在她第一次踏進這間屋子,當家的背過身去點燭之時,她便已将那枚迷藥粉丸,投進了他的茶杯之中。
也許他對她有所防備,但絕不會想到,她一來便給他下藥。而他,又怎麽可能抵擋得住拂衣樓的藥力呢?
既然是受貴人指派,那一定會有往來信件,或者別的什麽證據。
雖然理論上幹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往來證據也應該閱後即焚,但既然能被一個手下不聽話的“趙老五”牽連,那說明這位當家的,在貴人那裏也沒有什麽特殊的地位,最多只是好用聽話罷了。
而這當家的,既然敢隐瞞貴人劫掠民女一事,那就說明也沒有多麽忠心,兩者的關系,不過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罷了。
既然如此,除非是這當家的腦子有病,才會真的把他們二人勾結的證據銷毀。否則,若是真的被官府當山匪給剿了,他豈不是白幹了?
對找東西這種事,崔令宜駕輕就熟。
更何況,這種荒郊野嶺的地方,根本不存在什麽精妙的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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