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苦命人處處遇惡人

苦命人處處遇惡人

中州邊境與東州接壤的官道旁, 有間驿站。

正值午時,外面日頭大,多日不陰不雨, 黃土地都曬幹裂了, 人走在上面都燙腳。

從五湖四海遠道而來的商人, 将裝滿了綢緞的馬車停靠在一旁, 陸陸續續來到驿站裏休息, 其中也不乏一些才從附近的妖獸山脈中獵尋寶物的散修。

五個人圍坐在一桌,喝點小酒, 配幾樣小菜, 幾碗酒水下肚,酒氣上來了,就開始談天闊論, 互相說點最近修真界發生的趣事。

那就不得不提, 中州最大的宗門, 昆侖宗了。這些年來, 外界一直在傳,昆侖宗宗主膝下無子, 只有一個獨生女, 名喚虞绾绾,生得國色天香, 雪膚瓊貌,明豔動人, 年紀小小就被譽為中州第一美人。

據說有幸見過她容貌的修士,都對其一見傾心, 念念不忘,挖空心思也要拜到昆侖宗門下, 不求癞疙寶吃上天鵝肉,但求能再見虞姑娘一面,也算此生無憾。

抛開虞姑娘的美貌不提,傳聞中,她并非只是個空有美貌的花瓶,據說資質不凡,在同齡人才剛剛接觸到入玄境時,她就早早步入了真靈境,如今雖才十六歲,但已然是真靈境巅峰,外界一直推測,虞姑娘二十歲之前,必能步入凝丹境。

這種集美貌與資質的妙齡少女,無論拜到哪一個宗門,都該是衆星捧月般的存在,更何況她是昆侖宗堂堂大小姐,日後定是要接任宗主之位的。這無疑讓她成了修真界的香饽饽,引得無數男修魂牽夢萦,做夢都想娶她,順便收伏她背後的勢力。

誰曾想,這朵名花最終花落逍遙仙府,與仙府首座弟子寧長澤定親了。

逍遙仙府雖不如昆侖宗雄倨中州的勢力龐大,但在修真界也算有頭有臉的門派,更何況,相傳仙府出了個千年難得一遇的曠世奇才,不僅出生時,就擁有伴生法器射日弩,還資質過人,如今才剛弱冠,就已是凝丹境的高手,放眼修真界,同齡之中,難尋對手。

更難得的是,這位修真天才雖出身在邊陲小鎮上的小家族,但寒門出貴子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的氣運驚人,還重情重義,這些年在修真界各地游歷,結實了不少同道中人,互為知己。

短短幾年時間,就将自己所在的家族勢力擴大到往日的百倍不止,而他的名聲也在一次次外出游歷尋寶時打響。

衆人越說越起勁,越說越激動,說到興頭上,還哐哐捶桌子,恨不得立馬把寧長澤拉過來拜把子,以後抱着寧大哥的腿,平步青雲。

“聽說,婚事就訂在下月初六,到時候道上有頭有臉的門派修士都會去!連請帖都發出去了,實不相瞞各位,我一個表哥的舅舅的兒子的未婚妻的表姐的小叔叔,就收到了請帖!”

頓時哇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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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聽說虞姑娘生得美若天仙,一直以來都無緣一見,要我說,那個姓寧的還真是好福氣,居然能迎娶到天仙般的大美人!”又一名修士道,看起來忿忿不平的。

“你別不服,我可聽說了,那位寧公子可是風度翩翩,一表人才,二人還自幼相識,聽說是寧公子對虞姑娘有救命之恩,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總而言之,二人站在一起,那就是金童玉女,珠聯璧合!”

話到此處,又是一片唏噓聲,在座各位都是男人,一聽見美人二字,各個都來了興致,一時間推杯換盞,熱鬧非凡。

可只有坐在角落裏,一位穿着天青色袍子的少年沉默不語,面前就放了一盤牛肉,一壺酒,聽見周圍人的議論聲,唇邊時不時露出幾分譏诮的笑容。

此人正是沈雲意。

他逃出神魔道後,身無分文,身上滿是捅殺魔龍時,濺在身上的血,還不幸在漩渦之中,被氣浪撞到了頭,昏厥了好長時間。

等再醒來時,就被路過的好心人救了,好心人是一對老夫妻,不僅喂他水喝,還送了他幾個餅子,問他家住哪裏,叫什麽名字,怎麽會滿身是血的倒在草叢裏,幸好被他們發現救下,要不然只怕血腥味引來野獸,定是兇多吉少。

一副熱心又良善的樣子。

可沈雲意的警惕心很重,只說自己無父無母,出來尋親,結果遇見了強盜,還差點死在強盜手裏。

那些人聽後,立馬表示了同情,還告訴他,要是沒地方去,可以暫時同他們一道同行,反正他們只是去隔壁的城鎮送點東西,很快就會折返回家。

還說他們年紀大了,膝下也沒個一兒半女,見沈雲意模樣周整,又身世可憐,不如留下當他們的養子。

沈雲意當時微微一笑,看起來人畜無害的,他說:“好啊,那我可就有家了呢。”

他早就在喝水時,嗅到了水裏的迷|藥氣味,那對老夫妻不知,他食用過肉靈芝,可解世間百毒,這點迷|藥對他根本無用。還将計就計,佯裝暈倒。

那對老夫妻不出沈雲意所料,根本就是人販子,專門拐騙年輕漂亮的少男少女,迷暈之後,就賣到煙花柳巷裏。他們救沈雲意,也不是因為可憐他,不過是瞧他模樣好,能賣個好價錢。

當天夜裏,沈雲意就殺了那兩個人販子,砍下他們的頭,挂在了花樓裏,血水滴答滴答,淌在了大堂的地板上。吓得一衆人面無人色,有個出來尋歡作樂,喝得酩酊大醉,還左擁右抱的男人,更是瞬間酒醒,推開懷裏的妓,就沒命似的撒腿就跑。

還沒跑出幾步,就被突然飛掠而來的一根筷子,紮通了小腿,發出一聲堪比殺豬的慘叫聲,骨碌碌地滾下樓梯,在最後一節樓梯上,生生扭斷了脖子,頓時七孔流血,死相慘不忍睹。

人人都在逃跑,所有人都在發瘋般的尖叫,只有一個滿身血污的少年,坐在二樓的欄杆上,兩腿就這麽憑空搭着,來回搖晃,腳底時不時會擦着懸挂的死人頭,看着眼前的鬧劇,笑得前俯後仰,哐哐砸着欄杆。

沈雲意當時很文藝地想,佛法裏好像有句話,叫作,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大致意思就是說,世界萬物變化無常,虛幻不實,過度執着最終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若能透過虛相看見本質,那便是萬物原本的樣子。

他以前對這種佛法啊,道法啊,嗤之以鼻,佛雲人生八苦,苦盡甘來,道曰清淨自然,上善若水,但佛不渡他,道不救他,他一概不信。

現如今,他看着眼前世人的醜态,自覺也是透過虛相看見了本質,世人皆濁,我獨清。

那麽,衆生相即我相,佛不渡我,我自渡。

沈雲意有了新的頓悟,他放過了那些與他一同被拐來的可憐少男少女們,然後一把火,把青樓點了,風助火勢,很快就燒紅了半邊天。

他站在上風口,感受着夜風穿透他的衣衫,似要将他也推進火海裏。

便解開衣帶,将染血的衣袍,一件件脫了下來,再團起來惡狠狠地丢進火海裏。

伴随着火焰将衣服吞噬,他好像也重獲新生了。

就在沈雲意抓起劍,準備離開時,忽聽角落裏傳來一道細細的聲音,他聞聲尋去,就見一個被毀了容的少年,站在不遠處,極是瘦骨嶙峋。

“我七歲就被抓來了,他們見我模樣好,就天天往我嘴裏灌藥,逼我學些吹拉彈唱,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讓我挂牌接客,我不願意,就把自己的臉燙了,本以為這樣就能解脫了,誰曾想,他們連這麽醜陋不堪的我,也不肯放過。”少年望着火海,眼裏倒映着火光,“我之所以不死,就是為了等這一天。”

“哦。”沈雲意的反應很平靜,輕輕扣了扣劍柄,“那恭喜你,這一天你終于等到了。”

“可我接下來不知道去哪兒。”少年轉頭,望着沈雲意,輕聲道,“你能幫我指一條明路嗎?”

沈雲意想了想,然後告訴他:“哪怕死在外頭,也不要試圖去找回家的路。”

“為什麽?”

“因為,曾經的你已經死了,你曾經的家,已經容納不下現在遍體鱗傷的你了。”沈雲意笑了笑,扣着劍柄的手松了,“尋死很容易,但好好活着,更了不起。”

小地方的酒肯定摻水了,難喝得很,沈雲意喝着嘴裏有點苦,比血的滋味還惡心。

牛肉也不好吃,還不如魔龍給他烤的豹子肉有嚼勁。

當時逃得太匆忙,應該剁條龍爪當幹糧的。

現在回想起來,有點遺憾。

“不過啊,我最近又聽了個消息,說是那虞姑娘前不久私下帶了一群人,闖進神魔道了,還被困在了裏面!除了虞姑娘,其餘人都死了!”

“真的假的?”立馬有人接話。

“當然是真的!後來啊,虞姑娘的舅舅,就是藥王谷的谷主,親自帶人去救的呢!”那人接着道,還神神秘秘地,“聽說,寧公子聽說後,也跟着去了,前幾天才從神魔道回來,據說死傷慘重,除了他們三人之外,其餘人都留在了神魔道!我聽說啊,當時兩撥人加起來,沒有一百,也有百八十了,還淨挑着凝丹境以上的高手去,這下可好,全折裏面去了!”

“你們想啊,凝丹境往上啊,那種人才又不是地裏的韭菜!”

聽見這個比喻,沈雲意忍不住笑出了聲,竟突然想起了魔龍,但很快又斂起了笑容,好馬不吃回頭草,他不該再念起魔龍。

“你笑什麽笑?”方才說話的修士,自覺受到了嘲笑,見沈雲意生得唇紅齒白,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就以為他是個好欺負的,立馬向他發難,“你是從哪個褲——裆裏掉出來的腌臜肉,誰讓你笑的?”

沈雲意道:“這裏笑是犯法嗎?”

“不犯法,但我看不得你犯賤!”那人又道,“看你年紀不大,我也不想跟你一般見識,不如這樣!”他把腳踩在板凳上,指了指自己的胯,“你從這底下鑽過去,我今個就饒你了!”

沈雲意道:“就只是這樣嗎?”他故作驚恐,“我還以為,要讓我跪下來,連磕十八個響頭,再扇爛自己的嘴呢。我好害怕,有沒有人可以救救我?”

他的目光所及之處,無一人對他伸出援手。

一群人圍過來看戲,那些商人知道修士不好惹,也不願意多管閑事,放下銀子就走了。

店小二和掌櫃大概也是對此習以為常了,不僅沒出來阻止,反而還繼續幹手邊的活兒。連頭也不擡一下,對沈雲意的求救置若罔聞。

沈雲意輕輕嘆息,好命的人,走到哪裏都遇見好人,命苦的人,走到哪裏都遇見惡人。

當他把在場看戲的所有人都殺光之後,他腳踩着方才讓他鑽胯的修士,看着對方滿臉的血,以及驚恐到渙散的眼眸,語氣裏滿是歉意:“我不該笑的。”

“我下次再也不敢在你面前笑了。”

“一路走好。”

稍微一用力,腦袋就跟西瓜一樣四分五裂。

沈雲意嗅着空氣中彌漫開來的血腥氣,人也精神了不少,他伸了伸懶腰,遙遙丢了一粒碎銀子過去。

正好阻住了試圖爬走的掌櫃去路。

“這是酒菜錢。”沈雲意輕聲道,“你家的酒真難喝,以後少摻點水,牛肉也難吃,全倒了喂狗吧。”他指了指滿地的屍骸,笑得很燦爛,“還有這些,我好害怕的,幫我處理幹淨,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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