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22章

時間來到一天以前。

項忍冬作為一名電視劇導演, 最近很心煩。

他正在籌備的劇是一部仙俠劇，叫做《妖聖》。

這部劇講的是一個蠻荒的妖族少年，原本無憂無慮地在他們部族生活，結果有一天, 天庭降了一道旨意, 誅了他們全族。

少年因為貪玩不在族內, 逃過一劫，回到部族中後，肝膽欲裂，從此踏上複仇之路。

很俗套的故事, 不過俗就是收視率的保證，整個故事很暢快，又精彩又感人, 項忍冬覺得只要好好拍，不可能不紅。

他籌備這部劇已經快大半年了，終于覺得準備得七七八八, 差不多可以開拍了, 結果一個重要角色的演員跑了。

《妖聖》裏的角色很多, 這個時候的仙俠劇普遍是游戲改編, 所以故事都是一個副本一個副本這樣的感覺，這些副本裏的很多角色也很亮眼, 甚至可能戲份很吃重，但稱不上重要角色。

重要角色通常指的是主角團加大反派, 這些串聯起整個故事的角色。

跑了的那個演員，就是演大反派的。

《妖聖》這部劇的最終反派也很俗, 便是高居于天庭之上，當初下令除去主角一族的女帝。

項忍冬在看劇本的時候, 看到女帝出場，腦補的其實是二十多歲時的影後馮曉——他的制片人則毫不留情地打擊了他的異想天開：“你做夢呢？”

他也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是這個角色他真想不出來還能讓誰來演。

馮曉的長相氣質裏有一種“神性”。

氣質這種東西很玄乎，但又不得不承認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娛樂圈有很多演員，也有很多出色的演員，也有很多人擁有脫俗的氣質。

但是，仙女易找，神女難得。

“神性”說白了就是高高在上的不在乎，我視你為蝼蟻時，我在你面前便有了所謂神性。

但是那個度很難拿捏，有些人的高高在上很俗，看了不光讓人生不出敬畏之心，還想打他一頓。

一定要是一種更高渺的“不在乎”。

而項忍冬只在馮曉身上見過這種氣質。

所以他真的很想說動馮曉來飾演這個角色，因為這個女帝角色，難就難在她過于像“神”了。

通常來說，仙俠劇裏，天庭裏的神雖然沾了個“神”字，但都挺像人的，大家都有自己的私欲與人性。

但這個角色一點兒也不像人。

她七情斷絕，六欲全滅，視萬物如草芥，如蝼蟻，如棋子。

她身為女帝，唯一任務便是維持一個完美運轉的三界，凡有出格者，便會像盆栽上長歪了的枝葉一般被她修剪掉。

她既會因為凡人王朝統治時間太長而派人去推翻王朝給被壓迫過度的凡人以喘息空隙，也會因為凡人的數目超過了她認為的“合适”而随機下令誅殺一部分凡人。

主角全族被滅，沒有任何陰謀，只是因為她認為妖族與人族之間的平衡超過了她精心維持的“度”。

這樣純然的漠然，很難演。

不光是氣質問題，這種冷漠的角色，如果不找個演技好的人，很容易就演成面癱了——項忍冬不想這部劇砸在這種地方。

所以還有比馮曉更适合的人嗎？！

但可惜，馮曉不是他一個電視劇導演高攀得起的。

所以，項忍冬想出了個歪法子。

他從茫茫人海中，海選出了一個長得和馮曉有六七分相像的年輕演員。

然後對她說：“你不用琢磨這個戲怎麽演，你只要不停研究馮曉的電影，抓到她七八分神态就行。”

對，他找了個“替身”。

他希望觀衆看見這個角色時，想到的是馮曉，然後靠腦補去補足這個小演員缺的那部分氣質和氣場。

這個小演員很刻苦也很聽話，一門心思地模仿馮曉的神态與動作——被當替身怎麽了？那可是馮曉诶！長得有幾分像她是自己的福氣！

原本也該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結果就在三周前，這個小演員跑了。

跑了的理由也很離譜。

項忍冬萬萬沒想到，不光他一個人想拿這個小演員當馮曉替身，還有另一個導演也想拿她當馮曉替身。

這就要說到馮曉的職業發展路線了。

馮曉出道是在上世紀，出道第一部電影便是章風來導演的作品，章風來出了名的導什麽都賣座，于是馮曉一出道便大紅。

那會兒她的演技還沒後來那麽好，章風來導演主要是看中她獨一份的氣質。

而那會兒的娛樂圈可比現在嚴格多了。

其實馮曉在她前幾部作品裏，演技可以算得上真摯動人，但還是被嘴毒眼高的評論家一頓批，說她是個花瓶。

後來她演技慢慢進步，但她也越來越紅，比起演員，大家都更覺得她是明星，當時有一版報紙标題是這麽寫的——“馮曉不需要多好的演技，大家就是愛看她”——這報紙其實是為她說話，但卻像一根刺一樣刺進了馮曉的心。

于是讓別人認可她的演技就成了她心中的魔障。

等她紅到可以任意挑選劇本時，她就專逮着那些冷門的有挑戰有難度的文藝片挑——就是為了沖獎。

等國內大大小小的獎拿遍後，她心中魔障依舊未除，便開始找那些有能力沖擊國際電影節的文藝片導演合作，再後來，她幹脆大半時間都在海外活動了。

而很不幸的是，最初發掘她的章風來導演，從來不導文藝片。

雖然他有個相當文藝的名字。

章導很郁悶啊，他是自己寫劇本的那類導演，然後他喜歡寫的女主角呢，就是馮曉這個氣質類型的，所以他當初一眼就挑中了這個新人。

馮曉剛出道那些年，章導覺得自己的導演生涯那叫一個順心，不需要費勁巴拉找适合的女主角了，也不用費勁巴拉改女主角的人設了，反正馮曉演得出他想要的感覺。

而且馮曉也很知恩圖報，雖然苦惱于媒體說她只會演一個模子出來的角色，但苦惱歸苦惱，章風來畢竟是一手挖掘出她的導演，只要章風來遞本子，她就會精心去試。

不過好景不長，哪怕章風來沒事幹就跟馮曉說，你管那些媒體說什麽，我還導了半輩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戲呢，你看有人不喜歡嗎？——馮曉到底沒有像他這麽看得開。

馮曉一心去逐獎後，章風來便又回到了當初海選八百遍也找不到個适合的女主角的日子。

章導那叫一個郁悶。

但沒想到啊，天無絕人之路，那天他居然看見了一個長得有七八分像馮曉，動作神态也有七八分像馮曉的姑娘，于是他立刻找人聯系了對方的經紀人，問有沒有意向出演章風來導演的新電影。

章風來開心了，項忍冬很憂傷，他辛辛苦苦找出來的馮曉替身跑了，但他甚至沒法惱怒地沖那個小演員大吼“你怎麽能這麽做？！”——因為那可是章風來章導啊……而且這還不是在他的主角和章導電影的配角中做抉擇，這是在他的配角和章導電影的主角中做選擇，傻子都知道怎麽選……換做是他，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奔向章導的。

事實上，如果章導現在給他打電話，說需要個副導演，他一定會把手頭上所有事情都向後推，然後屁颠屁颠地跑去給他打下手。

更何況在商言商，這個小演員按合同賠了違約金，也很體面地給他道了歉，他只能獨自郁悶——好嘛，女帝這個角色又沒着落了。

女帝這個角色雖然戲份不多，但實在要緊，演好了便是點睛之筆，演不好整個劇的檔次都要下降一個臺階，可把項忍冬愁壞了。

或許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項忍冬快要放棄，打算幹脆接受投資商安排的人的時候——反正誰都演不出他想要的效果，幹脆拿來換更多投資，把劇的其他部分做得更好算了——他在他女兒的電腦上看到了一小段視頻。

視頻中，一個妝容稱得上妖豔奪目的女人回頭望向鏡頭，她的造型妖豔，眼中卻是純粹的漠然。

“這是誰？”

項忍冬激動地問道。

他女兒翻了個白眼：“爸，你也太老土了，全世界就你沒看過《不眠城》了吧。”

“這是秦尤，前段時間那個反轉的醜聞的女主角，有印象不？”

項忍冬誠實地搖了搖頭：“沒印象。”

他一向不怎麽上網的。

然後他猛地抓起了他女兒那臺亮晶晶的電腦，沖出了房間：“借我用用！”

項導女兒茫然地對着他背影喊到：“爸！你幹嘛呀！！我看劇下飯呢！！”

項導搶了他女兒的筆記本後，花了一個多小時把這部叫做《不眠城》的網劇補完了。

劇真是個好劇，換做別的時間，他一定會先贊嘆一番這個劇集本身，但他現在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這個叫做秦尤的年輕女演員身上了。

這完全就是他要找的人啊！

瞧這眼神！這姿态！這不把人看在眼裏的勁兒！

這還是現代劇呢，她都能演出一種“我跟你們普通人不是一個物種”的氣質，到時候扮上女帝的扮相，她想不睥睨天下都難！

而且她還那麽年輕，神仙就是要外表年輕，眼神深邃啊！

他這回真是撿到寶了！就算他真能回到過去請到才二十多歲的馮曉出演這個角色，也不過如此了吧！

他立刻抓着電腦沖出了家門，沖到了和他一樣不怎麽上網的制片人家中。

“老徐！老徐！你看這姑娘怎麽樣？！”

秦尤點開郵件。

郵件主體是一份套話式的試鏡邀請，随信附贈的則是一小段劇本。

看見這一小段劇本時，秦尤就認出來了——這是《妖聖》的劇本。

秦尤一向記憶力極佳，更何況，《妖聖》這部劇，在她上輩子也是大火的劇。

雖然它的後勁沒有《名利場》那麽足，更沒有像《名利場》那樣十年後還被認為是一代經典。

但單論聲勢，《妖聖》在播出的那一年，比《名利場》還要勢大，畢竟一個是網劇一個是電視劇，一個是有點門檻而且不怎麽有人拍的金融題材，一個是熱度正高人人愛看的仙俠題材。

郵件裏邀請她去試鏡的，是女帝這個角色。

秦尤回憶了一番。

上輩子女帝這個角色沒什麽太大水花——主要是戲份太少，而且她不是常見的“美強慘”式反派，她從頭到尾都令人生怖，令人敬畏，觀衆很難與她共情。

不過這個角色其實很有趣。

她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屠龍者終成惡龍”式的角色——凡人出身，一步一步走上通天道途，最終人性泯滅，成為三界帝王。

秦尤看《妖聖》的時候，印象最深的一段鏡頭，是女帝這個大反派的過去。

意氣風發的少女腰間佩一把劍，一層一層打上九重天，最終成為新帝。

那段鏡頭處理得很有技巧，少女走在山路上，不停向上，她每往上一步，周圍的場景就會跟着變換，最低處是她初出茅廬之時剿滅的山賊，最高處則是九重天那場大戰。

導演用空間的變化來展示時間的流逝，意境壓倒了故事本身，那是秦尤整部劇中最喜歡的一個鏡頭。

那種藝術美感是很震撼的。

可惜飾演女帝的那個演員手上腿上都沒勁，打戲太虛浮，破壞了這個長鏡頭的美感。

她想演這個角色嗎？

當然想。

《妖聖》注定會大熱，女帝這個角色雖然上輩子沒太大水花，但上輩子這角色又不是她演的，而且還能親身出演她最喜歡的長鏡頭，沒道理不去争取。

她立刻拟了回複，說願意試鏡，不知道什麽時候方便。

不過既然已經有新的劇本找上她來了，那麽有一件事也該做了。

她要和原主的公司解約。

最好能在進新劇組前解約完成，換成新公司，這樣合同上就不會有什麽糾紛。

原主的經紀人其實這段時間聯系過她幾次，不過都是些廢話。

什麽“原來小尤你有和陳任的聊天記錄啊怎麽早不發！！讓那個渣男得意了那麽久！！”

什麽“啊啊啊啊淩馭這個角色好棒！”

什麽“啊啊啊小尤你紅了！！”

之類的。

秦尤簡直找不出比這更符合廢話定義的廢話了。

除此以外就是想讓她接廣告，但是都是些……很難形容的廣告，秦尤懷疑這個公司是不是根本不篩選廣告，單純就把廣告合約的價格從高到低排了排，挑了幾個最高的就發給她了。

那些廣告，要麽是三無品牌，要麽是很奇怪的商品，奇怪到足以讓她的形象破滅的那種。

秦尤一律回絕了，回絕的理由也很正當——她還在拍攝《不眠城》，淩馭戲份吃重，《不眠城》又是邊拍邊播的模式，哪有時間去拍廣告。

而且王導的合約很嚴苛，他不允許演員在他的劇在播期間做出“和角色形象嚴重不符的行為”。

秦尤難得感激起了王導是個變态一般的控制狂，起碼這是個無比合适的理由把公司發來的那些廣告擋回去——這公司真是小作坊到一定境界了。

秦尤動了動鼠标，點開了一個私密文檔。

這個文檔裏是她之前考慮的幾家經濟公司的情況。

最上方的，是天白電影公司。

論資源，恐怕沒有任何一家公司能比天白電影更強，畢竟它本身就出品電影，還是行業龍頭。

但秦尤在旁邊标注了個紅色的問號。

天白電影公司是個很好很大的平臺，但太好太大了，它旗下的優質藝人數不勝數，藝人的話語權相對也就不會那麽高，畢竟對這種龐然大物來說，沒有誰是不可或缺的。

而且……秦尤對顧天白還是有些顧慮，她發布陳任和她的聊天記錄後，最警惕的其實就是顧天白的反應。

雖然原主什麽都沒做錯，只是倒黴和陳任這個渣男談了個戀愛而已，她發布聊天記錄，嚴格來說也是回擊。

而且真要說起來，她還算幫了顧天白一個大忙——幫她看清了陳任的真面目。

但是，人的心理是一種很玄乎的東西。

比如，如果有人拿這件事嘲笑顧天白，她是會想——“我真蠢，居然被一個白癡騙了”，還是“真煩，那個秦尤什麽的為什麽要把事情鬧大”呢？

這個人為什麽要自證清白，讓我出個大醜？——這句話看似荒謬無比，但在人類優先考慮自己的本能下，卻是極有可能出現且再正常不過的想法。

尤其是以顧天白的出身，她這輩子大概就沒有遇上過任何不順着她心意走的事，任何敢讓她出醜的人。

陳任和秦尤，沒準已經幸運地成為了她的第一枚眼中釘。

秦尤一向不憚于以最大的惡意揣度其他人，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将自己承受的風險降到最低。

所以，哪怕就顧天白目前的反應來看，她并沒有遷怒到自己身上，但秦尤依舊不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送到一個可能正看她不爽的人手上。

而且……看看天白電影公司的名字吧，顧天白她父親一定非常愛她，才會以她的名字命名自己的公司。

就算顧天白本人不遷怒于她，誰知道她父親是怎麽想的呢？

一個白手起家，将公司做到行業龍頭地位的中年男人，你能指望他心胸寬闊，心地善良嗎？

沒準她已經上了這位的黑名單了——你是被全世界鋪天蓋地地罵了沒錯，但我的寶貝女兒可是因為你的自證清白而顯得像個被騙的蠢貨了啊，你要她以後怎麽出去見人？

所以，哪怕天白電影公司有千般好萬般好，秦尤還是不得不忍痛放棄這個選項。

那麽就剩下了另外兩個次優選擇。

千峰娛樂和混亂傳媒。

這兩家都人脈過硬，而且比起天白電影來說，相對以藝人為中心。

秦尤打算兩家都談談，有争有搶才有好待遇。

給兩家公司發了自薦郵件後，秦尤才回到網頁，幹起了她最初打開電腦要幹的事——看看今晚記者招待會的反饋。

雖然現在已經淩晨兩點了，但互聯網的世界依舊熱鬧非凡。

最熱鬧的可能要數陳任的微博評論區。

原本這周罵他的人已經少下來了——畢竟網友也是人網友也會累，結果今晚秦尤放了個巨型炸彈，暗示陳任污蔑她的時候，她正在生重病——嗓音都變了，這得多嚴重啊！

網友們瞬間又義憤填膺了，他到底是不是人啊！

除此以外，讨論今晚這場招待會的人也很多，秦尤滿意地看到，她依舊是網友讨論的中心——她的穿着，她去争取淩馭這個角色的過程，她的聲音，她的演技。

還有她的CP。

秦尤臉上的笑容淡了些。

《不眠城》已經播出到第三集了，淩馭和李銳希的對手戲越來越多，嗑上了這對的人也越來越多。

一心逐利的風投和熱血天真的創始人。

确實是好嗑的。

等下一集淩馭那句著名的臺詞——“李銳希，以後有的是人舔你，給我把被舔的态度拿出來”——播出後，嗑的人估計還會爆發式增長。

而劇集在播時，觀衆本來就很難分清演員和角色，偏偏今晚的記者招待會上，王鶴行表現得和李銳希幾乎一模一樣，羞澀笨拙，對秦尤的每一句話都表示贊同，做足了一個小迷弟的模樣。

于是他和秦尤的RPS粉迅速成型，她們開始一幀一幀地分析今晚的糖點，并且狂嚎——

“嗚嗚，弟弟是不是真的很喜歡秦尤啊！”

秦尤對炒CP沒什麽抵觸，這是一條已經被驗證過無數次的造熱度和保持熱度的絕佳路徑——

但前提是，收益得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