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
(三)
在小白身上可以看到他的摯友佐助的影子。和佐助一樣,小白能感知并牢記村裏每個人的氣息,遠遠的看到同胞來了,就笑臉盈盈,尾巴搖得跟竹蜻蜓似的。小白唯一一次沒有笑對來客,是因為一位詩人。
那天,佐助一如既往地牽着小白在果林裏玩耍,它忽然發出激動的遠吠。佐助的兩邊擠滿了小腿高的雜草,花大姐們像繁星鋪成的一片镂空綢布似的,翩翩然地灑落在從雜草叢到喬木和梧桐樹的整條小道上,野草的莖稈配合着土狗的遠吠,有節奏地擺動着,在這首節奏之曲的上面,失眠的月兒垂下一頭黃金似的晶亮長發,靜靜地倚在秋樹肩頭。
前方走來一位陌生人。他看上去和佐助一樣年少,一頭濃豔的紅發,膚如凝脂,面容精致好比人偶。這樣的人物出現在飄散着牛糞和雞屎氣味兒的鄉間小路上,只需要站在那裏,就好比是在傳播文明了。那人看見了佐助:“小朋友,這附近有旅店嗎?我就住幾天。”
“旅店?你在想什麽?”佐助和小白都笑了,“這裏是木葉村,只是一個村而已,是鄉下。”
他不惱,反而悠然一笑:“也行,我還從沒聽說過日本有這麽個村,正好四處看看。”
“沒見識,”小孩兒和狗兒嘴裏都咬着一根稗子草,蠕動嘴唇說話的時候,稗子草的垂尾便上上下下地颠搖,“鄉下有什麽好看的。”
佐助可不想被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叫作小朋友。然而,這位看似與他同齡的詩人,其實早就滿三十了。天生麗質是他的幸運之處,可惜生活本身并沒有給予他如同那張臉蛋一樣的光彩。他也不像佐助說的那樣沒見識,可以說,他的生涯就是由苦難鑄成。他不怕苦難,雖然苦難是無窮盡的。
他自告奮勇幫助村民們創作書畫,只求微薄報酬,能勉強活下去,繼續寫詩,他就心滿意足了。佐助正是要練字的年紀,富岳見他确實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又有藝術氣質,便叫他給佐助寫字帖,報酬是皺巴巴的幾張小紙鈔和一碗白米飯。
“我喜歡米飯,”詩人第一次領到報酬的時候,發自真心地感慨,“我的奶奶就是農民,她的手很巧,幹飯混南瓜,稀飯混青菜葉子和玉米,都很香。”
這位詩人擁有一個奇怪的筆名,叫赤砂之蠍,他建議村民們直接叫單字蠍便好,佐助卻覺得這名字很好笑,因為他和學校的夥伴兒們最喜歡放學後去後山坡,帶上家裏的竹筷,專去石礫中、落葉下、坡地縫隙和樹皮內夾蠍子玩兒。
對佐助這般天真無邪的評點,蠍置之一笑:“你得用音譯來叫這個名字才叫好聽。”
小佐助一點就通:“沙所裏?莎梭莉?”
“不僅像洋名,還像娘們兒的名字。”止水晃着酒瓶,也加入了這場評點中。
紅發詩人從不吝啬對他人的誇獎:“小兄弟,你料事如神,我以前就用過‘玉女’這個筆名。。一首優美的詩配上玉女的落款,難道不美嗎?”
止水笑着搖頭:“看來你是想做文學界的周慧敏啦?可是到這種地方,會有人欣賞你的美嗎?”
“怎麽不會?”詩人回答說,“你們可比我美多了。”
詩人可不是出于禮貌才說恭維話,他确實見過這世上最美的人,那無疑是一名農婦。五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奶奶撫養他,那個時候的奶奶,美得像初為人母,簡直越活越年輕了。他十歲的時候,奶奶的弟弟,家裏僅剩的成年男人,在礦場上多年耕耘,終于像許多其他的工友一樣患肺病死了,只有奶奶賺錢供他讀書。他二十歲的時候,奶奶還在為他奔波操勞,他知道,奶奶做最苦最賤的髒兮兮的活兒,有着一顆髒兮兮的頭顱,帶着髒兮兮的手出沒在髒兮兮的那條街道。那雙腫脹皲裂的老手,即使是帶他行走在放學的路上,得到寂靜夜色的庇護,也無法變幹淨,只會越變越黑,越變越粗糙。但奶奶還是那麽美。他三十歲的時候,奶奶死了,葬禮上,他看到了奶奶的面容,美得像新娘子。
那夜,奶奶墳頭的青草還在對着夜風微語,好似一支溫柔的翠綠色的歌,而他的詩歌卻已經在死亡的面前徹底沉寂了。一想到奶奶,他就無法再寫出任何詩句——從前格外眷顧他的缪斯,現在寧願在荊棘叢中抱着文句自縛自戕,也不肯走到他的身邊。淚水在黑夜靜靜地流淌着,沾有野根綠屑的石頭倒映着月光。顫抖的月光,這位沉默的美人,悄悄記住了這個不幸的家庭。就連墓碑旁邊那些不通情理的石頭,也對這位年輕的可憐兒懷抱同情,不停勸慰他:去外面吧,詩人!這裏再也沒有你的詩,沒有你的藝術了,你得出去,得戰鬥!到家外面,到群衆中去……
這些石子,從此刻到未來,從當世到太古,吸收了太多紅塵人世的智慧和閱歷,永不湮滅,永不屈服,正如詩人所追求的永恒的藝術一般。殺死一個人很簡單,殺死一塊石頭卻絕不可能。這就是永恒藝術的具現化——詩人的手裏,那枚取自奶奶墓旁的毛糙石子,硌得手心刺啦地疼——藝術是可以在親人墓碑邊的一枚普通石頭上找到的,因為只有天知道這淵博宇宙得用億萬年才能創造出這一枚石子,得在黑暗中延展多少光年的距離才能領會出這完美的不重複形狀。
生命吸引生命,藝術吸引藝術,詩人的心被這顆石子深深打動了。
此時,這顆永恒的石頭,仿佛一位屹立在夜風之海的水手,在教導詩人去反抗這暴君般的生活。詩人當然要勇敢接受教導。他毅然站起,背身離開,兩只眼睛裏倒映出前方岸邊的燈火,像兩顆鑽石似的閃耀着炎炎的光——現在,人生啊,讓我們來拼一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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