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十)

夜晚,松林裏傳來大雷鳥的泣鳴,木葉村的幾家門戶內也響起了悲哭聲。宇智波鼬眼神灰暗地盯着窗外——美麗本無罪,可誰能預料到病魔會在何時何地看上這雙美麗的眼睛呢?

宇智波鼬習慣了默不作聲,無論在學習上取得多麽卓越的成績,他都不會大肆炫耀。他幹活也是默不作聲,動作輕柔優雅,無論多麽髒亂的環境,多麽繁重的活兒,都無法剝奪他那悠閑的聲音、高挑的身體、溫柔的眼睛以及烏黑的頭發。當絕症的消息散播開時,村內無人願意相信,因為那些特點分明今早都還在他身上閃耀着,哪怕病痛的痕跡都已經來到了眼角邊,哪怕病魔已經開始剝奪他的視力。

但命運始終是不可知的。這位危險的女神就像沼澤之上的秋霧,只顧着展現在大衆面前,無論來挑戰的是稱霸天空的鷹隼,還是栖身于一隅之地的弱小麻雀,她都一視同仁地鎖在其中。鳥兒們只能獨自在霧中挑戰,彼此辨認不清一同飛翔的是同血同緣的朋友,還是有着生物鏈高低位關系的敵人。這些命運之霧裏的勇士們,誰都不知道離死亡的沼澤飛得有多遠……

宇智波泉美在上個月就離開了木葉,孤身一人去城市裏賣點百貨。村裏許多小孩兒都嘗試過挽留,她也十分不舍,可家裏生病的小兒子與因工地事故而半截癱瘓的丈夫……

就在宇智波鼬身患絕症的消息傳出去的第三天,佐助聽大家說泉美早上回村了。欣喜之餘,佐助又不免産生一個堪稱冷酷的想法:就算這個可憐的女人帶上畢生的財富回鄉,也無法改變病情,就算她真的化身成了山丘上那個歌聲靈動的仙女,宇智波鼬也寧死不吻不愛的人……

佐助在童年的山坡上見到了久違的泉美。即使當年那個唱出情歌的村婦此時就在面前,她也再不會發出野馬般有力的歌聲。她孤單地站在光禿禿的草地上,背影依然是記憶中的駝背模樣,好像一株過早開放的孤單垂柳。她攥緊了深棕色的頭巾,眼神躲閃,聲音都在顫抖,仿佛佐助不是她的鄉親,而是一個正在用犀利的眼神審視她的刑警。

“我聽說……還是可以醫的……對嗎?”

佐助選擇了如實相告:“他每天都在咳血,視力也一直下降,昨天晚上我就站在他旁邊,他都沒看見。”

“那還是可以醫的啊。”她笑着道出這樣一句結論,随後把肩上的麻袋卸下,在裏面窸窸窣窣地翻找着,掏出一個小錢袋來。錢袋在她的手上不斷發出清脆的硬幣碰撞聲。她把錢袋塞進佐助的手裏。佐助捏緊拳頭,感到自己的手透過袋子将那些皺皺巴巴的紙票揉成了團。

“你看,姐姐這陣子做生意,賺到了錢……這些夠嗎?”

“那你自己家裏……”

“姐姐賺的是大錢,有好多好多,這些都是剩餘的,你不用擔心。快收下吧,快呀……是不是還不夠?”

“我不知道……”

佐助回到家裏,富岳并沒有詢問他為何晚歸。這位嚴肅的工人,他眉宇間的溝壑深得好似斧頭劈落的傷疤,常令村裏的小孩兒們望而生畏。佐助自然也是從小懼怕他的一員。但是,當他用那兇厲的面相低頭敲打鋼鐵時,或者彎下腰為家人們添置過冬爐火時,眼裏卻總是閃爍着雲朵似的柔情。

他問佐助那筆錢是從哪裏來的,佐助如實回答了。他點點頭,再次沉默地彎下腰,手裏的鐵錘還沒有停下。不知為何,佐助忽然覺得,也許父親早就知道了泉美對鼬的心意,也知道她身不由己的命運,知道很多佐助都未曾得知的東西,甚至知道一切。

好一會兒後,宇智波富岳才拱起腰,用手肘處粗糙的皮膚擦劃着額頭的熱汗,對佐助說:“把錢還給她吧。我們不能傷害她,她是無辜的。”

佐助這才發現,父親的那雙黑眼睛——曾經仿佛藏着妖魔一般有神——已經開始因衰老而萎縮,松弛的眼皮逐漸向下遮擋本來敞亮的視線。但那些從鋼鐵上迸出的火星子還在父親的眼裏發光。人類會容顏衰老,而鋼鐵不會。沒有理由的,佐助開始想念那個不知在何處流浪的紅發詩人了。這副在火光中忽亮忽暗的老男人的面容,只有那位大詩人筆下的主人公可以媲美,只有他的筆才能還原這些從頭發烏黑幹到皮膚下垂的工人們,這些苦難中的人們……在鐵錘敲打的叮當聲中,佐助意識到自己已經永別了過去的似水年華。

佐助再次來到了山丘上。他選擇的時間和上次會面的時間差不多,泉美若是希望得到他的反饋,肯定也會在這時出現。他剛開始等候時,天空還帶着淺淡的藍色,遠處的微風送來鹌鹑的鳴叫,卻沒有送來宇智波泉美的歌聲。太陽西落了,一顆顆雲杉被罩上昏暗的月色,宛如剛刷上黑漆的長矛般有力地指向天空。到了深夜,星星住進了莊稼癟癟的穗裏,長出了晶瑩的禾草,禾草纖長而晶瑩的手伸向雲朵所在的天空,晃動着溫柔的舞蹈,雲卻依然憂傷而無力,在空闊的穹天中做着隐士一般靜止的夢。直到這時,那個深棕色的姐姐才出現在佐助的視野。

她一路上扶着右手邊的樹植物,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還未等佐助開口,便像上次那樣從裙兜裏掏出一個錢袋子,不由分說地塞進他手裏。依然是清脆的聲音,依然是手掌中皺成一團的感覺。但無論如何都比不上泉美的裙子皺。她的裙擺上有好多藓乳和蛞蝓的粘液,頭巾上也沾着粘如膠液的樹莓,應該是剛才從綠林穿過時染上的。她的身上有一股撲鼻而來的汗味,蘆葦似的腰背仿佛要與頭部脫節。

“小佐助,你看……姐姐連夜跑了幾趟貨,又有了一點兒,這次總該是夠的吧?夠了,我也就安心了……我走啦。”

即使連夜把最好看的舊圍裙洗出來,把沾着炭味的衣角卷起來,在裙子上縫出時興的镂空白格子,也無法裝飾泉美那僵硬而頹廢的背影。可佐助總覺得,自己似乎觸碰到了當初宇智波鼬口中令人心碎的美的含義。

在宇智波泉美轉身的那時候,他忽然理解到,自己見證了一段有始有終的愛情,即便這段愛情的始與終并不甜蜜。是的,他直接接觸到了人類的愛情——泉美真的愛着宇智波鼬嗎?如果她愛着,又為何要嫁給別的男人,與不愛的人生兒育女呢?難道不該只與心愛的人成親嗎?如果她愛着丈夫,又為何無法對宇智波鼬見死不救呢?難道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注定是無法稱心如意的嗎——佐助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居然會如此直白地思考愛情。對愛情的迷惑令他苦惱,對人類命運的憤恨令他落淚,幾乎想要自殺。但是,可憐的小佐助呀,即使自殺也是無濟于事的……注定要做人,注定要為人,注定要嘗試比前代更為漫長的未知的路!

宇智波泉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小山坡,就像她的歌聲消失在了佐助的童年裏一樣。他想起了父親交給自己的使命,忍不住使足所有的力氣喊着她。山裏想起回聲。這聲音簡直就像天真的小孩兒纏着長輩時的嗲聲。他再喊了一次。這是他最後一次這樣呼喚自己的鄉親了。地面上都是大片大片的粘稠漿果,一旦踩上那些還沒有幹透的汁液便打滑,可他還是想追上去。再望不見宇智波泉美的身影,完整的黑夜也來到了他的頭上,連月光都閉門不出了。芨芨草的稈兒尖細而憂郁地叫嘯着,像天上的雲一樣充滿了隐士的無奈,也像孩子一樣因失去了親人而聲如長哨。他感到自己的靈魂都在這黑夜裏彷徨着,迷茫地、頑固地、失落地懸浮于瞬間與永恒之間。

他将頭埋到濕漉漉的臂肘中躺了很久。他知道什麽是愛情,更知道什麽是命運了。他意識到,自己不僅告別了一個可憐的人,告別了一個親人,也告別了自己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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