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暴雨

第22章 暴雨

雨下得大, 又臨近晚飯,他們去了一家鵝軟石魚火鍋店。

這家店是孟秋來燕城吃的第一餐火鍋,那會兒她覺得十分新奇, 吃完第一時間和林晔分享, 說從來沒見過煮魚放石頭的。

林晔也沒見過, 好奇問她:“燒出來的魚口感比其他的好些嗎?你有沒有咬一咬石頭看能不能吃。”

孟秋笑說:“我可不吃石頭,要不你吃吃看?口感……好像沒什麽差別。”

剛才在屋檐躲雨的時候, 孟秋問林晔想吃什麽菜。

林晔想了想, 說:“想嘗嘗你第一次給我發的石頭魚。”

分手的戀人最怕說從前。

孟秋頓了幾秒, 說:“好。”

外廳太吵, 他們要了間包間。

林晔瘦了,眼裏有疲憊, 但不邋遢, 将自己收拾得很利落才來見她。

孟秋第一次聽說他的名字是在高一軍訓期, 他們雖然同班, 但同學之間彼此不熟悉。

夜裏宿舍, 情窦初開的女孩兒們總會跟搜羅漂亮的彈珠似的,挑揀幾個身高出衆的男生,放一起分享比對。

說來說去,她們一致認為林晔長得最幹淨好看。

林晔在高一身高已經有一米八, 沒有別的男生駝背的壞毛病,顯得十分挺拔,他家境好底氣足, 瞧着很自信。

他常溫溫笑着看人,白月光的形象立馬在女生們心裏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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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軍訓休息分水。

分到孟秋時, 他笑說:“同學,你臉曬得好紅, 小心中暑,多給你一瓶吧。”

孟秋終于把林晔這個名字和他的臉對上。

後來他們一起經歷分班,高考,直到現在,整個青春,他是夏季樹梢上蓬勃幹淨的那一頁。

現在孟秋看着他的臉,像跋涉後的旅人,覆了層塵土,風一吹,居然有了少年蛻變成成人的穩重。

他們面對面坐。

林晔給她倒茶,沒有倒滿,放下茶壺,自己擡手品了一口,柔聲說:“有點燙,慢點喝。”

“像蒙頂黃芽。”

孟秋抿了抿,喝不出來,笑說:“我只能喝出明前明後。”

林晔彎了下唇,“我也不确定,喝着像。”

茶是濕潤的,話題卻有些幹。

林晔兩只手握着杯,放掌心熨了片刻,“我到燕城高鐵站的時候太陽大得出奇,沒想到這麽快就遇上了暴雨,不過這個地方就算下雨也沒有南方潮,空氣幹好多。”

他擡起頭,“難怪你有段時間一直吃潤喉片,冬天嗓子很不舒服吧。”

孟秋剛來是适應了一陣,從沒想過嘴唇會起皮得那麽厲害。

“嗯,現在好很多了。”

她捕捉到林晔話裏某個字眼, “你來好幾天了嗎?”

林晔放下杯子, “嗯,有兩三天了。”

他視線晃了一下,今天第一次正視她眼睛,“其實今天我也不想打擾你,只想過來看看,看看你以前和我說的那些地名,生活方式,是什麽樣子。”

“沒想到被你抓到了……”

孟秋也沒想到這麽巧,本來下這麽大雨,她不打算出門的。

結果碰上了他。

林晔無奈笑笑,“不過……我也沒自己說得那麽高尚,來燕城一定想見你一面。”

“就是沒準備好什麽時候。”

很快有服務員敲門上菜。

孟秋幫忙挪空盤子,“你這次在國內幾天?”

林晔停頓了很久,才緩聲說:“我Gap了一年。”

孟秋微微睜大眼睛。

大學生中有句話叫:中國人不配gap year。

每一年都很關鍵。

他能做出這個決定,應該深思熟慮過。

偶爾放慢腳步沒什麽不好,他是需要休息。

孟秋問:“打算做什麽呢?”

林晔笑了下,像放下某些負擔, “沒想好,先玩一段時間吧。”

他苦哈哈,“我實在是不想看到那些讓人頭疼的英文了。”

孟秋也笑。

林晔用公筷将一片魚肉夾到她盤子上,“我呆了幾天,感覺燕城确實是個好城市,你們學校是不是能旁聽?我……”

孟秋打斷他,轉移話題:“阿姨先前給我打過電話,他們是不是挺想你的?”

林晔立馬明白她的意思,表情苦澀起來,“還行。”

分手之後,孟秋不是沒有重新審視她和林晔的關系。

如果沒有趙曦亭,他們會複合嗎?

答案是,她不知道。

命運反複無常,她和林晔在一起的那天,她也無法料到他們将會以這種方式結束。

她銜起一片筍,餘光瞥見手機亮了一下,便挪不開了。

——在學校嗎?

說曹操曹操到。

她頭皮一緊,想裝沒看見,但她要是不回,怕是今晚難消停。

她掃了眼林晔給她倒果汁的手,視線亂飛,禮貌說了句,“謝謝。”

絕對不能讓趙曦亭知道林晔回國了。

她捧起手機,避重就輕。

——你要過來嗎?

那邊頓了幾秒,打過來一行字。

——你不在學校。

語氣肯定得像地府判官的審判。

孟秋呼吸窒住。

不知該說趙曦亭對人性太通透,還是她在他面前太笨拙。

她跟他耍小聰明成不成功的評判标準在于他有沒有興致戳破。

比如現在。

趙曦亭應當心情不大好。

孟秋垂眼慢騰騰地回。

——對,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飯。

那邊打過來三個字。

——開視頻。

孟秋心口一跳,像從臺階上踩空,握着開始震動的手機,深呼吸了一下,對林晔解釋說:“我出去接個電話。”

林晔在她亮起的屏幕至少停留了五六秒。

“……你去吧。”

手機一遍一遍耐心地震,震得孟秋手心發軟。

孟秋常有一種幻覺,她和趙曦亭的關系是浮面的,像壓着一層霧,撩開之後可能是一片平靜的湖,也可能是血淋淋的舊戰場。

此刻,孟秋就想給自己披幾層铠甲,好抗住對面的槍林彈雨。

她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手機震動第一遍結束,又開始第二遍。

對方好像掐着秒表,看撥到第幾個她才肯接,好和她算賬。

孟秋跑到接近後廚的走廊,在一個在沒什麽人來的位置,終于接起來。

畫面裏,趙曦亭那邊的光線不大明朗,身後有一片湖,沒下雨,晚風撥開湖面的紋,倒印泛白的街燈。

他不在燕城。

他仿佛剛從酒局下來,眼尾膩着一片酡紅,眯着眼睛看鏡頭,看了一會兒,低頭懶懶地将煙滅了,一片漠然。

“呼吸這麽喘,忙活什麽呢?”他淡聲問。

鏡頭裏頭發跑亂了,孟秋伸手捋了捋,不大敢看他,幹巴巴地解釋:“裏面太吵了,想找個安靜的地方。”

“為了……和你視頻。”

“就跑了一陣。”

趙曦亭唇角彎了一下,眼裏卻沒什麽笑,直勾勾盯住人。

孟秋被他看得渾身發毛,抿抿唇,補了句。

“真的。”

話筒裏安靜了好一會兒。

趙曦亭就着那片虛笑,眼眸清寒地咬住她,語氣沉而慢,像要做什麽提醒。

“乖一點,孟秋。”

“男朋友給你打視頻,不會介意你那邊吵不吵。”孟秋還是第一次聽他說“男朋友”三個字。

心驚肉跳。

他停頓片刻,眼裏絲絲縷縷的壓迫感入侵她的瞳眸,“但,會介意你是不是撒謊。”

“我沒有。”

她是沒撒謊。

只是沒有完整地告訴他。

“好。”趙曦亭低頭理了理下襯衫上的褶,随口一說,“吃完派車送你們回去?”

孟秋飛快轉動思緒,看樣子他誤會她是和室友出去的了,将錯就錯,“不用了,不知道等下還要不要逛會兒。”

趙曦亭“嗯”了聲,沒強迫她接受,擡起頭,有一縷燈影切到他鼻梁處。

“我可能在外地呆兩天。”

孟秋有幾分隐秘的雀躍,面上一絲都沒露。

趙曦亭慢慢湊近屏幕,眼裏幢幢黑影,端詳她,“你會想我麽?”

孟秋呼吸窒了窒,躲閃他的眼睛,輕聲說:“……會的。”

“我想你看着我說。”他誘哄,“說完整。”

孟秋被迫看進那片深潭。

“我會……想你的。”

趙曦亭滿足地看着她,用視線撫摸她羞怯的臉,嗓音像縫了一寸又一寸的瓢潑大雨,漏進屏幕裏。

“想不想我早點回來?”

只要是他下的雨,她就躲不開。

孟秋輕聲說:“想的。”

趙曦亭笑了聲,十分缱绻的樣子,“好,我早點回來。”

挂了電話,孟秋靠牆緩了緩,明明只是接了個電話,卻耗費了許多氣力一般,她擡起手才發現掌心因為握得太用力被手機壓出一道紅痕。

孟秋回到包廂。

林晔順勢将剛才舀好的湯推過去。

孟秋坐好緩了緩,拿起筷子将魚刺挑出來,看它在燈下泛亮光。

林晔探究道:“誰的電話?”

孟秋停頓了一下。

她很難定義趙曦亭是誰。

他在她和林晔之間就像這根魚刺,屬于很微妙的位置,要是紮在喉嚨裏,不容易吐出來,也難以咽下去。

即使剛才他給自己加冕了個名號。

孟秋低聲說。

“不重要。”

林晔沒再追問,看着她關切道: “你臉色不好,需不需要一會兒我陪你散散心?”

孟秋搖搖頭,細細吃起魚肉,溫聲說:“你還在燕城的話,可以嘗嘗他們當地特色小吃,我記得有條特色街,名字想不起來了。”

她擡眸沖他和氣笑笑,“一會兒回宿舍問問同學再推給你。”

仿佛在和一個熟稔的老朋友說話。

林晔有許多話被這面笑堵在喉嚨裏,半晌說不出,覺得孟秋變了一些,但不知道哪兒變了。

她的眉眼還是清冷精致的,不說話就顯得恬靜不好打擾。

她的不好打擾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不忍破壞她的認真。

往常隔着屏幕,她也會打趣幾句和他玩笑,那是她看起來最生動的時候,現在坐在他面前,他卻覺得遠極了。

林晔心裏忽然陣痛起來。

這陣痛比分手後任何時間都難以平複。

他拿起杯子将滾燙的茶咽下,仿佛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可以醉過去,昏昏沉沉混沌到天明。

林晔眼裏紅了紅,說:“孟秋,到底怎麽樣才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孟秋深吸一口氣,平靜地看向他。

“發生的怎麽當沒發生呢林晔。”

“我們都往前走吧。”

他們其實很像歌裏唱的。

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

-

新聞播報這場暴雨會持續很久,郊區有部分地勢低的被淹了不少,提醒大家少出門,注意安全。

學校裏女生們開始流行各式各樣的雨靴,幾乎人手一雙。

喬蕤買了雙香奈兒的,葛靜莊聽了價格直呼有病。

孟秋以為那天就是她和林晔的結局。

結果周四下午她和葛靜莊在宿舍樓下又碰到了他。

葛靜莊嘴巴張得跟塞雞蛋似的,反應過來自己太激動,連忙用手捂住,拉了拉孟秋袖子,比正主還興奮。

“他不是你那個……”

孟秋也有些驚訝:“你怎麽來了?”

林晔拎着一個禮盒,雨下太大,盒子邊邊角角滲出深色的痕跡,他的傘壞了,似乎淋了一路,格外狼狽。

“這是之前給你在國外買的,當朋友之間的心意,我給其他高中同學也帶了,不用有負擔。”

他擡起頭,聲音飄在雨裏,清晰透明,“孟孟,我要回去了。”

葛靜莊聽了一會兒發現不是久別重逢黏黏糊糊的戲碼,很有眼力見地溜了。

孟秋伸手接過,說了句謝謝,她沒有挽留的想法,但,“天氣不大好,你怎麽現在回去?”

林晔情緒不太高漲,平鋪直敘:“我爸身體不舒服,這幾天馬上要和幾個項目投資人見面,我媽希望我去聽一聽。”

孟秋點點頭:“挺好的。”

林晔停頓了一下,做最後的告別,“那……我們有時間再見?”

“好。”

林晔就要走進雨裏。

孟秋看了看他被風吹壞的傘,叫住他,把自己的遞了過去。

“淋濕了路上不舒服,你拿着用吧。”

林晔握緊了傘柄,沉默地點了下頭。

-

雨也愛澆傷心人。

林晔離開燕大沒一會兒,風幾乎要将傘吹翻過去,他有些愛惜地松了松卡扣,整副身子蜷在傘的鋁骨下面,寧願自己淋濕,也不讓傘折了。

他跑了幾步,躲進一家便利店,掃了一眼傘滴下的水漬,又看了看門口黑籃子,問老板:“您好,可以幫我拿一瓶水嗎?怕把您地板弄濕,就不進去了。”

老板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笑道:“傘扔不了,我們這兒都有監控的,你自己進來挑呗,這麽大雨,先躲躲。”

林晔還是說不進了。

老板挪了挪肥嘟嘟的肚子,“行吧,那你等會兒。”

林晔擡起頭,看向冰櫃那邊。

他看到一個穿黑色襯衫身形修長的男人在挑酸奶,寬肩窄腰的比例,金尊玉貴的氣質,和那片煙火氣的景十分不搭。

男人長指拎出來一瓶,看了看又放回去。

林晔很少對人感到驚豔,男人轉過身時,他是有一兩秒驚嘆。

男人五官是濃的,英俊立體,但表情卻是極淡的,他黑眸徐徐挪過來時,讓人不自覺屏氣凝神恭敬起來,壓迫感十足,天生的上位者。

林晔腦海飄過一個念頭,這樣的人,霁水見不到。

男人似乎也看到了他,漠然地定格了兩秒,目光徐徐下落,最終定在他的傘上。

男人看得實在太久了,久到林晔以為那把傘是他遺失的,而他則是小偷。

林晔不自在地甩了甩傘上的水珠。

男人緩緩擡起眼,直白地凝視他,裏面湍急的冷意觸目驚心,像要摧毀他遮風擋雨的一切,讓他流離失所。

林晔微微愣神,他第一次正面接收如此強的壓迫感,忙不疊躲開視線,無意間瞥見他手裏的酸奶。

他驀然想起孟秋高中時就很愛喝這一款口味。

他也常給她買,不知道現在她喜歡的變了沒。

老板終于拿來礦泉水。

林晔付完賬,跑入對面的地鐵口。

趙曦亭坐在車裏,黑隆隆的目光隔着窗戶和雨霧,亦步亦趨追着那把傘,像狙擊手窺視狙擊動線。

面容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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