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飛燕宮中日月長

回到玉環宮,落影褪去厚重的長袍,正要換上自己先前的水綠色襦裙,卻見宮女柳袂對她行禮道:“娘娘身份尊貴,即是回到宮裏,也無消再穿這素色襦裙,待奴婢去給您取華服來。”

“哦。”落影淡淡應着,将手停在半空。是啊,她忘了,如今她已是尊貴的皇後,穿衣打扮,要講究才是。

看看自己曾最喜歡的這條襦裙,她抿了抿下唇。冥冥之中,總感覺哪裏變了......

她取出枕頭下的銅釵,細細端詳。無虞,雖是忘了她喜愛的是白玉,雖是将稱呼由娘子改作了夫人,但誠如他所言,他的确是給了她世上女人都豔羨的尊貴。而他,也是這世上最英勇的男人。

如今他身擔國事,日理萬機,忘了曾經的小事,也是情理之中,自己又何必如此在意呢?想到這裏,她擡了眼眸,看見柳袂呈上的鳳錦羅服,只覺心裏明朗起來。

“柳袂,去打聽一下,皇上何時議事回來?”她看着銅鏡前一身珠翠的自己,莞爾一笑。似乎這一身羅錦的光芒可以将她那些皮肉之傷盡數抹去。

“諾。”柳袂去了片刻,回來後,怯聲怯語地報道:“娘娘,宮人說,皇上他還在議事。”

“這麽久,知道是何事嗎?”落影柳眉輕舒,又隐隐擔心起來,莫不是颍國又來搗亂了?

“奴婢不知。”柳袂輕聲回道。

落影點點頭,只好靜靜在宮中等他回來。

暮色已深,他還是沒有來。落影也睡不着,便一個人在宮中四處走着,看看風景。

她對這皇宮并不熟悉,便順着曲折的小路随意走着,行至一座宮門前,她擡起頭,見上頭寫着“飛燕宮”三個字,想想那日的宴會,只覺得好巧。

遙遙地,她聽着宮內歌舞升平,一派熱鬧景象。

她輕舒一口氣,孟無虞能歌舞款待賓客,說明議事定與強敵颍國無關。想到這裏,她微微垂首,準備轉身回去安心睡下。

卻聽宮門吱呀一聲打開,随之而來的,除了宮內傳出的歌舞,還有一個熟悉的聲音。

“宓兒?”這聲音溫潤如玉,如此好聽。

“陌蕭?”落影回過頭,對上他俊逸非凡的容顏,一臉欣喜。

“陌蕭,你的傷怎麽樣了?”想起陌蕭所做一切,皆是為孟無虞與她夫妻二人,落影只覺不勝感激。

陌蕭的眼神由之前的驚喜轉而又清冷落寞起來。他擡眼看向她,片刻凝滞,而後拱手道:“娘娘。”

“額......”老實說,之前他叫她宓兒,只這一聲,她便覺得無比輕松快慰。而今從他口中吐出皇後二字,她卻覺得遠了。

她笑着搖搖頭道:“陌蕭,你還是叫我宓兒吧。”她未曾說,她發現自己喜歡這名字,這名字讓她仿佛又輕松起來,又回到竹林中那段雖保受相思之苦,卻又每日都飽含期翼的日子。

陌蕭擡了清冷的眸子,看向一旁,低聲道:“如今你是皇後,微臣不得僭越。”

落影有些失望,轉而随口問道:“無虞在裏頭宴請誰呢?”

陌蕭淡淡答道:“只是些朝臣罷了。”

“因何事呢?”

陌蕭卻忽而擡眼,深深凝視了她片刻,又垂了眸道:“娘娘,陌蕭還有事,先行告退了。”

落影看着他落寞的身影,尋思着他剛剛的神情,總覺得他心裏有事,又不肯說。也覺得孟無虞的宴會恐怕不只是請人欣賞歌舞那麽簡單。她想推門進去看看,又想着如今身在宮中,還是守些禮數吧。

她正待回去,卻遠遠看見正尋她的柳袂,便喚道:“柳袂,我在這兒。”

柳袂擡了眸,看見她身後的飛燕宮,驚愕片刻,忽而跪了下來,顫聲道:“娘娘恕罪!奴婢......”

落影不知何故,走到她身前問道:“何罪之有?”

柳袂擡起微微上揚的柳眉,叩首道:“想必飛燕宮之事娘娘已知,柳袂并非有意隐瞞,柳袂只是......是皇上身邊的福公公提醒我,不要告訴您的,所以我才......”

落影心下一驚,難道飛燕宮中的宴會,還與自己有什麽關系不成?可又能有何關系呢?

她扶起柳袂,“我不怨你,你回去吧。”言訖,回身向飛燕宮走去。

“娘娘,你別進去啊......”柳袂在她身後幾近哀求地喚道:“您若是進去,皇上必會怪我多嘴,治我的罪......”

落影身子一沉,想起那日孟無虞殺人的場景,微微颔首,“放心,我不進去。”

走到宮門口,恰巧門虛掩着,有一個小小的縫隙。順着門縫望去,歌舞升平間,諸位大臣觥籌交錯。

正位上,孟無虞把酒言歡,而在他身旁,有位妙齡少女。少女嬌笑着與他敬了酒,他壞笑着看向她,露出一個邪魅的笑容。

他的眼神有些許癡迷,些許寵溺,一如之前他對她才有過的目光。

落影只聽得心頭一聲巨響,周身如裂開一般,血液都跟着凝固了。

恰在此時,歌舞驟停,孟無虞攜了女子,起身道:“諸位愛卿,朕今日接了虞娘來,心中喜悅,請虞娘為諸位舞一曲楚舞,如何?”

衆臣紛紛颔首稱好。

落影呆呆地看着二人緊緊合十的一雙手。她知道,他的手颀長而有力,溫暖而纏綿。而此刻,這只手,正緊緊握着另一個女子......

一曲霓裳,滿殿安靜下來,齊齊看向走至殿中的女子。

而守在門口的落影,只深深凝望着他。曾是她的他。

他沖女子擠擠眼睛,做了一個他獨創的,表示勝利的手勢。女子見此而笑,舞了起來。

此時女子距門口又近了些,落影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容貌。她生的嬌俏妩媚,猶如帶雨海棠。她身段窈窕輕盈,恰配得上這飛燕宮之名。她穿了一條輕妙的襦裙,露出頸下細嫩白皙的皮肉來,兩條水袖曼舞飄香,看呆了衆人。

落影不在乎衆人對她如何,她只在乎他。而他,此時死死盯着女子,嘴角微斜,色眯眯地笑着。那目光灼熱而邪魅,看得落影心裏悵然不已。

“娘子舞得好,這是我見過最美的舞姿!”随着孟無虞一聲贊嘆,衆臣皆跟着叫起好來。女子複又坐回他身邊,伏在他耳畔,不知說着什麽,惹得他不住地壞笑。

落影掐了掐自己一雙長了繭的手,只覺得生疼。原來自己沒在做夢啊。

他叫她娘子......

他不是皇上嗎?他不是說身份變了,稱呼也要變嗎?娘子這名字,不是只有對她才能說的嗎?

想着想着,落影濕了眼眶,眼淚不住傾瀉下來。

獄中鞭笞她不怕,數日辛勞她不怕,都只是因為,她覺得自己還能看見他。他,是她唯一的動力。而今......他,還是她的嗎?

忽而,酒席中站出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影定睛一看,原來是沈路永。他起身走到孟無虞身前,低聲說着什麽。看嘴型,大概是要孟無虞顧忌群臣,不要如此稱呼吧。

孟無虞卻擺擺手,朗聲道:“無礙,虞娘就是喜歡我叫她娘子,您跟随我多年,也是知道的,諸位愛卿不會有意見的。沈大人,您就不必費心了。”說着,他敬了沈路永一杯道:“沈大人快快回席吧。朕給不了虞娘名分,多些特例也是應當。”說着,他偏頭看向虞娘,一臉疼惜。

沈路永無奈地回到座位上,一言不發。

落影緊咬着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娘子......夫君,你可知,我也喜歡這個稱呼,什麽皇後什麽娘娘我可以不要,我不想別人搶走這個稱呼......

聽他說,跟随多年,自是知道這幾字時,她心頭驀地一驚,原來虞娘與他,早就相識了。原來,在她苦苦守在獄中想他到流淚的時候,他們也許正在把酒言歡,恩愛有加......

世人都豔羨的榮光又有何用?我寧願回到那破舊的孟家,做你唯一的心尖寶貝。

她悵然若失的回到玉環宮,一邊走,一邊垂淚,柳袂跟在她身後,不敢多言。

走着走着,她忽而想起什麽,也不轉頭,低聲問道:“柳袂,我身上的疤是不是很惡心?”

柳袂一驚,忙說道:“不,娘娘,您的身子光潔如玉,哪有什麽惡心......”

“哈哈哈哈,”她冷笑幾聲,想起那夜他嫌惡自己的眼神來,心痛得更厲害了。她才知道,原來心痛不只是個比喻,心真的會痛。從裏到外,徹徹底底。

走到玉環宮,她便一頭栽到床上,緊緊閉了雙眼。她希望自己一覺醒來,一切都是個夢。

翌日午後,柳袂興沖沖地進來報道:“娘娘,皇上來了!”

落影正倚在案前,靜靜畫着一幅畫。聽她這樣說,心裏卻沒有什麽驚喜,反倒是更為悵然。聰明如她,怎會不知道他的來意呢?

孟無虞破例輕聲慢步地走了進來,她聽見了聲音,卻沒回頭,心如死灰。

他從她身後一把搶過她手中的筆,擲到一邊,繼而環過她的腰道:“皇後,讓我看看你畫什麽呢?”

落影不語,拾起另一只毛筆繼續勾畫。

“皇後,昨天你去飛燕宮的事,我都知道了。”他緊緊抱着她,壞壞地笑着道:“老實說,你不在身邊,我一個孤家寡人,難免寂寞,恰好遇見這個虞娘,就随意收了。知道你重情,便沒好主動跟你說。”

“我知道了。”落影默默說道,“你是天子,三宮六院也是正常。”她說着,将畫紙上最後一筆勾勒好,這才将筆放到一邊,繼而起了身,掙開了他的懷抱。

“既然皇後知道了,那我便直說。虞娘說,斷不會觊觎後位,我也沒許給她名分。她十七跟了我,到如今二十歲了,花一樣的年紀,就這麽無名無分地跟着我......”說起她,他目光矍铄,霸氣的臉上泛起些許少有的緊張。

她只覺恍然,二十歲啊......如今她二十五歲了。她也有過二十歲,那一年,她遇見了他。那一年,他們一起拉着手到處溜達,那一年,他每天回家都喚着娘子,娘子,纏着她索吻。

那一年,他還是游俠劍客。

而今,他成了帝王。所以,一切都變了。

“無虞,不用說了。”她搖搖頭,笑道:“我懂。自你當了皇帝,我便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麽快。”

孟無虞攬過她被折磨得虛弱的身子,俯身要吻。

看着他邪魅的目光,她想起他也曾這麽吻過那個虞娘,便想掙脫,可又掙脫不得。

“無虞......”沒等她把不字說出口,他有力而軟糯的雙唇便覆了上來。

兩條舌纏綿缱绻,兩雙唇肆意厮磨......他來了興致,伸手要去解她的衣襟,卻又突然想起什麽般,收起了手,嘴也移開來。

“皇後,我不能這麽沉溺聲色,我還是說正事吧。嘿嘿,”他看着她尴尬地笑了笑,眸子裏泛起陣陣漣漪。

她懂那目光是什麽。

“我答應你,不論發生什麽事,你都是我唯一的皇後。”他雖是一臉邪笑,卻是雙手指了天上,語氣擲地有聲。

她知道,他的話語也會如此擲地有聲。可她想要的不是永遠的後位啊,他可知?

“虞娘也跟了我這麽久,我想封她做妃,你看如何?”

落影別過臉,不願再看他為她而乞求自己的眼神。“你随意。”

孟無虞一把将她攬入懷中,柔聲道:“皇後,你受苦了。如今天下已定,我願給你所有的榮耀。我不但要立你為後,還要立寧歸為太子。”

寧歸......聽到這個名字,落影心頭一顫。剛入宮時,她聽人說,孟無虞因怕戰亂傷及孩子,便将孩子寄托給了一位千裏之外的好友。孟無虞登基後,據說友人備了車馬準備載着寧歸朝這邊來了,但路途遙遠,至今未到。

她欠自己的不少,欠寧歸的更多。

想到這裏,她濕了眼眶,默默點了點頭。

孟無虞走後,她擦擦眼淚,攬鏡自照,看見了自己的一臉憔悴。

想起白日裏見到的場景,她再一次淚目。這一回,她哭得徹徹底底,幾乎哭幹了所有眼淚。

正想着,柳袂進來報道:“沈大人求見!”

落影一驚,轉而吩咐道:“讓他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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