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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新來的先生姓胡,五十多歲,梳了個油光發亮的分頭,蓄着山羊胡須,穿一身竹布長衫,戴圓眼鏡,身形清瘦,看着便是有學問的模樣。

榮伯将人領來書房,簡單介紹,便遁逃一般離開。

胡先生扶了扶眼鏡,看向桌後那戴着瓜皮小帽的金家小少爺,只覺得這少爺唇紅齒白,跟個小姑娘似的,生得十分漂亮,此刻乖乖巧巧望着他,實在不像傳言裏的混世魔王。

胡先生輕咳一聲,從布袋子裏掏出一本書,放在金少爺面前:“金少爺,今日我們第一堂課,就上弟子規。”

金少爺對面前多出來的一本書冊,瞧也沒瞧一眼,只繼續望着胡先生。

而站在一旁的子春,因為對先生有着天然的敬畏,原本就筆直的身板,站得更直了——當然依舊也只比書案搞出一個頭。

胡先生伸手打開書冊第一頁,指着上面的字,道:“來,跟我念,弟子規,聖人訓。首孝悌,

次謹信……”

金少爺嘴巴一動不動,倒是一旁站着的子春,翕張着嘴唇,默默跟着朗讀,一雙眼睛認真盯着先生手指下的每一個字。

胡先生一個“信”剛落音,忽然驚呼一聲,連連退後幾步。

原來是桌上不知何時,赫然多了一條青色小蛇。

那小蛇不知是不是被胡先生的動作驚到,一溜煙滑下書案,直直朝先生追上去。

老書生顯然是個小膽量,眼見那蛇要一口要在自己腳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金少爺見胡先生驚慌失措的模樣,哈哈大笑。

幸而子春反應很快,身子一矮,從書案下鑽過去,在小蛇張嘴咬上先生前,一把抓住蛇脖頸,将小蛇與先生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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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不用怕,這個蛇沒有毒的。”他抓着小蛇,笑盈盈道。

胡先生聞言,又見小書童抓住了蛇,這才驚魂未定地舒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指着坐在椅子上大笑的金少爺怒道:“金小少爺,你簡直胡鬧!”

金少爺扯了下嘴角,顯然并不将先生的話放在心上。

胡先生乃金府重金聘請的先生,哪能被這個小孩唬住,剛剛已經失态,此刻便故意板着臉,做出嚴肅狀,冷聲道:“好好上課!”

子春走回來,将小蛇塞進書案下的小屜裏,剛剛他看到少爺就是從這裏拿出來的。

金少爺瞥了他一眼,顯然認為他多管閑事。

子春佯裝不知。

胡先生繼續道:“首孝悌,次謹信。泛愛衆,而親仁。有餘力,則學文。這段話是弟子規的總敘,意思是孔聖人教導弟子,首要是孝敬父母,兄弟姐妹友愛,自古以來,講究的就是百善孝為先……”

金少爺嗤了聲打斷他:“我既無兄弟姐妹,也不想孝順金靈毓,作何要學這些?”

金靈毓便是金老爺了。

“豎子,把手伸出來!”好不容易恢複嚴肅的胡先生,又是被氣得吹胡子瞪眼,拿起戒尺就要出手教訓這忤逆不孝的玩意兒。

金少爺倒是伸出了手,只是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冷冰冰望着發怒的先生。

明明是個稚童,這眼神卻是帶了幾分居高臨下的輕蔑。

眼見這戒尺就要落下,子春忽然端來一杯熱茶,雙手捧在胡先生跟前,稚氣道:“先生,您喝口茶消消氣,少爺他第一天上課,還不懂規矩。”

喘着氣的胡先生微微一愣,瞧了眼金家那混世魔王,将戒尺丢在金少爺手邊,坐下來,接過子春手中的茶,慢條斯理飲着消氣。

胡先生也算個前朝遺老,被金家花重金請來。金家就這麽一個兒子,聽說貝勒爺看得如珠似寶,他哪能真對金家這小貝勒動手,回頭小東西給他爹告了狀,自己這份差事只怕不保。

思及此,胡先生頗有些感激地看了眼及時替他解圍的小書童。

小孩笑眯眯望着他,是個俊俏乖巧的模樣。

一時不禁感嘆,同人不同命。

又想起自己也是生不逢時,寒窗苦讀多年,年過而立終于中了舉人,不等進士及第金榜題名,大清朝亂了,随之科舉沒了,再然後連大清朝都沒了。

他也成了前朝遺老,落魄書生。

子春從桌下鑽回到金少爺身旁,握着他伸在桌上的白嫩小手,不動聲色往後挪了挪,與那戒尺隔開,小聲道:“少爺,先生講得真好,我在旁邊都差點聽入迷了。”

金少爺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觑了眼他,到底沒再說什麽。

幾口熱茶下肚,胡先生的氣也消了下去,見金少爺老實坐着,便繼續講課。

這回金少爺沒在打斷,讓他抄字,也握着筆認認真真抄下來。

躲在窗外偷偷觀察屋內狀況的榮伯,見從風雨欲來到風平浪靜多,終于是重重松了口氣。

他決定中午讓廚房給小春加個雞蛋。

*

雖然要一直站在旁邊為少爺磨墨遞筆,但子春一點不覺得累,能跟着少爺讀書識字,不用花一分錢,甚至還能掙錢,這樣的好事,他從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以至于中午回配樓廚房吃飯時,子春的嘴角都還翹着,尤其看到碗裏多出的荷包蛋,嘴角就翹得更高了。

一邊吃還不忘喃喃念着上午學的弟子規,時不時用筷子在空中比劃着記下來的那些字。

金少爺下午不上課,子春也就無事可做。吃飽喝足睡了一覺,便又去花園裏自己玩兒。

他腦子裏還是上午學的字,蹲在花壇邊,用木棍兒在地上寫寫畫畫。

也不知寫了多久,忽然聽到有貓咪叫聲傳來,他咦了一聲,丢開手中木棍,循聲找過去。果然在院中那顆梧桐樹下,看到一只小貓。

那小貓如奶牛一樣,一身黑白相間的毛,幹幹淨淨,睜大一雙金色的眼睛,大概是迷了路,無助一般喵喵叫着。

子春素來喜歡小貓小狗,舅舅家裏原本就有一只抓老鼠的大黃貓。然而南門外都是吃不飽的窮人,貓貓狗狗便也用來果腹,有一天,大黃不知被誰偷走,再沒有回來,他和表哥傷心了好久。

眼下看到這樣一只小貓,子春心中十分歡喜,正要小心翼翼上前抱起來。

卻見小貓忽然弓起身子,豎起耳朵。

原來是一條小青蛇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正游走着朝小貓爬過來。快爬到小貓身邊時,小蛇忽然往前一竄,張嘴咬上小貓毛茸茸的腿。

小貓受了驚吓,一口叼住小蛇脖頸,在原地打起滾來。

子春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只能驚慌失措轉頭看去。

果然見金少爺怒氣沖沖跑過來,抓起地上一塊石頭就要朝小貓砸去。

子春想也沒想,便朝那小貓撲過去,抱着小貓在地上打了個滾兒,石頭堪堪在他腳邊落下。

那小貓仿若通人性,被他抱在懷中,便松開口中小蛇,将腦袋緊緊窩在他臂彎下,像是知道這小小的人類孩子在保護他。

只是地上那小蛇經過剛剛一番撕咬,已是傷痕累累,在地上掙紮着無法再挪動,只怕是命不久矣。

子春小小的心髒砰砰跳着,抱着小貓兒坐起來,擡頭看向幾步之遙,神色冰寒的金少爺。

金少爺已經再起撿起石頭,慢慢朝他走過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懷中的小貓,像是在看仇人一般。

子春腦瓜兒骨碌碌直轉,下意識開口道:“少爺,小貓不是故意的,它就是離開了娘親害怕,看到小蛇過來咬它,為了保護自己才去咬小蛇。你看它才這麽小,就離開了娘親,多可憐。”

金少爺腳步頓在原地依舊是盯着子春懷中的小貓,琥珀色眸子中如碎冰般的冷意,漸漸退去。

子春微微低頭,擡起右手輕輕摸了摸小貓的頭,道:“少爺,你看,這小貓多好看,背是黑色,肚皮是白色,我聽大人說,這種貓名叫烏雲蓋雪,連名字都很好聽。”說着又摸了摸小貓的肚皮,那小貓一點不反抗,還舒服地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少爺,小貓的肚皮像雲朵一樣,你要不要摸摸?”

金少爺猶疑了片刻,丢下手中的石頭,跨過地上已經不再動彈的小青蛇,在子春跟前蹲下,試探着是伸出手,在小貓腦袋上摸了摸,又放在小貓肚皮下輕輕碰了碰。

那小貓簡直是個貓兒成精,仿佛知道這個長得跟小仙子一樣的孩子,才是決定它命運的人,幹脆在子春懷中翻了個身,将肚皮完全露出來。

金少爺見狀,将指頭插進肚皮柔軟的長毛中,摸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嗯,是像雲朵。”

子春咧嘴一笑:“少爺喜歡嗎?”

金少爺沒回答,只淡淡掃了他一眼,伸出雙手。将小貓抱過來,站起身大聲叫道:“柳兒!”

“哎,少爺!”胖丫頭柳兒聞聲飛快跑來,看到金少爺手中的烏雲蓋雪,咦了一聲,“這哪裏來的貓兒?”

子春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忐忑地望着抱着小貓的金少爺。

只聽金少爺道:“這小貓離了媽,我要養它。”

“啊?少爺你要養貓啊?你的阿竹呢?”

金少爺低頭看了眼地上死透的小青蛇,面無表情道:“阿竹死了。”

柳兒也看到了地上的小蛇,心中倒是暗暗舒了口氣。少爺這條蛇,可沒少吓到他們這些怕蛇的吓人。

她看向金少爺懷中的小貓,道:“我我去燒水,給貓兒洗個澡,少爺抱着幹淨。”

金少爺摸着小貓的腦袋,點頭:“嗯。”

子春這會兒終于是重重松了口氣,見少爺跟着柳兒走了,想了想,在後頭叫道:“少爺,那我把阿竹埋了。”

金少爺頭也不回地嗯了聲,顯然對死去的阿竹,已經全然不在意。

子春埋好了阿竹,回到配樓前時,柳兒已經燒好水,拿了個大盆擺在檐下給貓洗澡。

小貓看着有點怕水,但并不掙紮反抗,只雙手緊張地抓着盆沿,任由柳兒拿着毛巾替它擦洗。

“這是個小公貓呢。”柳兒将小貓翻過來洗肚皮。

蹲在一旁的金少爺好奇問:“你怎麽知道?”

不等柳兒回答,子春已經伸出小手往毛肚皮下一指,脆生生道:“因為有蛋蛋。”

就像金少爺長得再像小仙子,只要長了小鳥,那也便是少爺。

金少爺瞥了他一眼,好奇地湊上前,看了看小貓兩顆白色的小鈴铛,點點頭:“嗯,沒錯。”頓了片刻,又冷不丁道,“雲朵。”

柳兒沒聽明白他的話,咦了一聲問道:“少爺,你說什麽呢?”

金少爺道:“小貓的名字,雲朵。”

柳兒恍然大悟:“嗯,這貓兒胸口都是白毛,跟雲朵一樣,少爺這名兒取得好。”

“雲朵。”金少爺又喚了聲。

小貓這回有了回應,轉過頭沖着他喵了一聲。

金少爺翹起嘴角:“看,它聽懂了。”

“是呢,雲朵聽懂了。”柳兒用水瓢給雲朵沖幹淨身上的泡沫,拿了快幹淨麻布,給小貓兒擦幹淨水,又用一塊大手巾,将貓兒裹起來,再剪好指甲,才小心翼翼交給金少爺,“少爺,你可小心些,別讓貓兒抓你撓你,頭先就有人被貓咬破了皮,得了恐水症,沒兩天就死了。”

“曉得的,”金少爺迫不及待将貓兒接過來,“你去給雲朵煮條魚來。”

“好嘞,”柳兒笑着點頭,“少爺你要抱去屋子裏養,我還要給你放個沙土盆,好讓雲朵拉粑粑。”

“嗯。”金少爺一邊摸着小貓腦袋,一邊“雲朵雲朵”喚着,翹着嘴角,施施然離去。

子春原本想摸兩把小貓,但沒得機會。眼下看着金少爺抱着小貓離去的背影,心裏卻是很為小貓高興。

這小貓當真是聰明,一來就來到富貴人家,往後有大屋住,有魚吃,再也不用擔心被人逮去炖成貓肉

就跟他一樣,雖然少爺脾性古怪,但因為金少爺,他這個書童,才有幹淨整潔的房子住,有飽飯吃,還能每個月拿五塊大洋工錢給舅娘治病。

金公館這份工,簡直再好不過,

這樣一想,他看金少爺,便怎麽看怎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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