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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長大當大夫的種子,就這麽在子春心裏埋下了。
只是他常年居于偌大的金公館,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并不知道要如何成為一個大夫。
為此,還悄悄問了蘇老師。
蘇老師告訴他,如今時代在變,要學就學西醫,最好是出國留學,去英國去德國。
雖然蘇老師的話,依舊讓他一片迷茫,但子春覺得好好讀書,學習洋文總是不錯的。
于是他不僅上課認真,下了課也成日抱着英文小冊子叽裏呱啦讀。金公館的傭人們,每每撞見,都經常忍不住打趣,說他都快變成小洋鬼子了。
這天中午吃過飯,子春陪商羽玩了一會兒,待對方午睡,他又拿出今天學的英文複習。
因為不敢吵到少爺,只能默讀。
讀了會兒,房門從外面被試探着緩緩推開,柳兒冒出她那張因為生了小孩,愈發圓潤的臉蛋,笑眯眯用口型道:“小春,有人找!”
子春眨眨眼睛,放下書,瞅了眼沙發上的人,蹑手蹑腳出門,到了樓道,才出聲問道:“柳兒姐,誰找我啊?”
柳兒笑道:“說是你哥哥,在大門口等着呢。”
“哥哥?”子春雙眼一亮,頓時眉開眼笑,像只出籠雀鳥一樣,飛快往樓下跑去。
一路跑過前院,果然看到高聳的鐵門外,哥哥子冬的身影。
子冬比他大三歲,從小是個招貓逗狗的性子,早早就開始跟着大人做體力活,如今十五歲的少年,已經長得十分結實。
他今日穿着一身灰色短打,戴一頂瓜皮帽,簡直像個大人,看到子春跑出來,一張黢黑的臉頓時笑成一朵花,咧嘴露出兩排大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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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小春!”
門房開了門,子春剛跑出去,就被子冬抱起來打了個轉。
“哥哥,你怎麽來了?”被放下的子春,氣喘籲籲問道。
子冬拉着他,走到路牙子邊,往停在路邊的一輛人力車一指,笑嘻嘻道:“看,哥哥賃了膠皮,今天開始,哥哥要在租界拉膠皮賺錢啦!”
子春睜大一雙黑沉沉的眼睛,他長這麽大還從來沒坐過膠皮,自然很興奮。繞着人力車轉了一圈,又忍不住好奇伸手摸了摸,
只是忽然又想到什麽似的,道:“哥哥,拉膠皮很累吧?你會不會太辛苦?”
子冬拍拍硬邦邦的胸脯,笑道:“放心吧,哥哥有的是力氣。再說了,哥哥又沒讀過書,幹什麽活不是賣力氣?但拉膠皮最賺錢,我聽人說,做得好的,撇去賃錢,一天最多能賺一個大洋呢。”
“真的呀?”
子冬用力點頭:“自然是真的,我和爹專門打聽過,不然也不敢花錢賃下這車。”說着拍拍子春肩膀,“來,坐上去,我這膠皮還沒拉過人呢,我要讓我的弟弟第一個坐。”
子春咧嘴一笑,喜滋滋爬上車坐下。
子冬拉起車把,朗聲道:“坐好啦!”
“嗯,做好啦!”
子冬拉起車子,裝模做樣跑了兩步,又在原地打了兩個圈,這才停下。
放下車把後,也不讓子春自己下來,而是直接将人一把抱下。
“小春,你且等着,等哥哥賺了錢,就把你從金公館接回來,送你去學堂讀書,以後去讀北洋大學,不,你好好讀,咱們直接去北京大學燕京大學。”
子春笑着點點頭:“好。”
說着忽然想起,今天少爺給了自己一把糖,他順手揣在了兜裏。
這糖是西洋貨,前日有人送來的,他就嘗了一顆,覺得味道極好,便想着休假帶回去給哥哥和舅舅舅娘吃。
眼下見哥哥要去拉膠皮,只怕辛苦得很,便将所有糖果掏出來,塞給對方:“哥哥,這是少爺給我的糖,你拿着,要是跑沒力氣了,就吃一顆補補力氣。”
子冬也沒跟他客氣,大喇喇抓過糖果塞進口袋,笑道:“行,你趕緊進去,我也去幹活。我如今就在租界跑,要是得空,便來看你。”
子春用力點頭:“好嘞。”說完,又趕緊搖頭,“你得空還是好好休息。”
子冬笑嘻嘻沒再說什麽,跟他揮揮手,便拉起膠皮,腳步輕快地跑了。
子春目送他離開,轉身進門。
正要往正樓走,忽然像是有感應一般擡頭,只見西樓二樓少爺屋子窗前,貼着一張臉,正在朝自己瞧。
子春擡手揮了揮,大叫一聲:“少爺。”
商羽沒回應他,只将臉從玻璃挪開,轉身進了屋。
子春小跑上樓,推開門時,商羽已經坐在沙發翻一本畫報,見他進來,眼皮子也沒擡一下。
哥哥拉膠皮這事,對子春來說,可是大事,自然忍不住要跟少爺分享。
“少爺,你就睡醒了?”
商羽淡淡“嗯”了一聲。
子春在他身旁坐下,興致勃勃道:“我哥哥剛剛來找我了。”
“哦。”
“就是之前給你編小龍的哥哥。”
“呵。”
“我哥哥可厲害了,要去拉膠皮賺錢了”
商羽冷嗤一聲,譏诮道:“當個車夫有什麽厲害的?”
子春下意識回:“說明他力氣大,能幹活兒。”
商羽這回連話都懶得回,只扯了扯嘴角,一臉的不以為然。
子春說完這話,也才從興奮中稍稍回神。
對南門外吃不飽飯的窮人來說,能拉上膠皮掙錢,确實是個好出路。
可少爺是誰?
那是錢清王公家的少爺,即使大清朝亡了,也還能住在這偌大租界公館,錦衣玉食一輩子。
他們有花不完的錢,不用幹活,也能吃飽穿暖,
又如何瞧得上幹力氣活兒的人。
他垂下頭,有點後悔跟少爺分享這份喜悅。
*
子春不再說話,商羽也不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子春鼻間忽然聞到一股清香,他擡頭,瞥向身旁的少年,只見對方不知何時開始吃糖,見他看過來,輕飄飄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邊櫃處,拿過一個裝糖的鐵盒子,往茶幾上一放,打開蓋子,一顆一顆放在外面數了數。
子春眼睛一亮,以為他又要分給自己,哪知商羽數完一遍,又将所有糖果放回盒子蓋好。
子春:“……”
商羽含着糖道:“想吃?”
子春雙眼亮晶晶,用力點頭。
商羽擡手,從嘴裏摳出還沒吃完的糖,塞入他口中。
“以後吃糖就在我房裏吃,不能帶出房門。”
子春含着口中香甜的糖果,不解地問:“為什麽啊?”
他還想攢點給哥哥呢。
商羽看也不看他道:“不為什麽。”
*
雖然子春說了,讓子冬得空就休息,不要來看他,但子冬還是隔三差五來金公館找他。
子春如今沒了外國糖果帶給他,但榮伯和廚房,會時不時,給他一些吃食,餅幹也好點心也罷,總能叫他攢到點東西。
都沒有時,也能拿兩個包子饅頭給子冬。
這天,他正與商羽正在池子喂魚,一個聽差跑進來叫道:“小春,你哥哥在門口找。”
“知道啦。”小春丢下魚食,就要跑去房裏,去拿昨天榮伯給他的威化餅幹。
“你幹什麽去?”
然而沒跑兩步,就被商羽冷聲叫住。
小春轉頭,笑眯眯道:“我去房裏拿餅幹給哥哥。”
因為怕子冬等太久,他說完就轉頭,迫不及待要離開。
“站住!”商羽再次叫住他。
子春只得停下來,回頭看向他道:“少爺,有事嗎?”
商羽不緊不慢走到他跟前,那雙琥珀色的鳳眼,涼飕飕望着他。
他只比子春大一歲,但個子一直高半個頭,此刻近在遲尺,便很有點居高臨下的味道。
商羽一向表情寡淡,天生的冷清感,哪怕生得再漂亮,再如何像個姑娘,也不影響他身上那股子生人勿進的疏淡氣息。
金公館的人分不清他何時高興,何時不虞,便時時刻刻怕他。
唯有子春,朝夕共處五年,雖然也不懂他總在想什麽,但還是無師自通摸清了他的表情代表了何種情緒。
比如,眼下的金少爺,就分明是在不高興。
少爺不高興,他自然也顧不上在外頭等着的子冬,老老實實打起精神應對。
商羽淡聲開口:“你在金公館,就是在當差。你見過家中傭人聽差,有誰三天兩頭因為私事跑出門?”
子春望着他,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對方的高高在上。
這幾年,他在金公館過得太自在,金老爺常年不着家,偌大公館全由榮伯打理,榮伯又總是和顏悅色,待他極好,其他傭人也都喜歡他。
南門外的鄰居,總問他在金公館,有沒有受人欺負,他每次說沒有,那些人都不信。好似在富貴人家當差,天生的就該受欺淩。
但他确實沒有,哪怕是脾性古怪的少爺,其實也未曾真正欺負過他。
他們每日一起上課玩耍,不像主子和下人,反倒像是親密玩伴。
他甚至還跟少爺一起睡過好多次。
可此刻,商羽冷冷看着他,面無表情吐出這番話,忽然就讓他驚醒過來。
他與商羽從來也不是玩伴,自己在金公館是拿錢當差,少爺是主子,而自己是下人。
下人又如何有能随意會客?
子春抿抿唇,點頭:“那我去跟哥哥說一聲,讓他以後別來了。”
商羽倨傲般“嗯”了聲。
子春也沒再去拿威化餅幹,直接去了門外。
子冬等了這一會兒,已經等得有些着急,見人出來,當即興高采烈大叫:“小春!”
這回子春沒像之前那樣興奮回應,只疾步走出門外,拉着他小聲道:“哥哥,你以後不要來看我了。”
子冬斂了笑容,蹙眉問:“怎麽了?”
子春悶聲道:“在別人家幹活兒,哪有三天兩頭出門會客的?”
子冬瞧了眼他身後的大鐵門,冷哼了聲,道:“是不是你那少爺還是管家說你了?不讓你出來見我?”說罷,不等子春回答,狠狠啐了口,“不過是打份工,又不是當奴才,出門見個人還不讓了?”
子春忙道:“哥哥,各家有各家的規矩,我們拿了人家錢,總得講規矩。”
子冬撇撇嘴:“不來就不來。”說着将人一把抱進懷中,輕輕拍了拍,“小春,你再等等,哥哥現在能賺錢了,等攢夠了,哥哥就送你去上學。”
子春知道哥哥一向是不騙他的,聞言歡喜地點點頭,又想到什麽似的,抓起對方的手攤開,看到滿手的老繭,尤其是與自己一雙細嫩的雙手一對比,頓時鼻子一酸:“哥哥,等我長大賺錢了,你就找個輕松的活計,別再拉車了。”
子冬收回手不以為意地嘿嘿一笑:“哥哥還用等你長大?如今賺錢的門路多得很,等過幾年,指不定哥哥就賺了大錢。”說着瞧了眼金公館那棟粉色洋樓,道,“咱們以後也要住大房子。”
子春用力點頭,與人揮手道別後,依依不舍踅身進了大門。
他向往常一樣,擡頭朝西樓二層看了眼,少爺果然又站在窗邊。
待回到二樓,商羽已經坐在沙發看書。
“少爺,我跟哥哥說好了,他以後不回來了。”
商羽頭也不擡地點點頭。
雖然和子冬說得好好的,但到底不是一件開心的事。子春來到沙發坐下,明顯有些悶悶不樂。
商羽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放下的手中書冊,起身走到邊櫃,從裏面拿出鐵糖盒。
回到沙發,将盒子往茶幾一放,然後用修長的手指指了指,淡聲道:“喏。”
“啊?”
子春不解地看向他。
商羽道:“都給你。”
眨眨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這一盒全給我?”
商羽點頭,漫不經心道:“但也別吃太多,當心壞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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