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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商羽說到做到,過完年開春,便讓人買了一堆醫學書回來,中醫西醫都有,又請了兩個大夫來給給子春上課。
一個是老中醫,一個是留過洋的西醫大夫。
子春學得十分來勁兒,從第一日便開始幻想,等自己學成出師,便在商羽開的醫館坐堂出診,一面懸壺濟世一面替商羽賺錢報答他。
商羽是少爺,只懂花錢不懂賺錢,萬一金家哪日沒錢了,有個醫館,他與商羽都不怕讨不上生活。
不過這話,他自然是不能與商羽說的。
這天是兩人每月的出門時,中午出的門,暮色四合時回的家。
年前金靈毓回來後,似乎是身體不大好,再沒出過院門,眼下見到商羽回家,立馬從沙發站起來,笑呵呵道:“商羽回來了?”
客廳裏除了他,還有一個客人。商羽慣來是不愛見人的,輕飄飄看了眼父親,便轉身繼續往裏走,準備上樓。
不料,那沙發上原本背對着門口的客人,站起來笑着開口:“喲,商羽,長這麽大了?這麽多年沒見,舅舅都差點認不出了。”
商羽聽到這聲音,瞳孔猛地一縮,頓下腳步,轉頭朝人看過去。
那人約莫三十多歲,身量不高,看着很單薄,臉色泛着股不健康的青白,約莫是大煙抽多了。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五官生得很标志。
想來,年輕時應該是英俊男子。
商羽望着人,臉上血色漸漸褪去,變成了一張慘白冰冷的臉。
那兩人似乎還渾然不覺,金靈毓笑着繼續道:“商羽,這是瑞舅舅,你小時候他在家裏住過的,還記不記得?”
商羽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攥成拳頭,片刻後,忽然又拉起身旁的子春,疾步朝樓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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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靈毓唉聲嘆氣的聲音被抛在身後:“哎,這孩子性子就這樣,不愛跟生人說話。”
“是啊,這麽多年沒見,我這個表舅可不就是生人麽?”
*
一路被商羽拉回房的子春,自然也看出對方的不對勁,而且是因為剛剛那位舅舅。
進了門後,他小聲問:“少爺,你怎麽了?不喜歡那個舅舅嗎?”
商羽并不回答,只在沙發坐下,道:“小春,去給我倒杯水。”
“好嘞。”
子春端來倒好的熱水,遞到他手中。
不想商羽捧着水杯,卻分明再發抖。子春再擡頭看向他,卻見他下颌緊繃,眼中冷光如冰。
他神色一向都是冷清的,但眼下這表情,子春卻是頭回看見,仿佛蘊藏着巨大的憤怒和怨憎,看着實在是有些吓人。
“少爺,你到底怎麽了?”他小心翼翼開口。
話音剛落,便聽嘩啦一聲脆響。
商羽竟然捏破了手中的陶瓷水杯,碎裂的瓷片割破他手指,鮮血頓時從指縫中湧出來。
子春吓得心髒差點漏半拍,看着商羽還緊緊捏着幾塊碎瓷片,忙不疊道:“少爺,你快松手,我去拿藥。”
然而商羽卻像是沒聽到一般,等子春拿來藥箱,依舊是保持着握拳姿勢。
子春心急如焚,喚了他幾遍,見他毫無反應,只能上手去掰他的手,直到他自己被碎片刺得輕呼一聲,商羽才終于回神,将握着碎瓷片的手松開。
幾塊瓷片嘩啦啦落地。
子春重重舒了口氣:“少爺,你別動,我給你上藥。”
他如今學的正是入門知識,比如如何處理傷口,如今算是派上用場。
仔細給他清理掉碎片,小心翼翼包紮好,又收拾好碎片,才坐回他身旁,憂心忡忡問道:“少爺,你到底怎麽了?”
商羽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忽然起身,朝門外走去。
子春愣了下,趕緊跟上。
商羽下樓去了客廳。
原本客廳的兩人,只剩下金靈毓一個。
“咦?商羽,你還沒睡啊。”金靈毓聽到動靜,轉頭朝兩人看過來,先是笑着随口一問,目光很快落在兒子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右手,他眉頭一蹙,擔心地問道,“你手怎麽了?”
商羽不答反問:“于青瑞呢?”
“你問瑞舅舅啊?他回去了。”金靈毓回道,又笑着感慨,“自打咱們大清滅了,都是人走茶涼,親戚也都散得差不多。你表舅是咱們為數不多的親人,這些年他一直在上海打拼,也不容易,如今總算回來跟咱們團聚了。”
商羽問:“他會住進家裏嗎?”
金靈毓微微一愣,繼而又笑道:“他自己有家的,哪能住咱們家?”
商羽又問:“他結婚生子了?”
難得兒子與自己說這麽多話,金靈毓自然有問必答:“原先在上海成過家,上海摩登都會,女子都是新女性,你那舅母與他過不來,便同他離婚了,兩人也沒孩子。”說着又嘆息一聲,“說起來,你瑞舅舅也是個可憐人。”
商羽沒等他說完,又已經轉身上樓。
金靈毓忙問道:“你手怎麽了?還沒跟爸爸說呢?”
商羽充耳不聞,跟在他身後的子春,忙回頭應道:“杯子碎了,劃破了少爺的手。”
金靈毓道:“那小春你好好照顧少爺,別讓他手碰了水。”
“曉得的。”
回到樓上,兩人簡單洗漱上床。商羽傷了一只手,但并不妨礙他用另一只手緊緊将子春抱住。
子春以為他又要自己伺候,正要将手往下挪,被對方輕聲阻止:“別動,我就抱抱你。”
“哦。”
子春将手伸上來,抱住他的腰道:“少爺,你有什麽不高興的,跟我說說。”
商羽道:“我沒事。”
子春才不信他,但也明白他不願說的,自己追問也沒用。
他不是傻子,知道商羽不高興的根源,定是來自那個自己從未見過的表舅。
接下來幾日,商羽情緒一直不高,時不時就亂發脾氣,子春親他摸他都不再管用,只會被他毫不留情推開。
子春看着他這模樣,不禁心急如焚。。
可偏偏什麽都問不出來。
*
天津衛的雨水少,也就是如今這春夏之際,偶爾能下上幾場。
這天傍晚,天空忽然烏雲密布,原本在花園裏踢球的商羽和子春,趕緊往屋走去。剛回到屋子,便聽一聲驚雷響起,豆大的雨點也從窗外飄進來。
這些年商羽癔症沒再犯過,雷雨天在金公館也就不是什麽如臨大敵的日子,子春自然也不在意,他一邊關窗一邊頭也不回随口道:“少爺,要下暴雨,當心會停電,我們趕緊洗了睡吧。”
沒人回答,他也沒在意,将兩扇窗仔細關好,才轉身回頭朝沙發上的人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差點吓得心髒從喉嚨裏跳出來。
只見沙發上商羽臉色慘白,渾身篩糠般顫抖,一雙鳳眸紅得能滲出血一般,下一刻便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仿佛是痛不欲生般用頭狠狠撞向身前的木茶幾。
砰砰兩聲巨響,差點被把子春胸腔震破。
他幾乎是飛撲上前,将商羽抱住拖起,壓在沙發上,阻止他繼續自殘。
他馬上就十七歲,雖然不及商羽高,卻也是很有一把力氣的少年,只是面對發狂的商羽,他這把力氣,還是遠遠不夠用。
他像多年前一樣,緊緊抱住對方的頭低聲安撫:“少爺,沒事沒事。”
只是原本相當有用的方法,今晚卻收效甚微,商羽只稍稍平靜片刻,忽然又大吼一聲,将他整個人從身上掀下去。
也不知對方一個少年人,哪來這麽大力氣,掀開子春這麽個大小夥兒,簡直跟丢根稻草一樣簡單。
子春的身子先是狠狠砸在茶幾上,又滾落在地。額角不慎撞在桌角,當即疼得他兩眼冒金星。
商羽将人掀開後,跌跌撞撞起身,手中拿到什麽砸什麽,又走到牆邊狠狠撞着頭。
子春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了,回過神來,立馬去門邊拉鈴。
商羽這西樓只有兩人,平時不讓其他人進來伺候,便裝了鈴,有事拉鈴即可喚人。
子春拉了鈴,又立馬跑到撞牆的商羽身後,用盡全身力氣将人抱住,被甩開後就繼續抱,至少能暫時阻止他将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不出片刻,一個聽差跑上來,見屋內一片狼藉,大驚失色道:“少爺小春,這是怎麽了?”
子春喘着粗氣回:“少爺癔症犯了,快去多叫幾個人。”
聽差忙驚慌失措跑到走廊高聲喚道:“來人啊!少爺癔症犯了!”
不過幾分鐘,商羽這間房便湧入三四個身強力壯的聽差,榮伯和在家的金靈毓自然也聞訊趕來。
商羽這病來勢洶洶,比往常任何一次都兇險。又兼之從前犯病那些年,他只是個孩子,力氣再大,兩個大人也足夠将他摁住。
如今他已經是個比金公館所有人都高的少年,力氣與從前早不可同日而語。三四個聽差加上子春榮伯,着實是打了一場硬仗才将人制伏,成功捆在床上。
只是這回,子春再如何安撫,也沒能讓他平靜下來,還差點被他咬了幾口。最終想了想,找來一片安定片勉強喂進去。
商羽終于緩緩睡了過去。
子春累得精疲力盡,額角還鼓起一個大包。
當然,比起渾身是傷的商羽,他這點傷倒是不算什麽。
等金靈毓帶着聽差散去,已是滿頭白發的榮伯,氣喘籲籲坐在沙發,唉聲嘆氣道:“這多少年沒犯過病,怎麽忽然就犯上了,還這麽兇?”
子春勉強緩過氣,想了想問道:“榮伯,少爺和表舅有什麽嫌隙嗎?我看自打上回那個表舅來了家裏,少爺就一直不對勁。”
榮伯蹙眉思忖片刻,搖搖頭:“當年青瑞住家裏,與少爺處得挺好的。太太出意外過世時,青瑞還在家裏呢。”說着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不過你這樣問,我倒是想起來了,太太過世就是雷雨天,少爺也是那時起落下的這病,我尋思着就是娘沒了受的打擊。他莫非是看到青瑞,想起了太太過世,所以又犯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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