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37章

“許醫生!”

子春是被敲門聲吵醒的,睜開眼睛,便看到商羽一張近在咫尺的俊臉。

怔忡片刻後,他趕緊探了探他的溫度,又聽了聽呼吸,見狀況已趨平緩,稍稍松了口氣,将被他抱在手臂的腰掙開,披上西裝外套,輕手輕腳下床,道:“進來吧!”

于婉秋推門而入,卻并不走近,只遙遙看了眼床上的男人,問道:“許醫生,金大哥怎麽樣了?”

子春點頭:“平穩了些。”

于婉秋許是也沒睡好,神色明顯有些憔悴,聞言稍稍松了口氣,又問道:“藥馬上煎好了,現在拿來喝嗎?”

子春回頭看了眼還在沉睡的商羽,道:“先讓他吃點東西,再喝藥。”

于婉秋點頭:“行,廚房裏這會兒粥應該熬得差不多了,家裏只有粥和包子,許醫生還想要吃什麽,我讓傭人去買。”

子春道:“粥和包子就行,麻煩了。”

于婉秋笑着說不客氣,轉身出門去吩咐傭人。

子春望着門口消失的背影,總覺得這位金太太與商羽的關系看起來有些奇怪,要說不好,那顯然不是,看得出她對商羽很關心,但要說好,卻又看着實在是有些生分,這兩次來金家,他就沒看到她在商羽跟前伺候。

不過多想無益,每對夫妻有夫妻相處的模式,他也不好亂揣測,何況是商羽這個怪胎。

吳媽和小女傭端着兩個洗漱的水盆進來時,商羽也悠悠轉醒。

吳媽要上前扶人起來,商羽卻是将手伸向子春。

子春只能在衆目睽睽之下,伸手将他扶起來,拿了帕子給他擦臉擦手,又給他喂水漱口,弄完後,原本是要端來粥碗,繼續喂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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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這人卻好像忽然有了力氣,自顧下床,走到桌前坐下。

子春嘴角抽搐了下,敢情剛剛能動啊?

商羽見他還站着,擡頭淡聲道:“你還不快洗漱?”

子春五味雜陳地看了看他,走到盆架前草草洗漱了一番,來到他對面坐下。

一旁的吳媽見狀,道:“先生,您和許大夫先吃着,我過會兒把藥端來。”

商羽點點頭。

待吳媽領着女傭将兩盆用過的水端走出門,子春看了看對面慢條斯理開吃的人,開口問道:“你怎麽樣?”

商羽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放心吧,沒事。”

他語氣之稀松平常,如果不是昨晚自己親眼所見他的慘狀,加之這家夥現在還臉色蒼白着,子春都真要相信他的鬼話。

子春道:“你的病,金太太已經同我說過。”

一開始聽到于婉秋說他因何留下的舊疾,他只覺得心有餘悸,但再細想,更讓他不可思議的是,那個跑到奉天帶人尋礦,遇到匪徒的人,可是商羽,是那個以前連門都不出的金商羽!

光是想一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商羽道:“婉秋說的,你随便聽聽便好,我的事她也不清楚。”

子春哂笑:“她是金太太,你的事她不清楚誰清楚?”

商羽擡頭,神色莫測地看了他一眼,頓了片刻,低低嘆息一聲,道:“吃飯吧,你應該也餓了。”

子春提心吊膽一晚上,精神體力都消耗巨大,确實是餓了。

吃過飯,吳媽端來煎好的湯藥:“先生,藥來了。”

商羽蹙眉看了看面前那猶冒着熱氣的黑色湯藥,眉宇間皺成一道川字,遲遲不肯動作。

吳媽像是哄孩子般哄道:“先生,許大夫說你身子得好好養,這藥是他專程開的,吩咐我們一早就煎好,您昨晚都吐血了,可別再像從前那樣,不願喝藥了。”

商羽看了眼正在收拾藥箱準備離開的子春,淡聲道:“知道了,待會兒就喝。”

子春轉頭看向他:“現在就喝!”

商羽眉頭蹙得越發深沉,還是沒動。

子春沒好氣道:“要我喂你?”

商羽對上他的目光:“……也行。”

子春差點一口氣噎住,走過來端起藥碗,送到對方嘴邊,原本想給直接灌下去,又怕将人嗆着,只能小心翼翼一點點喂。

好在商羽還算配合,雖然眉頭蹙得老緊,到底是喝了個精光。

一旁的吳媽看着這一幕,默默松了口氣。

*

“爸爸!你把藥喝完了,好厲害!”

奶聲奶氣的童音從門口傳來,随之一道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跑進來,沖到商羽身旁,親熱地趴在他膝頭,小手還舉起一顆糖:“爸爸,給你吃糖。”

商羽笑着将糖接過,送入口中,溫柔地摸摸她的小腦袋:“謝謝丫丫。”

于婉秋跟在後面走進來,笑道:“還是許醫生有辦法,以前要金大哥喝湯藥,跟要他命似的。”說着又對女兒道,“丫丫,有沒有跟許醫生問好?”

小姑娘立馬走到子春跟前,朝他甜甜一笑:“許醫生,早!”

子春看着面前這圓圓臉天真可愛的小姑娘,心中也不禁一軟,摸摸她的頭,柔聲笑道:“早啊,丫丫!”

小姑娘有點害羞地跑回母親身旁。

子春走上來,拿出一張單子遞給于婉秋,道:“金太太,我還要上班,就先告辭了,這是食療單子,你讓人按着上面給金先生準備一日三餐,我晚上下班,再過來給金先生瞧瞧。”

于婉秋忙接過單子,道:“有勞許醫生了。”

子春點點頭,轉頭又看向商羽,板着臉一字一句吩咐:“金先生,你好好卧床休息,千萬不要亂動,湯藥一日三餐必須按時喝,我晚上會過來檢查。”

商羽輕笑:“收到,許醫生。”

子春一連三日,每日下班之後,便拎着藥箱上一趟金家。

只是再未留宿,檢查完商羽的身體狀況,便告辭離開,仿佛就是尋常醫生上門出診。

商羽身體大約還是底子不錯,過了三日,已然好轉許多。

這天傍晚,臨近下班,子春一如既往準備去史家胡同十六號院,哪曉得于婉忽然打來電話,讓他今日不用去家裏了,說是奉天名角兒陳香樓今晚北平第一次登臺,商羽是他戲迷,今晚帶病也要去給人捧場,攔都攔不住。

于婉秋分明是有幾分抱怨,子春聽着也是頗有些無語。

這算不算身殘志堅?

原本想着他身子也已經無大礙,出門聽個戲沒什麽問題。但等到下班,子春又實在是忍不住,去跟門口的小賣報郎打聽了一番,得知這個陳香樓原本是八大胡同戲班出身的男旦,但京城人才濟濟,後來便去了奉天發展,在奉天成了角兒,東北淪陷後,因為不想給日本人唱戲,又南下北平,今晚是第一次在吉祥戲院登臺。

這幾個月北平湧入了大量奉天人,今晚的吉祥戲院想必很熱鬧。

吉祥戲院就在東城,坐三輪車過去也不過十幾分鐘,子春想着今晚剛好得閑,就當去湊個熱鬧。

到了吉祥戲院,竟是一票難求,最終花高價從票販子手中拿了一張票,順利進了戲院。

跟他想得沒錯,商羽并未在一樓大廳,他又花了一塊大洋賄賂戲院雜役,才被帶去二樓商羽包廂。

商羽看到他出現,似乎并不覺得驚訝,只輕笑道:“許醫生,你怎麽來了?”

子春故作嚴肅道:“病人不聽醫囑,擅自跑出來,我自然是來捉你回去的。”

商羽道:“戲馬上開演,要捉我也看等看完了再捉。”

子春在他對面坐下,抓起他的左手腕號了片刻脈,見他脈象平穩,臉色稍霁,只是目光落在他挂在椅背上的風衣,眉頭又不由得蹙起:“說了讓你不要受涼,敢情是将我的話當成耳旁風。大晚上的連大衣都不穿了,趕緊穿上!”

商羽挑挑眉頭,從善如流将風衣披好。

臺上鑼鼓聲響起,子春好奇地朝戲臺子上看去,又聽商羽低聲道:“你知道陳老板最擅長的是哪出戲嗎?”

子春轉頭看他。

商羽道:“就是我們以前經常唱的小放牛,奉天人愛熱鬧,就喜歡诙諧戲,他在奉天便是靠小放牛一炮而紅,今晚壓軸戲也是這個。”

子春聽他說起小放牛,不禁想到那年,成日被他拉着當牧童,如今時過境遷,物非人非,只覺悵然。

只不過,還沒來得及沉浸往事,戲臺上的角兒已經在匡匡锵锵中登臺。

第一出開鑼戲是玉堂春。

子春不是戲迷,但回北平這麽久,也偶爾看過幾場戲,加之從前在金公館學過一點唱戲,對唱腔身段如何,還是頗有幾分鑒賞能力。

這位陳老板放在人才濟濟的北平城裏,大約不算太出挑,但這水準在奉天能成角,也在情理之中。

一晚上五出戲,都是節選,所以每出不算長。

玉堂春之後,便是耳熟能詳的白蛇傳和霸王別姬,反響尚可,但讓臺下達到高\\潮的還是倒數第二出的壓軸戲小放牛。

牧童村姑剛登場,臺下便頻頻鼓掌叫好,也不知是今晚愛熱鬧的奉天人多,還是當下時局人人壓抑,人們迫切想聽點開心的東西,忘卻現實煩惱。

子春正聽着,一旁的商羽小聲道:“陳老板唱得是極好,可惜這個牧童是個醜角,只能說是差強人意,總歸是比不上你。”

子春轉頭看他:“金先生謬贊了。”

商羽低笑一聲,沒再說話。

*

将近三個鐘頭的戲,看到最後,子春都有些熬不住,商羽倒是精神一直不錯,不知是不是興奮的緣故。

等大軸戲落幕,兩人不緊不慢下樓,到了樓下,商羽卻不往外走,而是轉頭朝後臺去。

子春問:“你幹嗎呢?”

商羽道:“我去跟陳老板打聲招呼。”

子春皺了皺眉,還是跟上他。

後臺休息室內,演員們正在卸妝,坐在中間妝臺前的人,正是陳香樓,他已經卸了頭面,露出原本的短發,換了一身竹布長衫,正在仔細清理臉上殘妝。

像是有感應般,商羽和子春才剛站在門口,他便轉頭看過來看,看到來人,臉上頓時浮上一抹驚喜,起身急匆匆走過來,道:“金公子,您來了!”

見商羽身邊跟着個穿西裝的俊秀青年,因為不認識,便只微笑點點頭。

子春也點頭客氣回應。

陳春樓道:“先前聽說你生了病,今日看到你送來的花籃和禮物,還以為你沒來。”

商羽笑道:“陳老板第一次在北平登臺,我無論如何也要來捧場的。”

陳春樓又問:“您身體怎麽樣了?”

“老毛病,沒什麽大礙。”

“上回你來看戲,還是在奉天,轉眼就是大半年過去。”說着,陳春樓嘆息一聲道,“真是懷念從前我在奉天唱戲,你次次都來捧場,唱完戲還能一起喝杯茶的日子,恍若隔世一般。”

子春聽到他說每回都捧場,還一起喝茶,不禁警鈴大作。

這是在天津沒捧戲子,去了奉天捧起來了。果然是八旗子弟,“優良傳統”到底沒在他這裏斷掉。

只聽身旁的商羽嘆了口氣:“現在這世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還能聽到陳老板的戲,于我來說,已是萬幸。”

陳春樓道:“我決定離開奉天,也是見金公子你不想與日本人做生意,果斷關停所有礦場。你能放棄萬貫家財,我一個戲子又如何舍不得那點薄名。”說到這裏,他笑了笑,“今天來的戲迷,好像大都是奉天來的,也多虧你當年建議我唱小放牛,說關東人愛喜慶,我這才能在奉天站穩腳跟,如今回到北平,也能靠着奉天戲迷繼續讨口飯吃。”

說到這裏,他忽然伸出手拉住商羽手肘,壓低聲音道:“金公子,我離開奉天前聽到了一些風聲,不知你有沒有收到?”

“什麽風聲?”

陳春樓有些為難地看了眼他身旁的子春。

商羽會意,随他走進去。

猶站在門口的子春,看着兩人在距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耳語,眉頭不由得深深蹙起。

陳春樓附在商羽耳邊,道:“當時我被拉去給日本人唱戲,偶然間聽說關東軍那邊,在尋找當初滿人入關前發掘的寶礦。”

商羽哂笑:“哪有什麽寶礦,不過民間傳說罷了。”

陳春樓道:“這個我也不懂,只是聽說關東軍那邊查到一個叫做金靈毓的貝勒這裏,但這位貝勒爺幾年前已經過世,唯一的兒子也死在大火裏。”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才繼續,“金公子,我十幾前,還在八大胡同時,見過一次金貝勒,雖然當時年紀還小,卻記憶深刻……總之,你要當心。”

商羽的面色漸漸冷沉如冰霜,片刻後才點點頭道:“多謝陳老板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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