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投鼠忌器

第5章 投鼠忌器

引子

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大明宮籠罩在一片薄霧的晨曦中。

李隆基與宰相張九齡席地而坐,天子的神色頗有些躊躇:“愛卿,朕今日不問蒼生,卻要問一件鬼神之事。”

張九齡風儀甚美,是學識淵博的詩人宰相。

“朕昨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一只皮毛鮮紅的老鼠能說人話。那老鼠自稱名字叫做‘麒獡’,還說自己善于偷東西,能偷走人的時間。”天子的目光随即投向身邊的銅鏡,鏡中白發染霜半枯槁,仿佛真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無情攫取人的時間,而衰老就像一陣風,在悄無聲息而又迅速地逼近。

“朕的确覺得最近時間過得太快,快得不同尋常……世間真有老鼠,能偷走時間嗎?”

“臣聞所未聞。”張九齡神色微微詫異。

淡金色的晨光落在輔臣的眼角,那裏已有歲月無聲的雕刻,內斂着溫雅醇厚的風華。

“而且臣覺得,”張九齡沉吟片刻,“比起被偷走的時間……那些被時間偷走的東西,才更令人惋惜。”

齊碩的名字來自《詩經·碩人》,“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人如其名,她一個妙齡少女。

這位妙齡少女卻算不得淑女,因為她還是位君子——梁上君子。

小女賊愛穿紅衣夜行,大多數時候揮金如土,少數時候接活兒。半個時辰前,她在聚珍閣點了一碗八寶飯,坐在屋檐上吃完,甜得心情都溫柔起來,此刻,她趁黑摸到了荊州長史家,不禁連連搖頭嘆氣。誰讓堂堂長史大人的府邸,連半個守衛也沒有?家徒四壁破破爛爛也就算了,古玩字畫也沒半幅,不能怪見多識廣的小女賊嫌棄。

好在她想偷的也不是金銀珠寶,只要有那樣東西就夠了。齊碩剛準備行動,突然聽到梁下有聲音。她忍不住朝下看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她竟親眼目睹了一場謀殺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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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能殺我,咳咳咳……!”沙啞的聲音,聽起來是長史大人。

“快把東西交出來,就饒你一命!”很應景的入室打劫臺詞。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什麽東西……”眉目清俊的長史大人看上去病的不輕,都被刀架在脖子上了,還舍不得身外之物。

“那就別怪我們心狠手辣!”只聽手起刀落的聲音,長史悶哼一聲,踉跄幾步,衣袖掃到了桌案,燭光被帶得劇烈晃動。

從齊碩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對方胸前殷紅鮮血汩汩流出,随即頹然倒地,雙目微睜,死不瞑目。

殺人者利落收刀,悄無聲息地離開。

梁上的齊碩在黑暗中驟然屏住呼吸,直到一切歸于寂靜。許久,一摸自己的後背,全是冷汗。

天剛蒙蒙亮,街上的店鋪都關着門,齊碩溜到一座屋檐下,敲了三下門。

門開了,後面站着一個年輕人,他迅速把少女放進來,随即熟練地關上門,鎖好木栓。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失手了。”齊碩的心情明顯不好,不僅沒偷成東西,還目睹了一場倒黴的兇殺案,把吃過的八寶飯全都吐出來了這種事她會說嗎?

“怎麽會失手的?”年輕人似乎有點不甘心。

“運氣不好。”齊碩不耐煩地說,“給下一個單子吧。”

年輕人倒不再追問,遞給她一樣東西,“這是上次的酬勞。”那是一塊夔龍紋玉璜,玉色深沉,價值連城。

“謝了。”珍貴的古玉被齊碩随便往口袋裏一扔,她轉頭對年輕人說:“對了,別把我昨天去過長史府的事說出去。”

“你放心。”年輕男人穿着倒是很有書卷氣,右眼下有一顆淚痣,讓原來平凡無奇的面孔顯出幾分驚心動魄的豔色。但若不細看那顆痣,便只會覺得他一雙烏黑的眼睛就像圓潤的算盤珠子,商人氣質顯露無遺,市儈而可親。

齊碩只知道他姓杜,是嶺南來的采玉人,也是最近幾年很受歡迎的杜氏玉器鋪的掌櫃。

杜氏玉器鋪店面雖然不起眼,但生意一直很好。他家的玉與別處不同,每個人都只能在他的店裏買一塊玉,第二次來買的,無論價錢開得多誘人,都被委婉謝客。而且,不管多久前來店裏買過玉的人,杜掌櫃的都記得,絕不會賣重複。

當初齊碩來店裏偷玉,被他抓住,本來以為要被剁手指的——畢竟偷東西多了,總有不走運的一天。但杜掌櫃不知道是看她一個稚齡少女美貌沒下得去手,還是見她身法輕捷聰明伶俐還有利用價值,留了她在身邊。這幾年來,齊碩白天在店裏做點清閑的打雜,晚上就去替杜掌櫃偷東西。

杜掌櫃的要偷的人家非富即貴,但目标卻不是值錢的金銀珠寶,而是些紙片書信。

齊碩不識字,當初杜掌櫃的對她手下留情,這幾年來也待她不薄。況且,有個住處比流浪街頭好,風雨交加的夜晚不想出門的時候用被子蒙着頭,能假裝自己有了個家。

于是她不去打聽,也懶得打聽自己偷的是些什麽東西,以及,杜掌櫃除了開玉器鋪子之外暗中還做些什麽生意。

齊碩偷過很多東西,但最喜歡偷的,還是玉。

堅硬的翡翠,溫潤的藍田,鮮紅的瑪瑙,潔白的昆侖玉……以前沒人雇傭她的時候,她偷得最多的就是各色美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身上佩玉的男人們大多出身不壞,他們對一個十三四歲的美貌少女沒有戒心,其中也不乏清俊優雅的,她于是演一場好戲先偷他們的心,再偷他們的玉。

自從被杜掌櫃雇用,她沒了偷玉和調戲美男的機會。

杜掌櫃的店裏美玉應有盡有,只要她完成任務,再好的玉,也不過是探囊取物。

上次她要了一塊半尺高的白玉飛天,上上次她要了一只殷商紫玉鼈,這次要的戰國夔龍紋玉璜,杜掌櫃都雙手奉上,毫不為難。

這天玉器鋪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不過,直到傍晚,才聽到幾個客人帶來昨晚命案的消息。

“聽說長史大人昨夜被殺了!”

“啊?怎麽回事?”

“我聽在府衙裏的哥們兒說的,好像是入室搶劫謀財害命。”

“哦……”

長史名義上是刺史的左右手,可惜是個有名無權的閑職。聽說這一任的張長史曾經還是朝廷的中書令,因為直言進谏冒犯了龍顏,才被貶官到荊州的,但因為他格外低調,城裏的百姓幾乎對他沒什麽印象,也就更加可有可無。

而昨日齊碩去偷的,正是這長史府。

杜掌櫃聽到消息時正在悠閑地打算盤,齊碩忍不住看他的神情,本來以為他有話要問自己,結果杜掌櫃頭也不擡地說:“把賬簿拿給我。”

前幾天杜掌櫃支了一大筆銀子給荊州城最好的殓妝師,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對死人的臉感興趣起來。那筆帳記下的時候,齊碩正好在場,如今想起來仍然有點起雞皮疙瘩。

這時正是傍晚時分,幾绺無賴的夕陽還纏着遠山,半枚朦胧淡月矜持地從天邊升起。

齊碩将賬簿遞給杜掌櫃時,聽到一陣腳步聲,有客人來了。

一個年輕的異鄉人嘴裏叼着根稻草,大步走進店裏來,與荊州本地人的裝束稍有不同,他的衣襟随意地打成結,落在他身上的晚霞格外潇灑不羁,金黃酥脆。他也不看玉器,倒是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着杜掌櫃:“喂,杜欠揍!”

杜掌櫃擡起頭來,眼前一亮,站起來快步迎向客人,兩個男人像久違的老朋友一樣擁抱在一起。

“我說算着腳程,你今天就該到了!”杜掌櫃神色與平時有些不同,“一路可好?”

“好得很,特別是進了荊州城,我只要問起‘杜氏玉器鋪’,哪裏都有人給我指路。”對方認真地說,“想當年你流着鼻涕玩泥巴時,自己拿粘土燒陶罐,燒出的陶罐連狗都嫌,委委屈屈地撒了泡尿在裏面……唉唉,如今你竟然能賣玉了。”

杜掌櫃神色複雜:“你是在誇我呢,還是在損我呢?”

“你千萬別想多了!”對方連忙解釋,“我當然是在損你!”

“……”

向來矜持喜怒不形于色的掌櫃似乎在調整自己的情緒,和氣地說:“我給你準備了一塊玉。”

“要錢嗎?”

“不貴。”

“……難道不是免費嗎?我感受到了世界的惡意!我千裏迢迢來找你,就剩下這幾個銅板了!”對方用從懷裏摸出幾個銅板,高高抛向空中,那被抛出去的銅板明明散向不同的方向,也沒見他腳步移動,就一個不少地接住了。

那人笑眯眯地在指尖轉着銅板:“再要拿錢買玉我只能去賣身了,聽說荊州城的美男子多,我這樣的姿色賣不賣得出去還是個問題……”杜掌櫃用力拉着他的手往內堂走,強行打斷他的吐槽,一邊吩咐身邊的夥計照應生意,一邊對齊碩說:“齊碩,你過來。”

齊碩滿頭黑線地跟着他們,終于忍不住問:“杜欠揍?”認識雖有許久,她卻一直不知道杜掌櫃的名字。

“……”杜掌櫃明顯被嗆了一下。

客人哈哈大笑。杜掌櫃難得地惱火:“裴豆豆,你夠了。”

“……”真是夠了,兩個大男人你們能再互黑得徹底點嗎?就在齊碩決定不再理他們的時候,只聽杜掌櫃說:“我叫杜清晝,清楚的清,晝夜的晝,不是什麽欠揍。至于這個嚷着要去賣身的二貨,你叫他将軍好了。”

将軍?

齊碩行走江湖消息還算靈通,卻只聽說過天下有一位大名鼎鼎姓裴的将軍,可是,總不可能真的是那位吧?那樣的大人物,怎麽會來荊州小地方?又怎麽會滿口胡說八道,與一個賣玉的商人稱兄道弟?但,剛才他接銅錢的身手,輕功絕世四個字,是當得起的。

一定,只是湊巧同姓吧。

在她滿心糾結時,幾人已經走到了內室。

內堂裏除了休息的幾間房,還有一間小室,是杜掌櫃的書房。以前從沒有外人進來過,齊碩也只進來過一兩次,牆壁上挂着一幅水墨畫,月下山川靜谧如詩,落款處題着幾行字。

杜掌櫃将畫卷起,只聽一聲轟然低響,牆面竟然随之慢慢挪開。這間書房裏有暗室!齊碩一愣,杜掌櫃已經拉着将軍的手鑽了進去,後者大叫抗議:“不是吧!茶沒喝上一口,飯沒吃上一頓,買塊玉還要故弄玄虛,你的玉能吃嗎不能吃就算了……”

“噓。”杜掌櫃輕輕打斷他的吐槽:“玉有靈性,不可唐突。世間美玉,吸收了千百年日月霜露,可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說看就看。驚了美玉的精魄,只怕有禍患臨頭。我給你的這尊玉,更是羊脂白玉中的極品。連我見它,也要虔誠熏三柱香才敢碰觸。”

幾人走過一段暗道,終于到了稍微寬闊的地方。眼前驟然傳來朦胧的微光,齊碩和将軍都停住腳步。

那是一尊惟妙惟肖的玉人,竟與真人一般大小,也與真人一般形态!

齊碩看得呆住,只覺得那玉像無一處不美,卻又像有哪裏不對,她一時間說不上來。

杜掌櫃果然取過三炷香,朝玉人虔誠供奉。

将軍上下打量與人同高的美玉,随即回頭:“五個銅板,成交!”

“那可不行。”

“六個,不能再加了!”

“我說過,我的玉,不貴。”杜掌櫃和顏悅色地,“只要你一條命就可以了。”

他話音剛落,一道暗箭從牆內射出,正中将軍胸膛!鮮血飛濺時,只聽石壁轟然巨響,一座鐵籠子從天而降,把将軍牢牢鎖在其中!

“你的武功太好,我不得不費些周折,見笑了。”杜掌櫃心平氣和地說。

鮮血從将軍身下流出,他被困在籠子裏,半晌才勉強動彈了一下:“果然是……特別的見面禮……”

“你在信中說,路過楚地,要和我一起去看老師。現在,恐怕只有你一個人能去了。”杜掌櫃搖頭,眼神還是親切的,“就在你來的前一刻,我聽到消息,老師昨夜在自己府中被人刺殺了。”

一口血從将軍口中吐出來,他的臉色到這時才慘然劇變。

齊碩早已被眼前的變故駭得無法動彈,此刻更是茫然……長史張大人,那個俊雅如江南暮春的中年人,是他們的老師?

“荊州長史張九齡,在被貶官之前是朝廷的中書令。”杜掌櫃仿佛看得懂她的疑問,耐心地告訴她,“他是我朝唯一出身自嶺南的宰相,也是我和将軍的授業恩師。我們家鄉在嶺南,那是達官貴人口中的‘蠻夷之地’,可是老師一改風氣之先河,他謙謙君子,正直有節,被世人贊為‘曲江風度’。

“老師在朝為官的時候是出名的美男子,那時的士大夫騎馬時都要把笏板插在腰帶上,老師身體弱,無奈之下常派人在旁邊拿着笏板,後來,朝廷為此專門設立了笏囊。

“即使在他罷相之後,面對一堆推薦官員的奏折,皇上也時常問:‘你們推薦的人,風度比得上張九齡嗎?’而百官常面面相觑,竟無人能答。”

杜掌櫃說起自己的老師時,仰慕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眼底的熱切也毫不虛僞——就像他見到将軍時的熱情一樣。

那種黑暗,親切得理所當然。

他書房裏那幅月下山川圖,取的就是張九齡《望月懷遠》的意境,落款的兩行小字,便是其中的名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只是齊碩不識字,所以不知道罷了。

“天涯共此時。”将軍笑了幾聲,“很好。”然後又吐出一口血,頭朝旁一側,再沒有了聲息。

“替我看好他。”杜掌櫃吩咐齊碩,“你的下一單任務,來了。”

鐵籠子不大,栅欄之間的縫隙剛好夠一條手臂伸進去,齊碩把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拖到鐵籠子邊沿。

她正在想這人還有沒有得救,對方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你叫齊碩?”少女一怔,只聽他接着說:“你的名字一定是來自《詩》。”

“……”被那樣的目光注視,齊碩不由得微微臉紅惱怒地低下頭去,哪有人在這種時候還管女孩名字的?

杜掌櫃曾經告訴過她,詩經裏有一篇《碩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齊碩都聽不太懂。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卻大致能懂是形容女孩美麗大方的。

“詩經裏有一篇,”将軍認真地說:“《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就是那個胖老鼠的碩吧?”

齊碩的心中頓時奔騰過一萬匹草泥馬:“不、是!”

“你是小偷,而且是慣偷,我看你手上長繭子的地方就知道了。”将軍眯着眼睛,半死不活地說。

少女後背一僵。

“想問我怎麽知道?”将軍突然微笑,“因為我也做過小偷啊。”

齊碩瞪着他,一時忘了發怒。

“我小時候肚子太餓了就去偷吃的。那時,我八歲。”将軍看着自己的雙手,“如果不是遇到老師,我也許現在還在偷呢。”

空氣裏彌漫着血腥味,只見那個男人轉過頭來,眼底也有些血腥的味道:“我六年沒有見過老師了,誰知道,這次只差一點,就能見面了。”

齊碩默然,她親眼看到的長史不瞑目的畫面再次浮現在眼前。只是這一次更加觸目驚心。

“唉,每次不聽老師的話,似乎就會讓事情變得麻煩啊。”将軍滿不在乎地說,鮮血從他的額頭流下,把原本俊美的面孔糊得亂七八糟,“老師讓我做京官,我偏偏要去邊疆;老師讓我從文,我偏要習武;老師寫信讓我不要來楚地,我偏偏來了……”

他神色一黯,劇烈咳嗽了幾聲,頓時又吐出大口血來。他吃力喘息着,把嘴角的血跡抹去。

四周昏暗,那尊玉的微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神情令齊碩也有點不忍。她輕聲問:“你真是隴右的探花郎将軍?”

隴右大将軍裴昀,文進士出身,十五歲高中探花卻不在長安做官,一身白衣前往隴右挂帥,麾下部隊悍勇令吐蕃人聞風喪膽,聽說西南地區有襁褓中的小孩兒夜哭的,爹娘會在大門口挂裴将軍的畫像,鬼神見愁。

“你既然知道我是那個不靠譜的探花郎,”将軍似笑非笑,“那你想必也知道另一件事?當年同榜的狀元與我師出同門,他的名字,叫做杜清晝。”

齊碩一愣。

雖然齊碩知道杜掌櫃不簡單,但她也絕沒想到,他曾有這樣光華照人的過去。

就在她怔怔出神時,眼前猛然天地倒置!一股大力将她掀翻在地,她的右臂連同半個肩膀都被拉進了籠中,頸上則一陣劇痛——

一塊破裂的翡翠抵在她的頸脖上,血珠頓時沁出。

翡翠是玉石中最為堅硬的,破裂的翡翠刃口勝于刀劍。

這塊翡翠齊碩很熟悉,是鋪子裏的東西,對方是什麽時候拿到手的?……齊碩腦中電光火石一閃,只有那個時候!他把銅牆往空中抛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銅錢上,而當他輕松收手,掌心握住的除了自己的銅錢,還有這塊翡翠。

直到這時,齊碩才相信,他真的是那位世人口中的探花将軍,白衣修羅!

将軍的眼裏精光驟現,明亮得驚人,哪裏還有半分重傷的虛弱?他把另一半破裂的翡翠從胸前摸出來,碧色流動的玉石上沾染了絲絲血跡:“那一箭的力量真是霸道,如果不是這塊翡翠,我不死也要掉半條命了。”

他的确受了傷,但遠遠不如她想像的傷得重。他的确幾次吐血,但那也許只是因為……傷心。

“你從一開始就什麽都知道?”齊碩動彈不得,吃力地問。

“老師給我的信裏,已經提醒過我了。”将軍笑了笑,滿臉的血跡使這個笑容并不好看,“但我還是——想自己親眼看到。我們自幼就是玩伴,又一起拜師,一起科舉,一起入朝……那些時光,并不是假的。”

齊碩頸脖上一涼,更多的血珠沁了出來。

“現在我說,你做。”将軍的話語調不高,卻有種統帥三軍,伏屍百萬的人才有的壓迫感,“把機關踢開。”

随着低沉的機關啓動聲,鐵籠子緩緩升起,将軍順手點住齊碩的穴道,縱身翻滾而出!

逃出籠子之後,密室還有一道門。将軍摸遍了牆壁,卻沒有找到機關所在。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那尊玉像上——

他在玉像上仔細尋找機關,突然,手中一頓,表情變得難以形容,“這尊玉是溫的,有皮膚的溫度。”

齊碩心頭一跳:“暖玉觸手生溫,沒什麽奇怪的。”

“玉能有心跳嗎?”将軍聲音低沉,解開了她的穴道,示意她過來。齊碩把手放在玉像的心口,像被燙到般迅速縮回來!

真的有心跳!

玉有活的嗎?或者……這根本就不是玉人,而是真人,被囚禁在玉衣裏!

“白玉京!”齊碩脫口而出。

古人相信玉衣能使死者肉身不朽,漢代皇族穿金縷玉衣下葬;但有一種玉衣卻不是給死者的,而是給生者穿的,即為“白玉京”。齊碩在玉器店待久了,也聽老師傅們說過些奇聞異事,說魏晉時有名士為了青春不老,給自己打造了一件白玉京,每日入睡時便鑽進玉衣之中。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将軍顯然也聽說過一些野史轶事,“白玉京既然可以穿上,就可以脫下來吧?”他貼在玉像的心口聽了一會兒,“能不能長生我不知道,但裏面的心跳很弱。”

玉衣打造得天衣無縫,渾然完美,讓人無從下手。

“水。”紅衣少女突然說,“玉的縫隙,只有水能滲透!”

——只是,暗室之內,哪裏來的水呢?

“讓我來。”将軍把手擱到玉像的心口處,鮮血順着傷口流下去,絲絲染在羊脂白玉上,美得驚心動魄。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咔嚓”一聲輕響,玉衣裂開成十二片,聲如五弦齊斷!同時,暗室的門轟然一聲,打開了。

一張栩栩如生的面具從玉像的臉龐邊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玉衣裏真的有人——

将軍把那失去依傍倒下來的人攔腰接住,突然臉色大變,失聲喊:“老師!”

少女愕然回頭,只見被囚禁在玉中的男子一身青衫,兩鬓霜華,輪廓矜高,肌膚如月下聚雪。讓人有片刻恍惚——假如世上真有“玉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這張臉令齊碩莫名覺得熟悉……昨晚在長史府被殺的男人,和眼前人有些許相似!只是氣質相差之遠,如同贗品與真品之別。

剛從暗道出來,齊碩的眼睛一時有點無法适應明亮的陽光,就像她無法接收剛才發生的事情一樣。

昨晚的命案現場,她在荊州長史府中親眼目睹被殺的人……根本不是張九齡,只是一個長得有幾分相似的人而已!真正的張九齡,被杜掌櫃囚禁在暗室裏。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變故陡生,疑團重重,齊碩正在猶豫着要不要設法通知杜掌櫃,只聽幾聲低咳聲,是昏迷中的張九齡醒轉過來。美男子的視線有點茫然地環顧四周,最後落在将軍身上,只是一怔,随即微笑:“又長高了。”

“老師。”将軍的樣子竟有點手足無措。

“長了個子,卻沒有長記性。”張九齡的聲音明明虛弱得很,卻清晰而有力量,“你不聽我的,還是來了楚地。”

秋日夕陽從窗外照進來,照得書房異常溫暖。平時談笑自若的将軍,聽到這話竟然肅然一怔,不敢對答。

“罷了。”張九齡的聲音溫和并無責備,“無論怎樣,都想走自己的路;無論怎樣,都想來見我和清晝一面吧?”

将軍緩緩擡起頭來,雙眸濕潤。

這一刻,他不再是身經百戰的将領,重新變回了那個餓極了去偷吃的,被長者溫暖的雙臂抱住的孩童。

張九齡按了按眉心:“今天是什麽日子?”

“八月初五。”

“原來我已經昏睡三日了……”張九齡低咳了幾聲,“初二清晝突然來見我,說要送我一份大禮,然後我便失去了知覺。這幾日,可又發生了不少事情?”

将軍将自己到荊州之後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包括長史府中的謀殺。張九齡安靜地聽着。

“不僅是荊州城,只怕如今天下之大,”張九齡苦笑點點頭,“很多人都想找我要一件東西。”

張九齡為官清正,守身如玉,原本很難有什麽貴重的身外之物。

“四年前,皇上夢到一只皮毛鮮紅的老鼠能說人話。那老鼠自稱名字叫做‘麒獡’,還說自己善于偷東西,能偷走人的時間。皇上為此悶悶不樂,終日憂慮。後來李林甫請了個法力高深的道士入宮,道士說世間的确有麒獡這種妖物,而且,麒獡不僅能偷時間,還能把時間還給被偷的人,讓對方重回青春與活力。

“聖人不語怪力亂神,我認為道士只是欺世盜名之輩,堅決反對尋找麒獡,幾次與皇上意見相左,惹得龍顏大怒。

“後來那個道士又進讒言,說我之所以極力反對,是因為,麒獡就在我手中。”

張九齡是出名的美男子,又仿佛格外得到時光的憐惜,哪怕是繁重的朝務壓身,兩鬓染上霜華,他的身姿仍然筆直,眼睛溫和常帶微笑,看上去的确要比同齡人要年輕許多。曾有一次瓊林宴,一位冒失的新科進士遠遠看見宰相大人側影,竟将他誤認成了一同及第的同學,一時傳為笑談。

“連皇上也聽信了幾分,我因為這莫須有的欺君之罪,漸漸失去了皇上的信任。

“後來我冒犯龍顏被貶官,謠言不知為何又從宮廷傳到了江湖,說我飼養了麒獡;于是,隔三差五便有江洋大盜來我府中光顧。”

抓住盜走時間的小妖,逼它交還偷走的時光,就能重返青春……這樣的夢,世間不只帝王會做呢。

難怪世人趨之若鹜。

這,就是那天齊碩在長史府遇見強盜的原因了。

“所謂不老,只是無稽之談,我最近明顯感覺體力不支,是老了。”張九齡無奈地說,“而且,我常常不知不覺就會陷入回憶中……想起年輕時的自己,想起舊人和往事。如今,我只想回故鄉看一看。”

他微笑的視線看着窗外,神色分明是溫暖的,齊碩卻莫名有種不安的預感。

“好,等事情一了,我帶着老師一同回故鄉。”将軍露出粲然笑容,“那時候,大庾嶺的梅花恰好盛開,漫山遍野的白梅,比雪景還要壯美。”

張九齡笑着點頭。

然後,他示意将軍低下頭來,在他的耳邊說了句話。

将軍的臉色變得鄭重,半晌才低聲應道:“是!”

幾縷涼風纏綿在荊州古城的星夜,齊碩悄悄跟着張九齡和将軍,看着師生二人上了簡陋的馬車,驅車趕到一處偏僻的農莊。

簡樸的木門一開,歡聲笑語頓時傳來,孩童們的大叫大喊聲比天空的繁星還要熱鬧。

“張叔叔!”

“張叔叔,你怎麽三天都不來看我們?你給我們帶了什麽好吃的?”

“我要桂花糖!”

“……”

紅衣少女躲在屋梁上,突然有點後悔自己的好奇心了——下面實在太亂,耳朵被吵得發疼,孩童們像熬好的香甜粘膩的糖汁一樣撲到張九齡身上,把他圍得動彈不得。不知道是哪個懂事一點的孩子對其他孩子大叫:“別擠別擠,快讓張叔叔坐下休息!”

“不要緊。”張九齡的眼睛溫暖如湖,指了指身後,“看,我給你們帶了個哥哥來。”

孩子們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後看,這才注意到跟着來的人。

“哥哥,你和人打架了,”一個孩童皺着鼻子鄙視地上下打量将軍,“是不乖的壞孩子。”

将軍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跡,嘴角抽搐了幾下,臉上的表情十分豐富。

“你們把東西收拾好,跟着哥哥坐馬車,去城外的新家去。”張九齡停頓了一下才說出後面的話,“短時間內,就不要回來了。”

孩童們又驚奇又興奮。

“什麽新家?”

“張叔叔也一起去!”

“我暫不同去,但我會去看你們的。”張九齡不知是在對孩子們說,還是在對将軍說,“放心。”

孩童們對張九齡十分信任依賴,聽他這麽一說,立刻熱火朝天地開始收拾東西,紙鳶、陶罐、蝈蝈籠子、卷了角的《三字經》、塗滿亂七八糟墨跡的連環畫……

趁着孩童們收拾的空隙,将軍見張九齡臉色不太好,便把他扶到旁邊坐下:“老師,這些孩子都是你在荊州上任之後收留的?”

張九齡點頭:“荊州幾年旱災,雖然有赈濟和減免賦稅,但還是許多人餓死,不少孤兒流離失所,我在街頭看到幾個衣衫褴褛的孩子在争搶一碗馬尿,凄慘令人心酸,但官府收容孤兒在荊州沒有先例,于是我就自己把他們收留下來,買下這間農莊來安置,供他們衣食,教他們讀書寫字。”

齊碩在屋梁上長長嘆了口氣,原來,張九齡大人沒有偷偷養老鼠,卻養了幾十個孩子。難怪他自己的府宅寒酸破陋……

天還沒有亮,一切已準備停當。

張九齡執着将軍的手又囑咐了幾句,看着孩子們一個個上了馬車。抱着包袱的孩子們小臉上滿是期待,七嘴八舌打鬧不停。

就在将軍縱身上馬時,張九齡突然叫住他:“昀兒。”

将軍從馬車上回過頭,張九齡的身形在星空下顯得有些單薄,卻溫暖如燈,淡色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卻只說:“路上當心。”

“放心吧老師!”将軍一揚馬鞭,“我把這些小家夥送到了就回來,往返只需要三個時辰!”

馬車絕塵而去,碾碎一地星光。

風露中霄,張九齡靜靜伫立着,目送馬車漸漸遠去——大唐宰相的神色太過平靜,使得悲怆更為醒目。

許久,他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就是你的選擇?”來的人是杜掌櫃,星空下他的身影難以描畫,宛若半身修羅,半身佛陀,“這麽多年,你一點也沒有變。”

“你卻變了。”張九齡的聲音裏有種東西令人心碎。

杜清晝臉色一僵,随即無聲大笑:“何止是變了?自從我唯一的親人死後,曾經的杜清晝,就死去了!”

張九齡溫和的眼睛第一次出現悲傷的裂痕,他緩緩閉上眼睛:“這是我的錯,沒能阻止悲劇發生。只是,別再用更多的遺憾,來彌補曾經的遺憾。”

開元二十四年,安祿山讨伐契丹失利,依軍法應處死;但安祿山深得聖寵,許多官員都替他求情。只有中書令張九齡和監察禦史杜清晝力排衆議,請求治安祿山死罪。杜清晝上書稱“大唐律法,不可不尊;國之碩鼠,不可不除”,皇上将他們的奏折放到一邊,保下了安祿山。

不久之後,張九齡被貶官;杜清晝被構陷入獄,而杜姐姐被安祿山的部下抓走,不堪受辱,觸柱而死。

“老師說邪不勝正。但,你錯了。”杜清晝說得雲淡風輕,但空氣中仿佛有根弦,無聲斷了。

四周沉默得死寂。

突然,一支羽箭突然自黑暗中射來,正中張九齡胸膛,他像融雪般緩緩倒下。

杜清晝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他,可遲了一瞬間,便只抓到黑暗的虛空。

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情,齊碩實在不願意再想起。

天快亮的時候,将軍駕着馬車趕回來了。

也許他是在半路上發現了什麽不對——他原本就是很難被騙到的聰明人,或許,只是因為對老師的話無條件地信任,于是當時沒有細想其中的蹊跷吧。

他撲到屍體上的表情,齊碩一輩子也忘不了。

那時她躲在暗處,看着将軍的背影,不知為何就想起他在張九齡面前手足無措的樣子,規規矩矩地擺放着手腳的樣子。

張九齡的手裏不知道緊握着什麽,至死也沒有放開。

她遠遠地看着,看着将軍掰開逝者的手,裏面是一朵已經幹枯的花,花瓣染了血,別有一種豔色驚心。

那是嶺南梅關古道的七角梅,顏色枯且脆,像是存放了多年仍然有殘香的記憶。

那是關于故鄉的記憶。

那一趟永遠不能實現的歸家的旅程。

“如今,我只想回故鄉看一看。”她想起張九齡說這話時微笑看着窗外的樣子,那種溫暖比絕望更能擊潰人心。于是,齊碩在這一刻崩潰地捂住嘴,在黑暗中無聲哭了出來。

與她的淚水同時爆發的,是孩童們毫無顧忌的痛哭,所有的孩子都在星空下大哭了起來。

一個孩子将大把的桂花糖拿出來,狠狠地仍到地上:“我不要桂花糖了!我要張叔叔——叔叔你快醒來啊,我用全部的桂花糖換,這還不行嗎?”

不行。

齊碩想告訴他們,無論拿多少東西,都無法阻止那支離弦的箭。

要取張九齡性命的,并不是幾個小賊。

那晚,幾名盜賊殺人之後什麽都沒拿就無聲撤退,齊碩從那一刻就知道,他們根本不是搶劫而來。好奇心讓她尾随那群“盜賊”,最後竟然來到荊州刺史大人府中——刺史大人是一州父母官,也是如今張九齡的上司。他聽到幾個殺手的禀報,臉上的神色似乎松了口氣,随後摒退他們,突然朝內室跪了下來。

禮行得盛大莊嚴,而裏面的人泰然受之。

月光下,齊碩看到了一張蒼老威嚴的面孔,眼底的渾濁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曾經掃蕩四海沾滿血光卻被無情鏽蝕的鐵劍。

他的衣袖裏露出明黃色滾邊。

是皇上微服到荊州,親眼目睹他曾經鐘愛的臣子被處決。

一代名相,沒有死在政敵的手上,卻死在了自己效忠的君王手上。有些猜忌,要用死亡來證明。燭光燒到了帝王指間,賜死的密旨瞬間化為灰燼,火焰将那比夜色與人心更暗的墨跡吞沒在一片金黃橙紅中……

天子的眼底,比燭光更動蕩。

齊碩于是明白,杜掌櫃從一開始就什麽都了然于胸,四海之大,再無張九齡的容身之所,只有那件玉衣能天衣無縫地藏匿他的行蹤;只有高明的殓妝師,可以讓替身的屍體瞞過大多數人的眼睛。

當初,杜掌櫃把将軍關進暗室,送了送那尊玉像給将軍,原本是想讓他帶着老師逃走的吧?

而張九齡最後的選擇,讓齊碩潸然淚下。

活得太過通透,終究不能長久。

正如世間無暇的美玉,都難以長久留存;能保全自己的,大多是些石礫瓦片。

那時,杜清晝告訴張九齡:“前不久皇宮翻修集賢院時,有工匠挖出了一塊石頭,上面刻着‘禍起曲江,亂及九州’,皇上下令打死了工匠,從那個時候,皇上開始頻繁過問荊州的情形。”

張九齡是韶州曲江人,“禍起曲江,亂及九州”八個字,直指他謀反!帝王的疑心一旦燃起,就再也不會熄滅。

“無論皇上怎樣看待我,我待皇上始終如一。”張九齡身形不動。

“就為了你所謂的堅持,當初你寧可被貶黜到荊州——”杜清晝的眼裏閃爍着奇怪的光,“你的政敵抓住了你所有的弱點,他們消磨你的意志,剝奪你的尊嚴,禁锢你的理想,粉碎你的希望!最後你只能與孤獨為伍,沒有榮耀,沒有自由,甚至——如今連生命也要失去。你還是不願妥協?”

張九齡溫和回答:“只有我才能令自己消沉。如果我說‘不’,沒有人能剝奪我的尊嚴,禁锢我的理想,粉碎我的希望。”

他的神色裏有種傲然,從容迎接即将到來的,他再也無法看見的黎明。

看到他的身體緩緩倒下時,齊碩突然想,君子之心,坦蕩如月,其實,皇上對張九齡的殺心裏,多少有一點嫉妒在裏面吧。

後來,齊碩又去了一次長史府,把杜掌櫃想要的東西偷了出來。

那不是什麽機密書信,只是一只陶罐,外表醜陋得可笑,形狀甚至都歪歪扭扭。

“為什麽讓我去偷這只陶罐?”齊碩破天荒地,第一次問杜掌櫃偷東西的緣由。

“這是我小時候做的第一只陶罐。”杜掌櫃把玩着手中舊物,“當時每個人都笑我,我惱怒地把它丢在地上,老師卻将它撿了起來,他說,最初的熱忱,總是最為珍貴。”

“連我自己都丢棄的東西,老師卻一直帶在身邊……他,真是個固執的人啊。”

杜掌櫃說到這裏,眼裏的黑暗更濃,那麽濃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卻隐有水光。

但,那也只是轉瞬即逝而已。

他随即拿起一本賬簿,聲音親切:“你可知道,我這些年除了經營玉器鋪子,還做什麽生意?”在玉器鋪的賬簿下面,壓着另一本更厚的賬簿,杜掌櫃把那本賬簿打開,滿紙朱紅:“我的貨物,是‘秘密’。那是極危險的貨物——特別對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來說。看看,你替我肅清了多少人……越是看上去沒有缺點的東西,越是有致命的缺陷,在人眼不能及的地方。人也一樣。”

齊碩一直以為,自己只謀財,不害命。原來,她報酬豐厚的每一單生意,進出的都是人命。

看到齊碩臉上的神情,杜掌櫃淡淡問:“怎麽?覺得我很可怕?”

他冷勾唇角,昂首的神情目空一切:“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身居高位者的禀性。老師固然是真君子,可朝堂上更多迂闊的僞君子。房屋的建造需要石礫瓦片,帝國的樓臺也一樣。那些所謂的君子聚集在一起,用純白玉石構建起的樓宇太脆弱、太容易倒塌了——他們經不起敲擊。

“他們說李林甫是小人,可只有這個小人,能令安祿山那些異族将領馬首是瞻,冷汗淋漓,如履薄冰。他們瞧不起李林甫是白字連篇的‘弄獐宰相’,貶黜蕭炅因為他是‘伏獵侍郎’,可是,他們不懂得辦成一件事,比讀對一個字,要困難得多,也重要得多。

“水至清則無魚,他們無法藏污納垢,也就無法對抗真正的黑暗。”

他這一番話談論的是國家大事,齊碩聽不太懂,但不知為何,她只覺得空曠無奈而蒼涼。杜清晝在黑暗中幽冷的眸子,與将軍明亮慵懶的目光,在她眼前交錯……

道不同,便是如此吧。

就像光明與黑暗,一旦走向相反的方向,便永遠無法共存。

“我只是覺得,”紅衣少女側過臉去,“你一個人走這樣黑暗的夜路,太寂寞,也太冷了——

“你和将軍,原本不該是敵人的。”

“是啊。”杜清晝的聲音竟然有點溫暖的錯覺,“原來,故鄉和故人,已經離我那麽遠了,比整個白雪覆蓋的冬天還要遠。”

梅花暗香如舊,當日并肩看雪景河山的少年呢?

他指下用力,陶罐頓時四分五裂!“要殺他的人不是我。可浩蕩四海有天羅地網在等他,既然他一定會死,我寧可他死在我手上。”

齊碩怔住。

“呵呵。”杜掌櫃漫不經心地撥弄着陶罐:“不必為他可惜,更不必為我可惜,你聽說過‘玉不雙帶’嗎?”

玉不雙帶,豈有君子同佩二玉?可張九齡門下兩個學生,就像兩塊絕世的美玉——

“我從不賣第二塊玉給同一個人,也從不和人分享。哪怕我的光芒比他明亮,也不行呢……我只喜歡獨自站立,寧可做某片黑夜唯一的星,也不做後羿時代的九個太陽。”

杜掌櫃平凡的面孔帶着某種令人畏懼的黑暗與力量,他是齊碩見過的唯一一個,有資格卻從不佩戴玉的男人。

齊碩聽說,當日将軍将孩子們送走之後,卻第三次返回荊州城——為了張九齡的骨灰。那時張九齡微笑的視線看着窗外,說:“我只想回故鄉看一看。”于是她明白将軍一定會回來。

他會帶他,回家。

他怎樣做到的齊碩不知道,但那個人就像朝陽,會拼盡一切燃燒,令旁人也能在絕境中看到希望。聽說他帶着張九齡的骨灰被人圍追堵截,身受重傷,最後被人救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齊碩不知為何松了口氣。

将軍一定能完成那個人最後的心願吧?

其實,多年前,齊碩曾有一次去過張九齡的故鄉,那裏千湖水波婀娜如畫,夕陽沒有一絲暮氣,五嶺山脈的天然屏障隔絕了中原文明與禮法拘束,四季沐浴日照的玉石争奇鬥豔。她也看過張九齡當年開鑿大庾嶺驿道時親手種植的梅樹,枝幹虬髯,傲骨凜冽,白色的花海更勝雪景。

齊碩還想告訴杜掌櫃一些事,那些她自從被雇傭之後,就很少想起來的往事。

尾聲

她是齊碩,也是麒獡。

她是紅衣夜行的小賊,也是皮毛鮮紅的小妖。

麒獡不會偷時間,只會偷玉——它雖然也吃人類的食物,但更愛吃的,是玉。

在沒有被雇傭時,麒獡游蕩四海尋找美玉。到過市井,也到過皇宮。

有一陣子,它躲住在天下至為華美的大明宮藏寶閣,享受四方進獻而來的美玉,與達官貴人供奉的珍寶,它從來不缺食物。

可是那些貴重的玉,漸漸地都味同嚼蠟。

它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也許是吃過的玉太多了,再也嘗不出當初美好的滋味。

直到它撿到那塊玉,從少年禦史身上偷來的那塊玉。

四四方方的一塊白玉,冷硬如石頭,看上去半點兒也不名貴,它放到嘴裏咬了一口,卻再也沒法忘記那味道。

那是它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玉。

麒獡喜歡偷玉。

每個人都有一塊珍貴無價的玉,失去了那塊玉,男人和女人都會加速地老去。天子也不例外。

那日在銅鏡中,令天子感到凄惶的,并不是流逝的時間;讓他頹喪疲憊的,也并不是衰老本身。張九齡說得對,重要的不是被偷走的時間。而是被時間偷走的那些東西啊。

所以,禦史杜清晝自從丢了那塊白玉,終身不再佩玉。

“當你應對敵人時,也要當心,別碰碎了自己與生俱來的那塊玉。”老師張九齡曾告訴兩個學生:“最好的玉和最好的自己,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真正的美玉,是你年少正直的初心。”

燃燒着夢想的熱忱,浸透了友情的汗水,朝陽般璀璨無畏的勇氣——年少正直的初心。可世上很多人,不知不覺地,親手将這塊無價的玉丢棄了。

這,就是麒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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