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白雪歌

第4章 白雪歌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唐·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裴昀覺得,每次遇到這個金吾衛,他都很倒黴。

第一次是科舉大考的前夜,他在長安街上夜行,被宵禁巡邏的這家夥一箭射中手臂,只能打着繃帶參加考試;第二次是杏園探花的路上,戶部突然失火,他被對方拿兵刃架住脖子;第三次就是現在。

晴空萬裏,少年裴昀潇灑地策馬而行,手執球仗輕松揮杆,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水花高高濺起,球仗脫手飛入了旁邊的池水中!

努力練習打馬球的裴昀衣袂飄舉,像被一坨鳥糞砸中的白蝴蝶,從馬上很沒氣質地摔了下來,狼狽滾了一身泥濘。

人生沒有最倒黴,只有更倒黴,當他準備悄悄爬起來,想裝作什麽也沒發生時——擡頭一看,這個金吾衛正筆直站着,面無表情地看着遠方……但後背卻笑得直發抖。

士可殺不可辱,裴昀很風雅地爬起來,湊到對方跟前:“英雄貴姓?”

那人不理他。

“英雄你看到我的馬球滾到哪裏去了嗎?”

那人目不斜視。

“英雄你看曲江的風景這麽好,旁邊這棵梨樹,怎麽不開花?”

那人額頭的青筋跳動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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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你氣宇軒昂,但不會說話,不會是個人俑吧?”裴昀說話間朝對方的肩膀摸去。

對方好看的劍眉一緊:“探花郎自重。”

“原來你會說話,不是啞巴。”裴昀頓時松了口氣,欣慰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巴,“而且還認識我。”

裴昀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

作為新進士裏的紅人,他近日片刻也不得閑。相識宴、燒尾宴、聞喜宴、櫻桃宴……除了各種宴飲之外,還要準備月燈閣打馬球。馬球這種運動最初是從軍中流行起來的,可做陣前練兵之用,後來流傳到宮中和民間,成為新進士聚會的習俗。

裴探花年少風流、琴棋書畫都擅長,但他有個缺點——他不會騎馬。

讓不會騎馬的人打馬球,好比讓不會游泳的人去玩跳水,會出人命的。為了不在月燈閣馬球賽上摔死或者被馬蹄踩成肉餅,裴昀只好先和他身下的西域駿馬練一練。

誰知道馬兒太不給面子,現在球仗掉進了水裏,馬兒沒心沒肺地悠閑吃草去了,他一身泥濘跑到池邊,想看看能不能把月仗撈起來。

池水深不見底,趴在池邊的探花郎愣了一下,只見水中央泛起一圈小小的漣漪,水底下有東西在游動。

是大魚嗎?

水中的游動的影子并不像魚,水紋越來越大,漸漸變得如旋渦一般,隐約可見雪色鱗片起起伏伏,神秘的光澤仿佛将九天陽光都聚攏在一處,又像要将所有的光明都吞噬進深不見底的池心。

那個金吾衛的臉色一變,大步走過來,一把拉起還在發愣的裴昀,後者還渾然不覺:“怎麽了?”

金吾衛将他大力拽得遠離湖水,冷冷睨了他一眼,意思是:找死?

裴昀回頭看去,只見那漩渦漸漸收攏,像是威嚴起伏的胸膛歸于平靜,朝陽下的湖水碧波蕩漾,仿佛剛才什麽也沒有發生。之前水裏那若隐若現的,究竟是什麽東西?早春其實還冷得很,裴昀望着不見底的湖水,後背有點發涼。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聽說開元八年,新進士們游曲江時,出過沉船事件,幾十名進士全部葬身湖底。那時便有人傳說,這湖中有東西。

神色冷峻的金吾衛皺眉:“以後不要來這裏練馬球了。”

“不練怎麽行?月燈閣馬球賽沒幾天了。”裴昀抗議。

“那麽,不要靠近這池水。”對方轉身走開,只丢下這一句話:“記住。”

——千萬不要靠近這池水。

月燈閣馬球會如期而至。

春色似錦,新科進士們穿了英姿飒爽的胡服,高大的突厥與大宛馬在賽場邊排成隊形,教坊的歌伎們演奏着雄渾的《秦王破陣樂》。

就在一切準備就緒時,只聽身後傳來霸氣的馬蹄聲。

人未到,聲先至:“閑人回避!我乃是金吾衛旅帥江赜,今日我等要用月燈閣的場地!”

馬匹橫沖直撞進場地,揚起陣陣塵土,進士們紛紛狼狽躲閃,有幾個差點被馬撞倒——他們平日知書識禮,何時見過這樣不講理的陣仗?

領頭的江赜揚鞭大喝,身後一衆身穿铠甲的金吾衛緊跟其後,個個手持朱紅色球仗,威風凜凜。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進士們雖然憤慨,卻大多敢怒不敢言。

這時,只聽一個氣憤的聲音說:“新郎君在此,爾等才該回避!”

說話的是新科狀元郎杜清晝,他的個子不高,氣勢卻比很多人要強硬。

“哦?這身長腿短的,看來是狀元郎了?”對方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發出一陣嚣張的冷笑,“我就給你一個面子!我們來比一場,誰贏了就能用這個場子!”

進士們面面相觑,不敢貿然應戰。

“量你們這些書生也不敢吧?”江赜故意發出“啧啧”的奚落聲,金吾衛中也一片喝倒彩的噓聲。

“這月燈閣馬球會,歷年都有,原本就是我們的場地,誰說要和你們比試贏了才能打?”只聽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接口,說話的人雙臂環胸,悠閑地站在旁邊,正是裴昀。

“都是些沒用的文人而已!”江赜揚鞭大笑,“嶺南來的蠻子,連馬都不會騎,更不用說打馬球了!”說話間轉臉朝杜清晝:“哦我忘了,狀元郎,聽說你的老師是中書侍郎張九齡?說什麽風度冠絕長安,也就是個沒用的書生而已,弱不禁風的與婦人何異?哈哈哈!”

杜清晝臉色一變,突然翻身上馬,眼裏騰起殺氣:“你可以羞辱我,但不能羞辱我的恩師!”

“不要中了他們的激将法。”裴昀一把拉住他的馬缰,穩定有力的手覆蓋住杜清晝氣得發抖的手背,眉宇間滑過一抹凜冽,笑意燦爛綻放,“好好打,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說話間他一撩衣袍,翻身上馬。

裴昀在新進士中極有威信,見他應戰,大家也都紛紛上馬。

原本平整的地面激起了尺高的塵土,金吾衛們左奔右突,風馳電掣,極為強悍霸道。

杜清晝憋着一口氣,看準馬球飛到空中的機會,縱馬前去搶球!誰知被橫沖出來阻擋的江赜揮杆一攔,胯下的馬受了驚,嘶鳴着昂起前蹄。他一個措手不及,差點被馬甩了出去,幸好他及時拉住缰繩。驚魂未定地擡頭一看,只見江赜正得意洋洋地大笑。

杜清晝一咬牙,雙腿憤怒地猛地一夾馬腹:“駕!”駿馬吃痛向前狂奔,轉眼就來到了江赜跟前。短兵相接,江赜先發制人,根本不給杜清晝任何機會。被壓得死死的杜清晝心有不甘,可惜他的體力和球技的确與金吾衛差得遠,只能任人羞辱。

半場結束時,金吾衛進了六個球,進士們一個球也沒進,卻都累得氣喘籲籲。

裴昀下馬還不熟練,動作有點笨拙,江赜故意将手中的月仗一擡,絆在他腳邊——

“撲通”一聲,裴昀頓時摔倒在地。

金吾衛們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只有一個面容冷峻的金吾衛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頭。

江赜居高臨下地揚着馬鞭:“喲喲喲,探花郎這是怎麽了?不是沒吃飽吧?”

在金吾衛們的又一陣大笑中,裴昀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土,笑眯眯地爬起來:“跌倒了有什麽好笑的?只要能潇灑地爬起來。”

他神色自若的樣子,好像根本不是灰土沾身,而是朗月清風拂襟。江赜明明占了上風,卻一點優越感也找不到,連聲冷笑:“那就走着瞧,只要下半場比賽之後,你還能爬得起來!”

休息場上的進士們個個垂頭喪氣,氣氛十分沉默,與不遠處金吾衛得意的高聲談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還是裴昀先打破了沉寂——

“剛才拼體力的打法,是打不過的。”

“那該怎麽辦?對手太強了!”接話的少年叫崔墨笛,個子高大,小麥色臉龐上布滿汗水,進士裏只有他出生将門世家,會些馬上功夫,剛才差點擊進了一球,但是被金吾衛人多勢衆沖散了準心。

“對手的确很強,”裴昀微微昂起下颌,傲然中有一絲狡黠,“但是有句話叫‘一人虎,二人狼,三人四人豬與羊’。

“強與強的結合,未必是更強,如果他們不肯屈服于彼此,就會互相削弱——我們不需要使蠻力,只需要找準機會,借力打力,讓他們成為一盤散沙!”

所有人都擡頭看着他。

“現在上半場領先,他們更加得意,只要他們驕傲輕敵,我有打敗他們的辦法!”

進士們面面相觑,臉上都是将信将疑的神色,無論如何,一線希望又回到他們的眼睛裏。

裴昀示意他們圍攏過來,壓低聲音,如此這般這般。

下半場開始時,進士們排出了一個很奇怪的陣形。

球技最高、最有希望進球的崔墨笛竟然被派守在後方球洞口,其他人呈“一”字縱向排開,裴昀在“一”字的最前方。

金吾衛的陣形則三或四人一組,各司其責,擊球手在最前方,是馬球場上最常見的攻防。

鼓聲一響,拳頭大的彩漆馬球被高高抛向空中!

進士們的“一”字陣形迅速分開兩股,變化為倒寫的“人”字型,奇怪的是,他們似乎并不急着搶球,不知裴昀給過他們何種指令,陣形又迅速變動幾次,令人眼花缭亂,而金吾衛們毫無懸念地順利搶到了馬球,突然有人罵了一聲:“誰絆我!”

四五只球杆伸向馬球時,金吾衛們急于争功,擁擠中不知道是誰的馬尾散開了,與旁邊的馬纏住。

大唐馬球賽中,馬鬃和馬尾巴都會剪短或編織打結,避免互相纏繞。新進士們的馬尾都梳成了結實的三花辮子,而金吾衛因為球技高明,只在馬尾末梢松松挽了一個結。

被纏住的人當然惱怒,而始作俑者覺得是別人擁擠才會讓馬尾散開,也十分惱火——這些金吾衛少年們能做皇家侍衛,出身都不平凡,十分自負自傲。誰都相信機會是屬于自己的,憋了口氣誰也不讓誰。

機會轉瞬即逝,如果不會把握的話。

這時,一支球杆如閃電般從旁襲來,穩定而精準,偃月形的球仗頭在地上刮起一陣塵沙,木制小球被高高抛起——

金吾衛們紮堆在一起,而進士們大多在外圍,早已各就其位,接過從裴昀那裏傳來的球,球傳遞得出乎意料的輕松,只聽一聲鼓響,進士們終于撥得了一籌!

“大家分散開來!快阻止他們!”江赜大聲呵斥,可惜太遲了。

自從第一個人的馬鬃散開,混亂中越亂越急越躁,又有幾人的馬尾纏繞在一起。比賽還未結束,陣腳已亂,人心已散。

眼見己方落了下風,江赜一咬牙,突出重圍,黑色駿馬如閃電疾馳,他的球技倒不是蓋的,要憑借一擊之力力挽狂瀾,一仗擊向球門——

可惜他遇到的是崔墨笛。

崔墨笛坐在馬背上穩如山峰,擡臂一擊,球被他手中的月仗漂亮地擋了回來!

臺上教坊演奏的《秦王破陣樂》正到高亢的部分,鼓聲不斷響起,進士們信心大增,一鼓作氣。

“你使詐!”江赜策馬奔到裴昀身邊,咬牙切齒地怒吼。

“這是戰術。”裴昀笑吟吟地指了指自己的頭,“打球,不僅要靠武力,還要靠這裏。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可不行。”

他這番話,簡直是故意要激怒江赜。

果然,江赜的臉漲成了青紫色:“你——!”身後又一陣鼓聲和歡呼聲傳來,進士又進球了,已經領先了金吾衛!

江赜勒馬猛沖過來,手中月仗用力過猛,被裴昀一下子躲開,回力卻打到了自己的馬臀——剛才馬匹幾次被纏繞住尾巴,已經驚惶不堪,如今被球仗打中,頓時嘶鳴一聲刨蹶子!

縱使江赜馬術過人,也被大力掀得摔下了馬。原本飛揚跋扈的江赜狼狽地從塵土裏滾爬起來,一抹嘴,牙齒似乎被摔掉了幾顆,吐出一口血沫。

裴昀悠然端坐馬背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你之前侮辱我老師的話,應該都吐出來了吧?知道什麽叫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嗎?這就是。”

陽光驕傲地潑灑下來,把進士們汗濕的臉龐都踱了一層金色。人群中的杜清晝掌心發熱,只覺得從上場到現在,胸中的一口濁氣終于吐了出來,說不出的痛快。可轉頭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仰視着裴昀,他又莫名有點悵然若失……

本以為比賽會暫停了,誰知道江赜惡狠狠地一把拉過旁邊的馬,再次縱身上馬!

“再來!”

待江赜再次上場,杜清晝一心想要痛打落水狗,盯死了江赜,待到快要靠近時,身後傳來裴昀示警的喊聲:“杜欠揍!”原本應該聽裴昀的指揮避讓,但他心裏瞬間鬼使神差,絕不願意就此退縮,錯失良機。

與江赜的距離越來越近時,身邊突然一陣疾風,原來是裴昀趕了上來,超過了他!

他與江赜對戰的機會,就在這一瞬間失之交臂。

也在這一瞬間,杜清晝看到了駭人的一幕。江赜手中的球杖攜着雷霆之勢,朝裴昀擊去。

——那球杖上安裝了鐵鈎!

“裴昀!”杜清晝一聲厲喝,卻是來不及了。江赜的球杖電光火石之間,鐵鈎就要刺入裴昀的右眼。

裴昀馬術不佳,對方又是蓄謀而來,這一刻避無可避……

千鈞一發的時刻,突然有一杆月仗從旁邊打過來,打向江赜的球仗,只聽“噗”的一聲,準心被壓低,避開了眼睛,但鐵鈎還是刺入了裴昀的肩膀,鮮血頓時湧了出來!

肩膀被鐵鈎鈎傷,手臂一松再握不住馬缰,裴昀頓時從馬背上滾了下來。蹄煙滾滾中,眼看他将要墜地被馬蹄踩到,一只手臂将他撈起。那人整個人幾乎與地面平行,向前滑行了數尺!

江赜氣急敗壞地一聲大吼:“葉铿然!”狠狠将手中的球仗砸到地上,球仗頓時斷成兩截!

剛才的變故發生太快,旁人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只看到裴昀受傷了,鮮血染紅了白衣。杜清晝心中百味陳雜,驚愕地沖了上去,進士們也圍了過來。

“裴昀!”

“裴探花!”

有進士以為是葉铿然将裴昀打傷,氣憤地拉住葉铿然的馬缰:“你們金吾衛好不要臉!打不過人就用陰招!”

“我們必要将此事禀報聖上!”

被氣憤的進士們團團圍住,那個做葉铿然的少年神色依舊冷峻如冰,漠然把裴昀抱下馬來,扔給他們。

不遠處,江赜的臉色陰晴難定,剛才那句“将此事禀報聖上”也讓他多少有些忌憚,于是只陰狠地剮了葉铿然一眼,翻身上馬一揮手:“走!”

臨走之前,他撂下一句話:“今日的比賽還沒完!”

葉铿然一言不發準備離開,卻被裴昀掙紮拉住,他疼得額頭上都是汗水,卻還笑得出來:“英雄,原來你姓葉啊……”

一群烏鴉黑壓壓地飛過,葉铿然額頭上的青筋跳動了兩下。

姓葉的英雄,是一名負責巡城與警備的金吾衛校尉。

迄今為止,他與裴昀好幾次狹路相逢。看上去,不靠譜的探花郎也将這幾面的過結記得清清楚楚。

“似乎我每次遇到你,都很倒黴啊。” 裴昀笑眯眯地跟着他,“第一次我深夜闖宵禁,本來可以當場杖斃的,你看我有急事,只射我的手臂放了我一馬;第二次在戶部,你最先趕來救火,又執戟攔住我,刃口就架在我的脖子上,卻讓我毫發無傷;這一次,沒有你那一擋,只怕我一只眼睛要廢在江赜手中。”

探花郎帶着笑意的面孔湊了過來,眸子亮如星辰,“你這個人,心地真不錯。”

葉铿然皺眉——失血這麽多還話痨。

他一把揪住對方的衣襟,冷硬地将潔白的領口扯開,随即掌中用力,将對方強摁在一塊大石頭上。

“你要幹什麽?”裴昀大驚失色,“光天化日之下!我叫非禮了……”葉铿然冷冷地摁住他,将那被進士們裹得慘不忍睹的紗布扯開,重新把傷口包紮好,那是軍中獨有的止血包紮法。

“真醜。”裴昀不高興。

“能止血就不錯了,你還挺挑剔?”

“你不也是嗎?”裴昀順勢往石頭上一躺,側頭看他,“連漢光武帝劉秀都說,‘仕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你有什麽不滿意的?”

葉铿然一怔。

他出生将門世家,祖上出過三品武将,才能年紀輕輕進入金吾衛做了校尉。這身份羨煞旁人,可他并不喜歡,所以大多數時候他都冷淡沉默。

“男兒當戍守四方,在皇城大內執戟,不過是個擺設罷了。”

裴昀多看了他一眼:“有志氣,你想去邊關?”

葉铿然點了點頭。

曲江邊的梨樹盤曲高大,樹下涼風習習,葉铿然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你在軍中待過嗎?”

“沒有。”裴昀不解,“怎麽這麽問?”

“你打馬球的時候組的‘一字長蛇陣’,我們軍演時學過。”但他沒想到,這陣法還能用到馬球上。

“我雖然沒到過軍中,但我讀過兵書啊。”裴昀半點也不謙虛地說,“這點東西難不倒我。”

葉铿然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雖然兵書裏有關于陣法的記載,但書卷是一回事,運用到實戰又是另一回事。裴昀從來沒有進入軍中,卻能将幾種陣法變換結合,靈活用到馬球場上,指揮一群堪稱烏合之衆的書生戰勝了訓練有素的金吾衛,出奇制勝,幾乎發揮了每個人的長處。

有種東西,叫天賦。

“怎麽盯着我看?”裴昀好奇地在臉上摸了摸,“我臉上有東西?”

這時,曲江池裏水波擺蕩,像是突然起了一陣大風,但是四周分明沒有風。

葉铿然的臉色微微一變。

他不由分說一把拉起裴昀,拔足狂奔!“痛……”被扯到傷口的裴昀慘叫抗議。

“我警告過你,”葉铿然沉聲,“不要再靠近曲江池,你又來過了?”

“我只是來練習過打球而已……英雄你說跑就跑……咳咳……給個理由先……”裴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完全沒有注意到從水中升騰而起的巨大的陰影正在朝他逼近,“快停下……我跑不動了……”

“閉嘴!”

在他們身後,巨大的水花從曲江池中濺起,金色的夕陽被攪得亂七八糟,幾滴飛起的水珠像是金色的刀刃。葉铿然突然護在裴昀身後,睜目喝了一聲:“回去!”

四周緩緩歸于寂靜,巨大的影子、奇怪的聲音、追趕的腳步都消失了,像是咕咕冒泡的沸水冷卻成冰。

“曲江池裏,到底有什麽東西?”

裴昀拎着一柄鍋鏟湊過臉,問旁邊正在往爐竈裏添柴的杜清晝。

自從打完馬球回來,杜欠揍似乎有點怪怪的,裴昀看了他一眼,便使喚他去買酸辣豆瓣醬和豆腐原料。杜清晝悶頭去排了整整兩個時辰的長隊,買到了長安最正宗的老豆腐。

杜清晝一向很有原則,比如有所為有所不為,比如君子遠庖廚,但在裴昀面前,所有底線都不堪一擊。對方很沒節操地直接拽着他,拎着食材一起到廚房做酸辣豆腐。

裴昀切豆腐,他生火。

柴燒得旺,煙火氣與豆腐的清香混在一起,裴昀清澈的面孔和欠扁的表情,都顯得喜氣洋洋的——杜清晝的嘴角不知不覺也揚了一下,想起了他們小時候的時光。

聽到裴昀突如其來的問題,杜清晝思考片刻,反問了一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打馬球那天是什麽日子?”

“二月初二。”試吃酸辣豆腐的裴昀含糊不清地說。然後,他的勺子突然停在半空中。

這一刻,他意識到一件事——

二月初二,是民間傳說中龍擡頭的日子。

他脫口而出:“龍?!”

連垂髫小兒都會唱:“二月二,龍擡頭,大倉滿,小倉流。”

龍是天下瑞氣的象徵,“魚将化龍,雷為燒尾”,所以大唐科舉考試之後進士們有參加“燒尾宴”的習俗,表示他們已經鯉魚躍龍門——然後,進士們都要到這曲江池裏乘船一游。關于曲江池中有龍的傳說,由來已久。

池水邊陽光酥松,裴昀順着原路察看他和葉铿然當時走過的地方,正午的光線很好,只見地上有許多坑坑窪窪的洞,像是什麽動物巨大的腳印似的。奇怪的是,洞洞的附近還有馬蹄印。從馬蹄的排列和深淺來看,似乎這只腳印的主人還喜歡在水邊打馬球?

事情似乎越來越有趣了啊……

真的——可能是龍嗎?

龍是尊貴的雨神,身為鱗中之長,春分登天,秋分而潛淵,莊嚴威儀不可冒犯。它總不會趁着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曲江池邊玩馬球吧?

裴昀正在困惑時,突然看到前面有個熟悉的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閃過——是金吾衛旅帥江赜!

他來這裏幹什麽?裴昀心頭一動,跟了上去。

只見江赜繞到一棵大樹下,從懷裏摸出一包東西,像喂魚一樣将粉末往水裏撒去,同時還做賊心虛地四下張望了一下。

裴昀動了動鼻子,一陣糕餅的香氣從水面飄散過來,嗯嗯是栗子糕?

水面泛起了微微的波瀾,但也只是片刻,就又歸于寂靜,仿佛水裏有想吃魚餌的大魚在潛游,但終歸還是忍住了誘惑。

江赜是想用栗子糕釣水裏的東西?

裴昀沒有驚動他,只在遠處看着,過了許久,水裏依然平靜如鏡,江赜失望地離開了。

月上柳梢時,一個熟悉筆直的人影自斑駁的夜色中走來。

看到樹下的裴昀,少年一怔:“你在這裏幹什麽?”

“今天你不用警衛當值,你又來幹什麽?”看上去等待許久的裴昀笑吟吟地反問,似乎預料到他會來。

葉铿然竟然一下子被問住了。

“我來猜猜看。”裴昀仍然帶着漫不經心的慵懶笑容,“你是來看朋友的。”

如願以償看到葉铿然臉色大變,他湊過頭來:“它是曲江池裏的一個龐然大物,除了你之外,江赜也見過它。”

一只驚鳥掠過樹梢,細細的弦月從雲層中滲出,像是緩緩如水滲漏的秘密,浸透了少年的袍袖。

葉铿然抿緊薄唇,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對方是個很可怕的人,這人能将所有的細節串成拼圖,能從人的眼底看到內心。

“這個龐然大物,”裴昀悠閑地問,“是龍嗎?”

只聽水花“嘩啦!”濺起。

空中騰起巨大的陰影,仿佛要遮住月亮,裴昀下意識地遮住眼睛,可是空中如雨的水花漸漸都如薄霧散去,一張晶瑩皎潔的面孔從池水中冒出來。

濕漉漉的臉蛋看上去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睫毛和頭發都是雪白的,更襯得眸子烏黑,長發一直垂到了腳踝,像是雪花化成的精靈。

“我是白龍柒音,住在這曲江池中。”少女一身濕噠噠的,輕靈地跳過來:“我長得好看嗎?”

“好看。”裴昀如實說。想了想,又問:“龍女你吃人嗎?”

“我不吃人,我吃蝦。” 白龍柒音用力搖頭,似乎很開心,“還是你們讀書人會說話,葉哥哥就從來不誇我好看!他也不準我出來和人類玩耍。”

“葉校尉。”裴昀扭過頭來,很認真地看着葉铿然,“吃蝦的龍,和吃草的羊有什麽區別嗎?為什麽你再三提醒我危險?”

“……”葉铿然沉着臉不說話。

“我們去打馬球吧!”柒音揚了揚手裏的球杆,裴昀只覺得莫名的熟悉——這就是他當日掉進曲江池裏的球杆!

自從球仗掉進水裏,被柒音撿到,龍女就迷上了打馬球。每到夜深人靜,月華如水的晚上,她就自己溜出來,在曲江邊策馬打球。

——那些坑坑窪窪的大洞,就是她挖的球洞。

皇室的球場有雕花朱紅漆矮球門,曲江邊上露天的草場并沒有球門,在地上挖一個球洞即可作為進球之用。但這球洞挖得也……太大了點。裴昀望着那些比臉盆還大的球洞,臉上的神情十分豐富。

“葉哥哥說有的人類很壞,像那個金吾衛旅帥江赜,”柒音無聊地托腮,“老是想抓我、扒我的皮,所以我平時都躲在水底不見人類。”

“扒皮?”裴昀眉心一跳。

“是啊,你剛來長安沒聽說過,去年新羅人給大唐進獻了一張白龍皮。那張白龍皮浸泡在水中,哪怕是酷暑盛夏,屋子裏也清涼如秋。皇帝把這件寶物賞賜給了兵部尚書孟玄頌,孟尚書的小兒子孟譚琛便拿到江赜面前炫耀。結果,江赜就放出話來,說他也一定要弄到一張白龍皮。”

所以江赜才會拿栗子糕釣龍……

這個點子雖然夠奇葩的,但和江赜此人的行事風格倒十分相稱。

他霸占球場,是否也與龍有關?

裴昀正在思考其間的關聯時,只聽柒音好奇地問:“那天晚上我聽到你們說什麽‘仕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娶裴探花’?”

“……”裴昀頓時被嗆到,“是陰麗華,不是裴探花。”

龍女的發音有些笨拙,像人類的小孩子學說話一樣,認真地學着:“是裴探花,不是陰麗華。”

“……”簡直夠了!

直到此時,裴昀才終于明白了葉铿然為何警告他不可靠近水池——

他并不是擔心人類被池裏的龍傷害,而是擔心人類會傷害池裏的笨龍!

龍女柒音喜歡吃栗子糕,喜歡打馬球,共同的愛好讓她和裴昀很快成了好朋友。

她所住的曲江池,位于長安東南,碧波之上天光雲影徘徊,美不勝收。這裏在漢代叫樂游苑,隋朝建造長安時開鑿成湖。大唐在池邊建造紫雲樓,每年進士科考結束之後,會舉行盛大的曲江宴飲。稱得上是“三春車馬客,一代繁華地”。

一人一龍在曲江池中泛舟喝酒。

“這大好春光,你不去九天之上遨游,潛在水池裏做什麽?”裴昀笑問。

“睡覺啊。”龍女柒音無辜地說,“你真的是嶺南人嗎?可你的金陵洛下音說得很好聽呢。”

“我自八歲起跟着老師,到過很多的地方,嶺南話倒忘記得差不多了。”裴昀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真的是這樣嗎?”柒音好奇地說,“可你的長相,也不像嶺南人。你長得……有點像我見過的一個人。”

裴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頓:“誰?”

“我也記不起來了,”柒音搖搖頭,“反正是在長安見到的。我在這曲江池裏,也呆了一百多年了呢,見到過好多好多人,不過我要麽故弄玄虛吓唬他們,要麽躲起來。在遇到葉哥哥之前,我都是一人,好無聊。”

清風吹動少女的鬓發,她似乎有點出神。

裴昀的眼神裏泛起一縷疑惑,如同浸着春日泠泠潭水。

“對了,你聽說過十五年前的曲江池沉船嗎?”柒音撓撓頭,身子輕輕哆嗦了一下,“我怎麽會突然想起這件事……那天整個池子都燃燒了起來,我差點被燒死,後來不知道誰來将大火撲滅,我才撿回一條小命……但那些船上的人,全都沒有救上來。”

裴昀眉心微微一緊,“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火,可以在水裏燃燒的。”

“我也不懂水裏怎麽會起火……反正,池水裏真的燃起了大火,那沖天的烈焰好熱好可怕!”柒音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而是真的害怕。

“在聊什麽?”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岸邊傳來。

“葉哥哥!”柒音頓時忘了剛才的話題,高興地将船靠岸,動作輕靈地跳上岸邊。

只見葉铿然身姿筆直站在岸邊,無論何時,他都像一杆精純的銀槍,絕無絲毫萎靡懶散。但此刻,他看上去卻有點滑稽。

柒音瞪大眼睛,“你……你的臉怎麽了?”

葉铿然的右臉上青腫了一大塊,嘴角也破了,一縷殘留的褐色血跡留在嘴邊。他有點不自然地微微側過臉去,冷淡地說:“沒什麽。”

“江赜打的?”裴昀懶洋洋地撐着頭,似笑非笑。

柒音愕然回頭去看他,而葉铿然沒有說話,等于是默認了。

“那個壞蛋,他憑什麽打你啊?”柒音氣憤地脫口而出。

“軍中打人,需要什麽理由?”裴昀從船上走下來,踱走到葉铿然跟前,“江赜官階比你大,所以他今日可以教訓你。”說話間,他的手在葉铿然的肋骨上輕輕一按,後者頓時悶哼一聲,臉色蒼白,額頭上滲出冷汗。

“最重的傷在這裏,肋骨沒有斷,但也快斷了。”裴昀收回手,眸子裏流露出一點不同的東西,“這次,是我連累了你。”

“不關你事。”葉铿然搖搖頭。

“呵,也就是說,他以前就針對你?”裴昀雙臂環胸,眸子深黑。

“管好你自己。”葉铿然冷冷地說,“江赜的戰約,你可有對策?”

就在幾日前,江赜送來了戰書,約裴昀再打一場馬球。

與之前的比賽方法不同的是,這次的戰書,是一對一的。

技巧可以贏一次,只有實力才能次次贏。

裴昀比任何人更懂得這個道理。

“且不說你的肩傷還沒有完全好,就算是好了,和江赜再戰,也實力懸殊。”葉铿然冷冷地陳述事實。

多人對戰還可以靠陣法,一對一,就只能拼實力。

“我有辦法!”柒音突然想到了什麽,眼前一亮,“我可以幫你!”

“怎麽幫?”

“我可以變成一匹白龍馬,在球場上助你一臂之力!”

進士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馬。

駿馬全身上下都是雪白的,沒有一絲雜毛,昂然的姿态像軍馬一樣威風凜凜,遠看就像白雪砌成的玉山。走近才能看到,馬兒的四蹄靈活,鬃毛修建得幹淨帥氣,烏黑的眼睛通人性一般溫潤堅毅,看上去極适合駕馭。

“你從哪裏弄來這麽好的馬?”進士崔墨笛一向愛馬,豪爽地在馬背上拍了拍,愛不釋手。其他進士們也都圍了過來。

杜清晝平時矜持不茍言笑,此刻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馬頭,白馬響亮地打了個噴嚏,不高興地擺頭。

“這種名貴的馬不喜歡被摸下巴,你要摸他的頸背。”旁邊不知道是誰湊熱鬧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杜清晝心高氣傲,雖然對方未必是有意說他不懂名馬,欺他個子矮,卻讓他賞馬的好心情頓時消失大半。他不願在人前顯露低落的心情更落了下乘,反倒露出淡淡的笑容來,只轉頭問裴昀:“朋友送的?”

從小一起長大的杜清晝很确定,裴昀買不起這樣的好馬。不像那些高門世家的進士們有用不完的金子,裴昀窮得很,櫻桃宴湊份子的錢都是借來的,考上了探花還是一身粗布白衣服。

兩個少年祖籍都是嶺南“蠻夷之地”,可不知為何,裴昀就沒心沒肺過得很潇灑。

“朋友借的。”裴昀摸了摸鼻子。

“是那天的金吾衛?這些天你常來曲江,似乎和他很投緣。”杜清晝看着裴昀滿不在乎的樣子,突然有點不悅,“我看那少年孤僻神秘,他是什麽來歷?”

“沒問過。”裴昀笑了笑。他知道葉铿然一定出身高貴,才能年紀輕輕成為金吾衛校尉。但究竟是什麽來歷,他倒不是很關心。

交朋友交心,何必管身世來歷?

“江赜雖然跋扈可惡,但球技倒不是蓋的,你要當心才是。”另一名進士蔡丹青擔憂地說。

“放心。”裴昀露出大大的笑容,揚了揚手中的球杆,“有了這匹駿馬,更多七分勝算。你們到時候來給我加油助威!”

他說得輕松,讓旁人也能感受到日光般明亮的信心。而旁邊的白馬仿佛呼應主人的豪情似的,通人般嘶鳴了一聲,傲嬌地甩了甩尾巴。

誰也想不到,這匹人見人愛的白馬,會在比賽的當天被人偷走。

進士們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而此刻,金吾衛旅帥江赜的心情相當的好,他正悠閑地在馬廄裏挑馬匹,一擡頭,看到葉铿然臉色難看地走了過來。

“裴探花的馬丢了。”少年簡單而清晰地說。

“他的馬丢了,來找我幹什麽?”江赜故作誇張地提高聲音,躲閃的眼神卻洩漏了一絲心虛。

“你敢傷她,我絕不放過你。”葉铿然一字一字地說。他平素冷淡與世無争,此刻逼視人的眸光,竟也帶了森然殺氣。

“喲喲,葉校尉,我好怕……”江赜誇張地抖索着,嚣張大笑,“你這是要殺了我?且不說我沒偷你的馬,你堂堂金吾衛校尉,為了一匹馬急成這樣,丢人,唉,太丢人了!”

他指指身後:“我的馬廄裏有的是好馬,喏喏,你随便挑一匹?這馬太多了,我準備把用不上的宰了,剝皮做坐墊,馬肉炖了來下酒呢……”

咚——!

一拳重重打在江赜臉上,葉铿然胸膛劇烈起伏:“把她交出來!”

江赜自然也不是好惹的,驟然回手也是一拳,他故意打在葉铿然受傷的肋骨處,讓葉铿然身子驟然一縮,痛得彎下腰去。兩個少年很快扭打在一起,地面上灰塵仆仆,馬廄的幹草也紛紛揚揚,馬匹們驚叫嘶鳴起來。

雖然葉铿然的身手略勝一籌,但他之前受了傷,按說十日之內要服藥調理,不能與人動武。

舊傷在身,葉铿然終于被壓制處于下風,挨了江赜的猛烈的幾下拳打,咽喉處一口血被強壓着,眼前也陣陣發黑。眼看江赜一拳朝着他的頭顱襲來,卻是躲避不過——

就在拳頭即将落下時,只聽一個慵懶的聲音說:“江旅帥,我說等了半天你也不來赴約,原來是在這裏和人打架。”

“誰?!”江赜惡狠狠地一擡頭。

裴昀好整以暇地俯視着他,嘴角勾起一縷微寒的春風。這個進士根本不會武功,卻一句話讓江赜的拳頭停在半空中:“你我之間的馬球賽,還打不打?莫非你是怕了我,不敢打了?”

“我怕你?笑話!”江赜一聲冷笑,拍拍身上的灰塵站起來,“這是你自己找上門來的,你別後悔!”

“不可——”葉铿然踉跄站起來,按住裴昀的手,“你打不過他。”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裴昀故意高聲回答,随即在葉铿然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我調查到,有人看到江赜在曲江池南岸水邊栓了一只小船,往裏面送過馬草。柒音應該就藏在那裏。我們比賽時,你速去救人。”

葉铿然身子微微一震——

一場球的時間,應該足夠把柒音救出來。這個念頭迅速在他頭腦中閃過,可是,只怕……裴昀會危險!

“事不宜遲。”裴昀斬釘截鐵地說。

四目相對,葉铿然心中震動,他也并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你要當心,我很快回來。”

月燈閣馬球場被圍得水洩不通。

雖然只是一對一的比賽,但因為之前争奪球場的風波,很多進士與金吾衛都來圍觀。

江赜全副武裝,騎着渾身漆黑發亮的大宛名馬,執着朱紅鮮豔的球杆,裴昀這邊就顯得寒碜多了,因為丢了馬,臨時找來一匹雜色馬,球杆也是灰不溜秋的。

“你要小心。”臨上場之前,杜清晝、崔墨笛和進士們不無擔憂地圍住裴昀,後者露出沒心沒肺的笑容:“放心吧。”

只要能拖延時間到這場球賽結束,葉铿然就可以救出柒音。他會用盡一切策略,讓自己輸得慢一點,哪怕是會受傷的玉石俱焚的打法。

上場之時,裴昀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令他想不到的是,哪怕是最壞的打算,也不如場上的情形變化快。

——他所有的策略都沒能用上。

技巧能管用,前提是對手本身有破綻,當一方擁有絕對的實力優勢時,所有的技巧都只能是紙上談兵。

從彩漆木球被抛向空中的那一刻起,賽場就呈現出一邊倒的态勢。

“砰!”江赜進球了。

進球,進球。

裴昀在煙塵滾滾中,狼狽應付,江赜游刃有餘地進球時,球杆幾次“不小心”打到了他身上,不像之前鐵鈎傷人見血,這一下下打得更加技巧,下手狠卻不露痕跡。

裴昀想要拖延時間,就只能咬牙支撐,汗水流下來讓視線不大清楚,握着球杆的手也被汗浸濕了。只要能再拖延一會兒,只要能進一球也好……雖然那是不可能的吧?

即便不可能,也要盡全力。

就在這種本能的意識中,裴昀終于揮出一杆。

場上寂靜了片刻,突然歡呼聲如雷動!

在海浪潮水般的喝彩聲中,裴昀愕然一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剛才仿佛有力量貫穿了他整個手臂——揮杆出去的力量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那是如光如電的一擊,那是劈山填海的一斬。

那并不是他年少的身體裏所蘊含的力量,卻借由他的手臂和信心爆發出來,瞬間強大到令人目眩神迷。

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何他會有這種力量?

“裴探花,加油!”

“加油!”

圍觀的進士們臉上的失望被驚喜取代,歡呼聲一片。江赜的神色大變,迅速策馬襲回想要扭轉局勢,可是他沒機會了。

随着一次次以不可思議的力度與距離進球,人群沸騰起來,歡呼喝彩的不僅是進士,還有一些金吾衛也不由得驚嘆出聲,忘了自己來的目的。

“裴探花!裴探花!”

場下歡聲如潮水,此起彼伏。

裴昀這個人一向懶散悠閑,勝利不會淡其銳氣,挫折不可奪其意志。摔得一身灰土時他笑得出來,大勝時他也只是尋常神情。而江赜從來都是衆星捧月般的人物,乎意料失敗的打擊讓他汗流浃背,臉色慘白灰敗,完全被那個丢臉的成績壓得擡不起頭來。

比賽結束,大多數金吾衛覺得丢臉悄悄走開了,幾個平時和江赜交好的想去安慰幾句,也被江赜歇斯底裏的“滾!”給吓走了。

下馬的時候,裴昀眼底也閃過一絲疑惑:白龍馬被偷走了,那麽為何他剛才打球時如有神助?是誰在幫他?從他第一次得到機會揮杆,所有的運氣仿佛瞬間都光顧到了他身上。

春日光影綽約,只有風與雲在樹梢嬉戲。

“裴昀,”一個惡狠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站住!”

裴昀回頭,看了江赜一眼,随即懶洋洋地對身邊的同伴們說:“你們先走,我有句話和他說。”

春日涼風吹在身上,仍有些冷。

“我絕不會就這麽算了。”江赜喘着粗氣,臉色陰沉得可怕,緊緊握着拳頭:“別以為贏了我一次,你就可以得意!”

“我不得意。”裴昀俯視着他,慵懶的眼底裏有一點笑意寒芒,“但,如果你再為難葉校尉,或者對他動手,我不會放過你。”

該說的話說完了,他沒有再多看江赜一眼。

“哈哈哈哈哈……”江赜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一句話讓裴昀停住腳步,“你以為,打聽到了南岸的小船就很高明?”

裴昀猛地回過頭來,看着他。

“那個線索,不過是我故意放給你的。我根本沒有把白龍馬關在船上,那裏我準備好了松油和火把,只要有人闖進去,就會成為一片火海。” 江赜放聲狂笑,一直到笑出了眼淚,“我很讨厭葉铿然,非常讨厭。我一直想,他要是死了就好了……”

裴昀臉色大變扔下球仗,翻身上馬,朝曲江南岸方向狂奔而去。

在燃燒的船上找到葉铿然時,少年已經被濃煙熏得不省人事,倒在船艙裏。

“葉铿然!葉铿然!”裴昀将他背起來,沖到艙外,四周布滿烈焰,更可怕的是,在他進船救人時火焰燒斷了纜繩,船飄到了池水中央,小舟與火光一樣,搖搖欲墜。

這船快要沉了。

裴昀突然發現,他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他不會游泳。

天不知何黑了,冷月照在池水的火光上,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焰中扭曲。這燃燒的小舟,即将成為他們的葬身之所。

絕望之中,突然,只見一條小船從不遠處劃過來。

看不清船上的人,卻有一線希望在裴昀心頭猛地升騰起來,他提高聲音喊:“我們在這邊!”

船漸漸靠近了,裴昀的心倏地卻沉了下去——船上的人,是江赜!

金吾衛旅帥的臉孔全沉浸在黑暗中,注視着火海中的兩個人,神情十分複雜。而燃燒的船這時已經搖晃起來,裴昀知道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條,毅然決斷,抱着葉铿然跳進了水中!

“你們——”江赜愕然伸出手去,卻只抓到了黑暗的虛空。

他以為他們會求饒。

他以為自己贏了。

可為什麽真的殺了人時,他的心裏仿佛也瞬間空落落的?夜色般濃稠的恐懼從江赜的心底蔓延開來,讓他幾乎有奪路而逃的沖動。

突然只聽“噗”的一響,水花飛濺!

一道白色的身影躍入水中,而少女入水前,回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面孔在火光映照下比白雪更皎潔:“真正燃燒得劇烈的,是你內心的嫉妒之火吧?這烈焰傷不了別人,只能灼傷你自己呢。”

江赜渾身微微一震。

少女的裙裾像是盛開的白色花朵,而她就像一尾魚,朝着池水深處的兩人游去。

她抓住水中的裴昀,後者的頭一露出水面,立刻本能地大口喘息。柒音把葉铿然推向岸邊:“快幫忙,把葉哥哥抱上去!”

裴昀被推到岸邊,手已經觸到了堅實的土地,只見柒音抱着失去知覺的葉铿然,少年的頭顱無力地仰着,腿還浸在水中。

裴昀用力将葉铿然推上岸。等他自己也爬上岸,累到幾乎脫力。

“葉哥哥!葉哥哥!”柒音焦急地喊。

“……”裴昀踉踉跄跄站起來,走過去,探了探葉铿然的鼻息——

沒有呼吸了。

“葉铿然!”裴昀用力去按葉铿然的胸膛,滿臉水珠讓他的臉色看上去很可怕,他的動作越來越用力,掌下的身軀卻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随着他的動作毫無知覺地起伏。

“不是嗆水……”柒音按住裴昀的手,伏下身去,緊貼葉铿然冰冷的胸膛,全身都因為恐懼而發抖,“是火,葉哥哥怕火……”

她一擡頭看到了不遠處呆立的江赜,哭着斥責:“你把葉哥哥害死了!”

“不是我!”江赜雙腳陷在在泥地裏,恐懼地連連後退,“不是我殺人……”

可怕的雷聲從天邊滾過,冷雨簌簌落下。

“為了拿到白龍皮去攀比炫耀,你殺人了。”柒音的聲音因為悲傷而帶了一絲尖利,“你處處和新科進士們為難,是因為你考進士多次都名落孫山;你讨厭葉哥哥,是因為他比你有正義感比你更像個軍人;你讨厭裴探花,是因為他能讓那麽多人信任托付,而你身邊那些跟班只是怕你,沒有人真心對你!”

“不!我不嫉妒!”江赜大吼的聲音裏滿是狂怒與痛苦,他猛地朝前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麽,卻遲疑了一下又收回手。

這一刻,原本飛揚跋扈的少年滿臉都是雨水,就像在哭一樣。

喉頭動了動,他終于吼出來:“那些進士有功名,我可以不嫉妒;葉铿然有朋友,我也可以不嫉妒……我真正嫉妒的是,是你的目光一直只追随着他!”

“……什麽?”柒音愣在了雨中。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白龍皮。”江赜急促地說,“你喜歡吃栗子糕,我就去買栗子糕來扔到曲江池裏;你喜歡打馬球,我霸占了球場在你面前策馬——我的馬球是金吾衛中打得最好的,我只想讓你看看我有多厲害,我只盼有朝一日,你能從池子裏看我一眼!哪怕是一眼!”

雨越下越大,江赜臉上擠出一個扭曲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都忘了……我知道,你并不記得我。”

此刻的他沒了那種嚣張,看上去只是個癡狂可憐的少年:“我就是那個不會游泳的笨蛋啊!”

一年前,江赜和其他金吾衛嬉戲打鬧時,被人惡作劇地推進曲江池裏,誰知道堂堂金吾衛旅帥竟然不會游泳?在同伴發現不對勁時,已經遲了,他咕嚕咕嚕喝了好多水,頭頂的陽光越來越暗,四肢也漸漸失去力氣,就在他的意識緩緩沉入黑暗時,一道白影突然破水而來!像是魚,卻又不是魚,雪色的鱗片泛着神秘的光澤,仿佛将九天陽光都聚攏在一處。

感到自己的腰被一股大力托起時,江赜想……這下不會淹死那麽丢人了……

他知道,這曲江池中真的有龍。

從那一天起,他留意着曲江池中的一切動靜,直到那天,夜色如水,他躲在樹後見到了龍女柒音。

少女笑容嬌糯,皎潔面孔如月,雪白曳地長裙像是他的故鄉終年不化的雪。

那一眼的驚豔,讓他從此魂牽夢萦。

所以他才會強奪月燈閣馬球場,所以他才想盡一切辦法要見到柒音,所以他才會如此嫉恨葉铿然!

“笨蛋,你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柒音用力地搖頭,“那天救你的人,根本不是我。”

夜色在雨中濃成了傷懷的詩篇,她緊緊抱住葉铿然:“救你的人,是葉哥哥!”

“你說……什麽?”江赜轟然如遭雷擊。

柒音用力搖頭,雨水模糊了她的面孔,眼淚一顆顆滾落在葉铿然的胸口上。

她突然悲傷地俯身,微微低頭,吻上了葉铿然的唇。

在這個纏綿的吻裏,少年蒼白的嘴唇被撬開,一顆透明的珠子被溫柔渡進了他的口中。

萬物皆有元神,梨樹也一樣。

“對不起葉哥哥,我騙了你,我不是尊貴的白龍,只是一只小小的梨花妖。世人都不喜歡梨樹,說‘梨’的諧音是‘離’,他們說得……果然一點也沒錯呢。”柒音擡起含淚的眼睛,她想起第一次看到葉铿然時,少年的脊背挺得筆直,嘴角也繃得緊緊的,那麽好看卻又那麽孤單,在池水邊只有影子相伴。她想,如果他能笑一笑就好了。

柒音撫上葉铿然的臉龐,“我喜歡你。”

她的手指變得透明,身影在夜色中漸漸虛化,笑容仍像雨中梨花般純淨。

——白龍懼火,畏火如畏劇毒。而梨花清涼,可解烈火之毒。

曾經,在草木生長的春日,她與身邊的一棵桃樹說話。對方說:“你有那麽美的花朵,為什麽不開呢?”

“我太懶了,不想開花。”柒音吐吐舌頭。

“這不是真的理由吧。”

柒音認真地想了想:“可能是因為,沒有看花的人。”

那個冷峻少年的目光,總是看着遠方,那一雙漆黑凜冽的眸子,既不看花,也不看水,這裏沒有他想要的風景。也沒有……值得他凝眸停伫的人。

好可惜呢。

多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

因為喜歡,因為早就看出了他白龍的真身,所以謊稱自己也是一條白龍,只是為了能靠近他而已……

她沒敢告訴他,在剛結束的馬球賽中,她沒有、也不可能變成白龍馬,而是化為一只不起眼的球杆。

我喜歡你。

也許,每一句真心的話語,都是一句咒語。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曲江池邊像是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雪,那許多年不開的古老梨花驟然怒放。那是一種奇跡般的綻放,雪白的花鋪天蓋地,在視線之內簇擁着。綻放仿佛來自樹的內心,喜憂悲歡在湧動,梨樹從裏到外有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機勃勃的驕傲和華美。

而少女微笑的淚顏漸漸透明到消失,最終,只餘一縷陽光透過雲層。

雨停了。

“最近江赜似乎不找你的麻煩了呢。”

雨過天晴,裴昀叼着一根稻草,懶洋洋地雙臂環胸問葉铿然。

江赜自從那日雨中歸來,像是變了一個人,他記不起雨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奇怪的是,他再對待其他人——那些比他強、比他優秀耀眼的人時,他也能心平氣和,眼瞳裏不再有嫉妒憎恨的火苗燃燒了,這種變化使他整個人都顯得清爽英俊了許多。

而他身邊,也漸漸有了朋友。

“是柒音。”葉铿然的聲音仍然沒什麽語氣,但眸子裏浮起一絲暖意。

《山海經?中山經》記載,梨花可以治療嫉妒。“泰室之山,其上有木焉,葉狀如梨而赤理,服者不妒。”

柒音并沒有死,只是為救葉铿然失去了靈力,只能作為樹的形态存在,幾百年恐怕都無法變成人形了。

人生不過匆匆數十載,這一別,當初沒來得及說的話……葉铿然撫摩着樹杆,一滴露水挂在萌芽的枝頭,像純淨的天真,挂在青春微紅的眼眶中。

他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梨花滿地不開門。少年的心門是否開過?無人知曉。而梨花,已經真真切切地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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