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遠旨複催心生計
遠旨複催心生計
門聲一響,謝承闌轉向燕衡,行了禮後,低眉颔首不說話。
燕衡詫異片刻:“你怎麽來了?”
“有事。”謝承闌低着眼睛,言簡意赅再無下文。
他眼見着白鶴着人把半死不活的解紹華擡了出來,視線落到血淋淋的下半身,動了動唇沒說什麽。
燕衡有意無意地撇身過去擋着,問道:“山虎呢?”
“守着院子的。”
“……”燕衡腹诽道,果然,還是不能把需要費心思的細致活兒交給山虎,讓他守着,人都守跑了他屁股還不挪一下的。
謝承闌脖子還搭着個毛領子,看上去與他稍薄的衣着格格不入。
燕衡瞧了,食指骨節心虛地蹭了蹭鼻尖,有些懊悔,連要問的話都給忘了。他只能感受到,嗯,舌尖還是麻的,下嘴皮子裏面還有兩個不深不淺的洞。
“王都來信。”崔雲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遞了封已拆過的信給他,舒了口氣,“算是個好消息。”
好歹緩和了這尴尬的氣氛,燕衡暫時将謝承闌的事抛之腦後,狐疑接過,展開細細看來。
越看到後面,神情越凝重,他擡眼時,眼底甚至可見藏不住的不可思議。
他緩慢地轉向崔雲璋,想問問他——你管這叫好消息?
崔雲璋看他表情,仿佛猜到了他的話,只得打哈哈道:“不管怎麽說,确實如王爺所願了,不是嗎?”
燕衡盯住謝承闌,扯了扯唇,笑不出來,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口吻仿佛有些一言難盡:“謝兄……真要送我,回王都?”
“主要是回去看看我阿姐。”謝承闌繃直唇角,說話略顯別扭,“順便送王爺而已。”
燕衡幹笑兩聲。這燕衢還真是,“考慮周到”啊。
崔雲璋瞧出兩人間的不對勁,以為兩人都揣着明白裝糊塗,暗自較量着什麽,便插進來緩和氣氛,對着燕衡輕松道:“高平琛不是上任後就不回去了?你來時都兩個人護在左右,回去還多了個高平柳,皇上放心不下是應該的。”
放心不下個屁。
崔雲璋咽下那幾個字,繼續道:“本來一直在遴選誰人合适,起初定的解恒華。但——”
定的解恒華才怪。
燕衡心知肚明,這分明是燕衢怕自己在庭州地界受到束縛施展不開,才想着把謝承闌诓騙到路上解決的。
燕衢可不希望謝承闌能平安抵達王都,路上能被山賊沙盜殺死了才好。
崔雲璋也心照不宣,裝傻地接話:“——但這不剛好太子妃誕下皇孫,咱們謝将軍作為這個孩子的親舅舅,可不得回去看看?”
“看看有什麽用?他又沒成家。”燕衡一臉無語,揉了揉眼睛,“而且,他這才回庭州一年不到,又跑王都去。堂堂一個都護,像什麽話……”
其實這話,但鑽進當事人的耳朵,就像是責怪和不解了。
謝承闌從下午那陣燕衡醒後就隐隐憋着一股氣——憑什麽你說親就親,醒了還能跟個沒事人一樣,說不計較就不計較?
但他沒發作也沒質問,他怕自己被燕衡當作解紹華那樣的人。
畢竟燕衡說得沒錯,兩人都是大男人,有什麽不能看的?況且燕衡還處于半醒不清的狀态,他都沒興計較,自己若是咬着不放,倒顯得自己咋咋呼呼小肚雞腸。
但憋了一下午,直到此刻,他親耳聽見燕衡語氣無奈又無情地說這些話,他才徹底忍不住有從別的渠道發洩的意思:“你不希望我回去?”
燕衡聽見他這話,先是微不可查地蹙額,很快就語氣堅定道:“是。”
“理由呢?”
燕衡沒由來地有些心煩,撇眼随口道:“我不喜歡,你滿意嗎?”
“不喜歡什麽?不喜歡我跟着你回王都?”謝承闌擡起頭,和他對視,攥着拳頭,“還是不喜歡我?”
燕衡愣怔莞爾,轉而聽見笑話般偏頭低笑起來,好半天,他才恢複神色,只是眼神還是戲谑。他走近謝承闌跟前,用力戳兩下謝承闌肩膀,而後從容不迫地抖了抖袖子,淡聲道:“謝四,你真的,愚不可及。”
趕着去送死,最蠢不過如此。
“我确實不如王爺聰明。”謝承闌壓着眼睛看不出情緒,“要說玩弄人心,謝某确實自愧不如。”
燕衡面帶微笑,故作玩笑道:“我對謝兄,向來坦誠相待。”
“你嘴裏分明沒一句真話。”謝承闌冷着聲音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燕衡适才不自查地松了肩膀,若有若無嘆了口氣,什麽都沒說。
崔雲璋看他這副模樣,又對着遠去的背影啧啧兩聲,有些挖苦的意思:“王爺,我剛剛都要以為你轉性了。你真舍得動他?”
“說正事。”燕衡岔開話,很快調整好神情,與平日別無二致,“解府什麽動作?”
“你前腳走後,解恒華和解霁安就到處找你來了。”崔雲璋道,“高平柳已經被接到解府,解太麟也從營裏趕回去接待了。”
說着,他有些不放心:“那個解紹華……”
“自作孽,我倒不信解太麟還能拿我如何了。”燕衡背着手,邊走邊道,“回去收拾東西。”
一衆人回去,經過解紹華住的那間屋子時,解府上下都為他的事忙得不可開交。連平時正容亢色的解太麟,也在屋外廊檐下神色憂思地來回踱步。
燕衡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兩人碰上視線後,他還颔首示禮。
解太麟反而不知所措了。
大概知道自己兒子做了什麽事得罪了他,怎麽說也理虧,還丢盡老臉,只能恨鐵不成鋼地拂袖轉身,沒作禮,也沒說一句話。
崔雲璋對于解太麟這樣的态度,還有些不解。他不清楚昨晚的藥是什麽,更絲毫沒想到燕衡把人家子孫根給削了,還以為只是普通的仇怨相報。
他只偏頭小聲問燕衡:“王爺你說,這解大将軍一生體面清明,怎麽會生出這麽一個孽畜敗類來?”
“這種東西,誰說得準呢?”燕衡輕笑一聲,沒心沒肺道,“你看我娘那般溫柔敦厚,不也生出我這麽個冷面活閻王?”
“……”
燕衡在解府的找人隊伍裏露了個面,和高平柳打過照面後就回房收拾東西了。沒有人去質問過他解紹華怎麽回事,就連後來知道實情的崔雲璋崔栖兩人也都按着心中疑惑沒問。
這件事至此也算草草了結。
翌日清早,兩隊馬車出了庭州城。
晨風甚寒,前幾天下了雪還沒融得完,被風一掃,更覺得刺骨了。燕衡下巴埋在狐氅毛領裏,扯緊了周身的空隙,進了馬車就朝手掌哈氣。
忽然,他不知道想到什麽,盯着手掌神思片刻,慢慢攥指搓了搓。等崔栖一進來,他就逮着人問:“之前你給我用來化繭的藥,帶着沒?”
莞爾,崔栖不情不願出了馬車,在寒風中聳了聳身,站車轅上眯起眼睛找半天,終于見到了隊伍後面的謝承闌。
這不是私事,不管矛盾鬧得再大,謝承闌也不可能說不回就不回了。皇命壓身,他不敢輕怠,所以只能跟着。
頂多兩人不碰面,眼不見心不煩。
而且,說實話,他自己也覺得燕衢的做法有些荒謬。或者該說,拙劣。
崔栖頂着冷風跑過去,然後塞了罐藥給他,好聲好氣道:“謝四爺您可拿好了,這是咱們王爺特地讓我轉交給你的。”
謝承闌遲疑接過,打量半天,沒看出個什麽名堂:“這是什麽?”
“化繭的。”崔栖皮笑肉不笑,“王爺說,讓你對自己好一點。”
“……?”
那邊燕衡探頭出來,本意是為找他二人身影,但恰好瞧見了城牆上的人影。
解蕊就站在那兒,還不知疲憊地揮手,估計還梨花帶淚的。
不知道謝承闌見沒,反正燕衡看得一清二楚。剛好,崔雲璋忙上忙下終于萬事大吉,将将到他旁邊待着,就又被逮着使喚了。
原本解霁安在燕衡馬車旁邊守着,謝承闌跟在高平柳馬車後面的。但保險起見,燕衡讓崔雲璋把他倆調換了一下。
只見謝承闌板着一張比晨風更冷的臉,驅馬跟到燕衡馬車屁股後面。
“謝兄跟這麽遠作甚?”燕衡趴窗戶上扭頭看他,手指點點木窗,“還怕我吃了你不成?”
這話不能細想,謝承闌順着回想起那天晚上,燕衡的唇和舌頭……這他大爺的跟吃了有什麽區別?
見他不跟上來,燕衡就故意讓車夫慢了步子,和他堪堪齊平。好歹還能看見城門處,燕衡就指着那城牆,道:“上次謝兄回王都時,想來解蕊姑娘也是這般相送吧?”
謝承闌充耳不聞。
“謝兄就不回頭看看?”燕衡一擡下巴示意後面,“人姑娘眼珠子都粘在你身上了。”
謝承闌一動不動,跟真聾了似的。
“可惜了人家的一片深情,竟遭你這般打擊。”燕衡惋惜搖頭,不知真假地嘆了口氣。
謝承闌繼續裝聾做瞎,只是捏缰繩的手緊了緊,露出更為明顯的青筋。
燕衡毫不察覺,繼續碎嘴:“謝兄,你這般清閑,我看你這個什麽都護也沒什麽好當的。不若辭了——”
直到此刻,謝承闌終于忍不住動唇:“天寒,王爺進去吧。”
燕衡笑了笑,道:“我說那麽多句,謝兄都不同我搭腔,我當怎麽得罪謝兄了。”
“怎麽得罪了,王爺心裏不清楚嗎?而且,”謝承闌身子板正,目視前方,手上卻心不在焉地揉搓着繩子,“王爺是不是忘了,咱們之間,還有那麽多恩怨未消呢。”
燕衡撐臉看了他一會兒,随後斂眸輕笑,關了窗戶,留下語氣不明的一句:“你啊你啊。”
倒是傻得可以。
不管是第一次進他竹屋留下的那個不愉快的回答,還是昨天在泉鳴寺的那一番話,燕衡知道他或多或少心有芥蒂。
畢竟謝承闌親口承認,他以為他們是朋友,過。
燕衡這會兒和他搭腔,也并不是不介意橫在兩人之間的那些東西,他只是想維持一個表面的和諧,就跟先前兩人在王都那樣的相處一樣。既然之前的假意能出真心,為什麽現在非得跟有什麽深仇大恨一樣?
比起反目成仇,他更喜歡以前針鋒相對的時候。
燕衡探回身,朝崔栖攤出手掌:“針。”
“你的呢?”崔栖瞥見他空落落的腕間。
“掉了。”燕衡百無聊賴地摁一下針眼,什麽感覺都沒有。
崔栖取出一根給他,回想起剛剛他和謝承闌的不和,還奇怪道:“你倆吵架了?”
燕衡趁着放針的空隙乜她一眼,不冷不熱道:“差不多吧。”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燕衡壓低聲音,側臉瞥一眼窗戶上朦胧的影子,不大想讓外面的人聽見,“我早說過了,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君子與小人不可茍合,多麽簡單的事。”
崔栖不同意道:“這有什麽?他不是都回王都了?我覺得你倆還能——”
燕衡驀地出聲打斷:“我有我的難處。你未涉足朝政,有些事情不是像你所想那般簡單。”
“行行行,你一天不得已的多了去了,我頭腦簡單,比不上你心中溝壑。”崔栖翻了個白眼,無比敷衍。
燕衡不置一詞。他垂眼發呆,拇指心神不定地來回撫摸手爐。
他想到一個自私又冒險的辦法,他需要好好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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