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血跡

血跡

那是文江的校服，灰藍色作底，只在袖口衣領幾處勾勒一抹天藍，用梁偉利的話來說就是“貧苦勞動婦女的裹腳布”，一席灰撲撲麻袋套在身上，那情景簡直要多凄苦有多凄苦。

餘執懷疑文江勸退學生的不是那遙不可及的分數線，而是這悲催的乞丐風骨。

被這校服吸引，餘執擡頭望去，看到的卻是一個坐在牆角的女生。

女生的身形看上去很單薄，小小的一團縮在校服裏，顯得校服更加寬大，更像是一條被子搭在身上。

她只是靠在牆角，雙臂交叉緊緊抱住身體，頭幾乎深埋在膝蓋中，就像是在躲避從樹縫中透出的一縷縷刺眼的陽光。

餘執因為往旁邊看去，靠在牆上的背部輕微挪動了一下，但就是這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一下，女生卻像是被突然驚醒，一下子擡起頭來。

她只是在瞬間往餘執那邊看了一眼，也不知道看清了沒有，恰逢上課鈴響起，一股腦得就往教學樓跑。

餘執目送她離開，他無意探尋旁人的隐私，在看不見那一角破布後，就收回視線，伸手拍了拍背後有可能沾上的灰塵。

餘執回到教室時，程翔已經回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只是神色間露出一股子陰沉，渾身上下都像是在說“我很不爽”。

那個“地餅”還停留在餘執的桌子上，陪它一起停留的還有一堆沒用完的鋼絲和易拉罐，看樣子從他離開後這些東西就一直躺在那了。

餘執可不慣着這堆東西，用出他娴熟的投壺技巧，一聲聲脆響過後，“地餅”和易拉罐就躺在垃圾桶裏，餘執還好心得給他們蓋上了棺材板。

程翔一拍桌子剛要發作，就看見老程的身影從窗旁經過，程翔臉色一變，似乎更加煩躁，盯着老程的背影看了一陣，這才不情不願地坐下。

樊老給了他們一節課休息，可不代表其他老師也能如此好心，接下來的一個下午，休息時間完全不複存在，就像是從未有過一般，抛棄了一班的學生。

好在周末馬上要到了，一下午也顯得不那麽難熬。

放學前，那個戴着金邊眼鏡的女生挨個收着地理模型，走到程翔身邊時，依舊是一副秉公辦事的樣子。

程翔的臉色就不是那麽好看了，往餘執這邊兇狠地瞪了一眼。

那女生背對着餘執，又跟程翔說了幾句話，餘執就看見程翔的臉色更加難看，但好歹沒沖她發飙，只是憤然瞪着餘執。

餘執沒管程翔，他做了那麽久的模型已經算是仁至義盡，能對樊老一番好意有個交代了，他把書包往肩上一挎，轉身就往門口走去。

程翔轉而瞪向垃圾桶，眉頭皺起，“不情願”三個字明明白白挂在臉上。

他轉身氣勢洶洶地就要往門口走，剛走了兩步，腳步就停在原地，試了幾次都沒再擡起。

程翔在原地猶豫幾秒過後，猛地一下子轉過頭，在衆人的目光中，幹脆以更加氣勢洶洶的樣子走回垃圾桶旁，別過臉盡量不讓自己瞟到垃圾桶，別扭地把手伸進去。

餘執最後看了眼臉色暗沉地把手伸進垃圾桶裏的程翔，心情立馬舒暢了幾個度，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周六早上，餘執剛打開手機，一則新聞就跳了出來。

餘執習以為常地就準備劃開，手剛擡起，餘光中就閃過兩個大字，手指即刻僵在原地。

腦海裏還沒竄出什麽念頭，手上就已經點了進去。

新聞報道的是一起車禍，餘執随意掃了眼不知道誇大了幾個度的文字介紹，點開了那張圖片。

照片并不清晰，特別是有人的地方進行了特殊處理，連親爹媽都認不出來的幾個人站在一旁，估計他們本人看到這張照片都得吐血三尺。

餘執仔細瞧了眼擔架上的人，心裏罵了句“人畜不分”，正要退出頁面時，心中卻浮現出一絲奇異的感覺，不由得又在頁面上停了幾秒，不知道是不是心裏作用，總感覺有點像奶奶……

用了周六一天寫完作業，餘執閑下心來，正和項炀隔着屏幕“促膝長談”，無意中想到那張照片，心下又浮起一絲疑慮。

許是最近身邊的變故也是因車禍而起，餘執退出微信，又點開了那則新聞，把記者的報道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

等他反應過來時，人已經出現在了案發現場。

環城公路上并不擁擠，只不時有幾輛車經過，除此之外便在也沒有什麽人了。

餘執孤身一人站在公路中央，沒有遮擋的風吹過他的鬓角，帶起耳邊的碎發在耳側飛揚，米白色的大衣略沉，只是略微被掀起一角。

餘執靜靜地望着照片上事故發生的地點，腦中浮現出那張模糊的面容，心下越發感覺熟悉。

公路上有幾道不易察覺的劃痕，似乎還能看見汽車剎車後輪胎和地面接觸時摩擦出的火花，只是幾個瞬間，就響起一陣刺耳的破空聲，随着“轟”得一聲，一切又歸于寧靜……

只是那寧靜太過沉默，讓人的心也跟着慌起來。

突然旁邊一道略深的痕跡吸引了餘執的注意，大概是時間久了，顯出深黑的痕跡，可即便是這麽久了，也還能看見它剛落下的鮮紅，一滴滴滲透到公路的細縫中，再難分離……

餘執腦海中頓時翻江倒海，再也邁不開步子，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

“好巧，你怎麽在這？

”突然出現的一聲讓餘執的思緒從還在滲血的公路下剝離，餘執身形一顫，一陣天昏地暗襲來，幾乎要暈倒在地，腳下退了好幾步才站穩。

餘執猛地往四周看去，手臂緊繃得微微發顫，目光幾乎是要噬人一般警惕地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就像心底最深處的東西被人觸碰到一般，敏銳地做出抵擋的反應。

路旁的荒地上，正站着一個少年。

少年的懷裏抱着一塊畫板，食指和中指間夾着一支畫筆，眉角略微上揚，做出一副訝異的樣子，但眼裏更多的是笑意，帶上了一絲揶揄，不得不讓人懷疑那份訝異的真實性。

他看見餘執這樣的反應，眼裏瞬間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随即就像是沒注意到餘執莫名其妙的敵意，嘴角的弧度卻絲毫未變，依舊這樣看着餘執……

耳側的風沒有帶起一絲漣漪，隔着半條荒蕪的公路，兩位少年俱是靜靜地對視着，誰也沒有率先開口。

這一片天地裏的時間就像是驟然靜止，高速對面不時駛過幾輛車，輪胎和地面摩擦帶起了呼嘯風聲，兩人卻像是渾然不覺，與周圍的世界格格不入。

餘執微微發顫的手臂并未恢複輕松，幸好對面的少年只是看着餘執的眼睛，大概是沒注意到這細微的反應。

就這樣對視了不知多久，兩人都沒再有動作，餘執的大腦就像是突然空了一片，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就在這念頭還沒完全驅散時，眼前突然放大的臉卻讓餘執一驚，因為靠得過近，臉上甚至有被對方上翹的睫毛掃過的觸覺，酥酥麻麻的感覺順着臉上的經脈，在心跳帶起的血壓下，順着血液流進心室，帶起一陣前所未有的奇異感覺。

還沒等餘執回味這種感覺，那人的手就飛快繞到餘執身後，一只手攬過餘執的腰，另一只手則放在餘執腦後。

一股不容抗拒的大力頓時從繞在身後的雙臂處傳來，卻被一股溫和沉靜的力量包裹起來，沒有洩出半分。

餘執壓根沒有反應的時間，就感覺到身體被猛然向後推去，失重感頓時襲來，餘執下意識抓緊面前人的衣角。

接着就是一陣天昏地暗，似乎是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最後被路中間的隔欄擋下，一陣反沖力猛然向反方向推去，餘執感覺身後的手又緊了幾分。

待身形完全停下，一陣車身帶起的勁風才刮到兩人臉上，一陣刺耳的剎車音才撞入餘執耳中，久久揮之不散……

身下被反沖力震得一陣陣發麻，餘執剛才一團亂的腦袋現下更加昏沉，幾乎難以擡起。

就這樣在原地緩了許久，餘執的手指才輕輕動了一下，剛想起身，卻被後腰上傳來的壓力禁锢在原地，一時竟沒掙脫。

餘執一愣，猛然回想起剛才突然出現在眼前一寸的臉。

幾乎是在瞬間轉頭，卻被身後的東西猛得一磕，餘執身後的手一下子收回去，接着傳來一陣壓抑地悶哼聲。

束縛着身體的手收回去，餘執這才重新恢複行動力，手在身下有些硌人的公路上一撐，這才緩緩坐起身來。

腦中又是一陣翻江倒海，餘執眼前一黑，剛坐起來的上半身又差點倒下去，剛壓下去的麻意再次翻湧，手上的動作一下慢了幾分。

就這麽一慢，餘執的身體就已經重重砸在地上，眼睛閉了閉，待到腦中的眩暈褪去，餘執這才重新伸出手。

伸手，卻摸到地上一片濕膩粘稠液體，餘執身體猛然一顫，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