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顧見骊夢見了趙奉賢。夢裏的趙奉賢七竅流血,身上一個又一個血窟窿。他朝顧見骊撲過來,把顧見骊壓在羅漢床上,雙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他血肉模糊的臉湊得那麽近,腐爛的臭味兒熏得顧見骊惡心。她驚恐地大叫,在身下摸出匕首,閉着眼睛朝着趙奉賢胡亂刺過去。一刀又一刀。

掐着她脖子的力道不見了。等她睜開眼睛,發現換了個環境。已從灰暗的房間,變成了閻羅地獄。無數的鬼魂圍着她,朝她伸出手來。這些鬼一個比一個可怕,嚷嚷着要将她生吞活剝。

顧見骊拼命地跑,可怎麽也跑不過這些鬼怪,最後被漂浮的鬼怪圍住,她無助地蹲下來,啜涕不止。

姬無鏡是被小小的哭泣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睛側轉過頭看向顧見骊。顧見骊下半身坐在床邊,上半身歪倒在床沿,背對着姬無鏡,雙肩微顫。

“顧見骊。”

回應姬無鏡的仍舊是顧見骊細小的啜涕聲。

做噩夢了?

姬無鏡小臂支撐着擡起上半身看向顧見骊。他夜間視力極佳,眯起眼睛時更是視線無阻。在一片黑暗裏,顧見骊的雪腮和玉頸泛着白,如緞般的雲鬓潑墨似地散落榻上。她揪着眉頭,眼角濕濕的。姬無鏡眼睜睜看着一滴淚珠兒從她輕顫的睫下掉落,淚珠兒顫顫滑過鼻梁,滑進另一只眼,并着另一只眼眸中的濕意,最後染濕了床褥。

她在發抖。

姬無鏡修長幹瘦的手指在顧見骊後頸摸索了一下,找到穴位後,用力一點。疼痛讓顧見骊眼睫顫了顫。不過下一瞬,她緊皺的眉頭舒展開,面容平靜,酣酣入眠。

姬無鏡支撐着起身,彎腰脫下顧見骊的鞋子,目光在顧見骊不敵他手掌大的玉足上瞥了一眼,手臂穿過顧見骊的腿彎,将她抱上床榻。

顧見骊睡得很沉,一無所覺。

姬無鏡支着下巴在顧見骊身側瞧着她的睡顏,半晌,忽伸手拍了拍她的臉。掌下肌膚嫩得過分了。

啧,是挺好看的。

姬無鏡撚着撫過顧見骊雪腮的手指,修長的手指弓起,動作緩慢地又在顧見骊的雪腮上勾過。

動作一頓,姬無鏡狐貍眼眼尾耷拉下來,瞧着顧見骊的臉,略覺失望。

她在很小的時候,姬無鏡曾救過她。那個時候她奶聲奶氣地謝謝叔叔。如今她長大了,他再救她,她不僅不謝他,竟然連聲叔叔也不肯叫了。

姬無鏡怏怏,覺得無趣,躺下準備睡了。

酣眠中的顧見骊翻了個身,面朝着姬無鏡。她被子裏的手探出來,無意識地搭在姬無鏡的小臂上。

姬無鏡瞥了一眼,将顧見骊的手扒拉開,轉過身背對着她,睡覺。

顧見骊很久沒有睡得這麽香甜了。她隐約記得自己做了噩夢,夢裏有很多可怕又惡心的鬼纏着她。她拼命地跑,跑啊跑,一不小心跌倒了,擡頭看見了陰曹地府中最厲的厲鬼。厲鬼九頭六臂,似乎是姬五爺。姬五爺沒有把她拎起來“咔嚓”一口吃掉,反而是六臂舞動,抓起紛飛的小鬼,一手一個扔出去。接下來,她便不記得了,只知道很久沒睡得這般踏實安心。

顧見骊眼睫輕顫,終于睜開眼睛。剛睜開眼睛,她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懵怔。竟然迷迷糊糊覺得自己還在王府的閨房中。她揉着眼睛轉過身來,直到終于看清了躺在她身側的姬無鏡,她這才慢慢反應過來,緩慢地眨了下眼。

哦對,王府被封、閨房被砸,他們一家人被趕了出來。父親昏迷不醒,她和繼母、幼弟相依為命,廣平伯府落井下石,将她扔給了姬五爺房中……

顧見骊猛地坐起來,心口砰砰砰。

她怎麽睡着了?而且與姬無鏡同榻而眠?

她下意識地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衣裳,見寝衣服帖規整地貼在身上,她這才松了口氣。下一瞬,她又不好意思地咬了下唇,怪自己多想。習慣性地整理了下鬓發,湊到姬無鏡面前,彎下腰,去瞧姬無鏡的臉。姬無鏡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他還活着吧?

姬無鏡無聲又無息。

顧見骊心裏一緊,頓時有些驚慌來。

“五爺?”她輕喚。

沒有回應。

顧見骊心裏更是緊張。她小心翼翼地擡手,想要摸摸姬無鏡可涼否?她的手将要碰到姬無鏡的臉頰,又畏懼地縮回來。她咬唇,視線下移,落在姬無鏡身側的手上。那只細長的大手。

他的手搭在身側,本是放在被子裏。可是随着顧見骊起身,也一并扯開了姬無鏡身上的被子,這才露出他的手。顧見骊忽然意識到昨夜她與姬無鏡用了一床被子,頓時又覺得尴尬不已。她實在是記不得昨天夜裏是怎麽鑽進姬無鏡被子裏的。

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朝着姬無鏡的手挪過去,指尖兒碰到姬無鏡的手背,頓時縮回去。她回憶着剛剛的觸覺,五爺的手好像……是涼的!

顧見骊泛紅的臉頰一瞬間發白。

她重新顫顫朝姬無鏡伸手,柔荑素手一點一點覆在姬無鏡的手背上。

姬無鏡忽然轉腕,将顧見骊的手握在掌中。顧見骊一個不察,身形一晃,身子伏在姬無鏡胸口。姬無鏡很瘦,身上很硬,硌得顧見骊胸口很疼。她“唔”了一聲,眉頭不由自主蹙了起來。

姬無鏡啞着嗓子懶懶出聲:“像個小貓似的撓什麽。”

顧見骊抿唇,小心翼翼地起身,忍着揉胸口的沖動,悄悄去看姬無鏡的臉。姬無鏡仍舊阖着眼。她只是看了一眼,便匆匆收回視線,小聲說:“五爺醒了啊。”

“沒醒。”

顧見骊無聲擺口型:“說謊話。”

她手腕輕輕動了一下,想将自己的手抽出來,不過她失敗了。

“五……咕嚕……”顧見骊低下頭,怔怔望着自己的肚子。剛剛是她肚子叫了?她懵了一下,轉頭望向窗戶的方向。窗前遮着厚厚的垂簾,仍舊有陽光灑進來,露進來的光線似乎證實着時辰不早了。

她檀口微張,想問什麽時辰,忽意識到無人可問,抿着唇把話咽回去。

“剛午時。”

“午時?”顧見骊驚了。她居然睡了一上午?

“我、我去煎魚!”顧見骊掙脫開姬無鏡的手,坐在床沿彎腰穿鞋,她起身走到門口回過頭來,發現姬無鏡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她不多看,收回視線匆匆去外間梳洗。

顧見骊走出外間,站在門口,冬日午後幹淨的風吹拂在臉上。

栗子蹲在院子裏玩石子兒,見顧見骊出來,她丢了手裏的石子兒,跑到顧見骊面前傻乎乎地笑:“醒了!”

顧見骊順手将栗子臉頰上蹭到的一點泥抹去,點點頭,笑着說:“嗯,醒了。”

栗子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兒,瞧着顧見骊手指上的泥,嘴角咧得更大,開開心心跑着去給顧見骊打熱水。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昨兒個顧見骊答應了姬無鏡給他煎魚,她又想想,不若多做幾道菜。雖然她廚藝着實不怎麽樣。

姬無鏡的院子裏有一個小廚房,不過平時不常用。只是林嬷嬷偶爾給兩個小主子做零嘴兒會用用。

時辰實在是不早了,顧見骊匆匆梳洗過,便急匆匆走出屋子,打算往小廚房去。小廚房在後院。

她剛走進院子,迎面遇見長生。

長生給她見了禮,禀告二夫人過來了要見姬無鏡。

顧見骊擡眼,便看見二夫人帶着個丫鬟候在影壁處。顧見骊垂下眼,淡着眉目,轉身繼續往後院去,也沒打算迎上二夫人見個禮。她剛走到通往後院的寶葫蘆門,長生已從房中出來,大步走到二夫人面前,彎腰說着些什麽。

顧見骊跨過了門,回頭望了一眼。二夫人竟帶着丫鬟走了。顧見骊眼中不由浮現一抹訝然。姬無鏡不見二夫人嗎?

顧見骊猜得不錯。長生進屋禀告姬無鏡二夫人有事要與他說,姬無鏡的回應只有兩個字:“不見。”二夫人讓長生帶的幾句廢話,也一個字沒聽。

後院隐隐傳來些響動,像是剁着什麽東西。顧見骊攏了攏衣襟,免得寒冬的風灌進來,提步往前走。遠遠看見姬星漏背對着她,彎着腰,不知道在做些什麽,動作有些古怪。

顧見骊詫異地朝他走過去,随着距離越來越近,顧見骊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兒。再瞧着姬星漏的動作,顧見骊似乎隐約猜到了什麽。

她立在姬星漏背後,猶疑地開口:“六郎?”

姬星漏直起腰,轉過身來。他臉上沾了些血,頭上沾了一根雞毛。兩只小小的手,一只小手拎着一把斧子,另一只小手拎着一只斷了脖子的雞。鮮血汩汩從被砍斷的雞脖子往外湧。

顧見骊頓覺天旋地轉,踉跄向後退了兩步,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慌聲問:“星漏,你這是在做什麽?”

姬星漏不肖地白了顧見骊一眼,不耐煩開口:“殺雞。”

“你……你為什麽要殺雞?”顧見骊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姬星漏擡着小下巴,古怪地看了顧見骊一眼,說:“吃啊。”

吃啊。

毫無問題的回答。

但是還是不對勁啊!這孩子不是才四歲嗎!

顧見骊陷在震驚中,姬星漏已經轉了身,拖着剛殺的小母雞往小廚房去。他身子小小的,那只母雞的雞屁股曳地,随着他的走動,雞血灑了一路,挨着小腳印。

顧見骊盯着姬星漏小小的背影,好長時間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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