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溫馴動物」

第45章 「溫馴動物」

“你們兩個, 現在應該和好了吧?”

回去的車上,陳文燃終于憋不住問。

冉煙在開車,聽到陳文燃這句話,目光也透過後視鏡瞥過來。

崔栖燼和池不渝落了水, 剛剛在太陽下曬了一會也不抵用, 這會坐在後排, 裹着幹毛巾, 身上只是不再滴水, 但衣服還是濕噠噠的。

聽到這句話。

崔栖燼擡擡下巴,莫名很不自然地去看一眼池不渝。

池不渝也同時往她這邊看。

目光延遲一秒,卻還是産生碰撞事故。

崔栖燼率先扭開頭,聽到池不渝在旁邊輕哼一聲,似乎是不太滿意她的躲避。崔栖燼頓了一秒,又将頭扭回去, 這下池不渝卻沒有再看她了。

“本來也沒有吵架。”

池不渝一邊說,一邊把車窗調下, 臉湊到車內日光裏吹風,濡濕的發被吹得飄搖,耳朵尖尖稍微有一點紅, 後腦勺看起來有點像……

一只迎面吹風的毛絨幼鳥。

“我們是二十七歲, 又不是七歲。”崔栖燼說, 目光收回來,瞥到從副駕駛扭過頭來看她們的陳文燃。

陳文燃眯了一下眼, 似乎是發現她剛剛一直在看池不渝, “啧”一聲, “我看你們就是只有七歲,七歲還說多了。”

冉煙笑得拍方向盤, 難得和陳文燃意見一致,“對撒,跟兩個小朋友一樣,吵完架,抱一抱,哭一哭,然後就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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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一抱……崔栖燼敏銳地抓住這句話裏的關鍵詞。

果然,她們不可能沒有看到。

崔栖燼繃緊背脊,手不自覺地插兜,卻又在濡濕的布料裏發現那些紙沫,她們抱在一起時,她手裏也有這些紙沫。

她輕輕撚着這些紙沫,強調,“我那是被湖水嗆到了。”

而池不渝聽到這句,別過臉來,眯着眼看向她還有些泛酸的眼,扒了扒自己的眼睑,無聲跟她做了個口型,

“才~怪~”

像抓住她的把柄,表情有一點小得意。

崔栖燼雲淡風輕,假裝沒有看到。

池不渝又做了個鬼臉,在風裏發出一聲特模糊的笑。但很快,這聲笑被吞進去,池不渝再次別過臉,慢悠悠地吹風,看起來心情是好的。

過一會,陳文燃在副駕駛說,

“早知道這樣,我還不如在樂山那天,就把你們兩個推到婆婆家門口那個池塘裏去,也不至于讓我和冉煙這一陣子都如履薄冰……”

講到一半,冉煙打開音響,巨大的風吹過來,刮起車外溫暖而鮮亮的春天,車內很應景,在放周傑倫旋律輕松的《對不起》。

等到前奏響完,車已經拐過一個路口,像踏進兩旁建築物中間瓦藍的天,陳文燃和池不渝一前一後,十分默契,在四十碼的車裏同時扯着嗓門唱——

“廣場一枚銅幣——”

只唱到這一句,後面的歌詞就含糊不清,各唱各的,鬧得沒人再能聽到周傑倫的聲音。

以至于冉煙抱怨,“哪年快女重辦你們兩個就該打包去參加!”

說是這麽說,卻也沒有把惱人的音樂關上。于是陳文燃還能捂着胸口,故意搞怪,表情看起來心很痛地唱,“太多的我愛你讓它喘不過氣……”

池不渝顯然被帶動,眼睛笑眯成了一個倒月牙,笑得東倒西歪,卻又在這時候十分順利地接唱,“已經~~”

她們又玩起了接歌游戲。

像在樂山,像在那個問題沒有被問出口之前。

崔栖燼一只手手肘撐着車窗,風吹進來,将她的嘴角揚起,她繃緊的背脊稍微放松下來,左手很自然地放在後座皮椅上。

忽然之間,尾指被輕輕碰了一下,觸感涼涼的,溫溫的。

就那麽一下,很快就縮走。

好像錯覺。

崔栖燼低頭,發現始作俑者迅速把手收了回去,在周傑倫的聲音裏留下一片殘影。

甚至還要兩只手交叉,抱自己的肩,像在給自己一個欲蓋彌彰的抱抱。

見她看過去,池不渝還維持着兩只手都抱自己的動作,裝作尤其兇惡地昂昂下巴,

“看什麽?”

“看你好笑。”

崔栖燼反應很快地說。

可掌心按在柔軟皮椅上,尾指不自覺地蜷縮着,反應慢半拍地察覺到剛剛發生了什麽。

“是哦!”

池不渝“哼”一聲,耳朵尖尖比剛剛更紅了,一會,輕飄飄的聲音又出現,

“小~哭~包~”

-

許是給別人取外號的報應,池不渝從那次公園回來之後開始感冒。

頭兩天是刀片嗓,後來開始鼻塞,頭痛。剛開始她還不信邪,每天堅持戴口罩,要去開手稿會、審版會,去跑面料,硬是一定要自己去跟新品拍攝和模特Fitting。

游穎從她感冒第一天就想讓她在家休息。可她堅決不同意,怎麽別人一個小感冒什麽事都能堅持上陣?她長到這麽大才發現,原來自己之前每次小病小痛都要哇哇叫,都要嗚嗚嗚哭喪着臉,嚷嚷着請假休息……怎麽她就一點堅持的毅力都沒得?怎麽她就還是那麽嬌氣?好像沒有長大一點點。

二十七歲的池不渝遲來地發現這一點,并且開始對自己發氣,發完氣又抱着草莓熊,讓草莓熊安慰自己。她覺得一直這樣當然不行,有的時候也希望其他人可以依靠自己。于是她不聽表姐的話,堅持不要缺席。

之前都是自己把手稿和定版弄好,剩下的就交給主理人表姐。可這次夏裝兩個系列不一樣,都是她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跟下來,她從中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哪怕這時候只缺一次位,她都要覺得好可惜。

游穎不太同意她這樣帶病堅持,試圖說服她幾次,最後又被她的撒嬌說服。

可感冒病毒大概是沒辦法靠撒嬌趕走的。

在模特Fitting後,她的感冒在某一天夜裏加重,第二天睡到迷迷糊糊,發現已經是下午,她吓了一跳,急着掀開被子下了床,結果腿一軟,發現自己完全沒有力氣,摸摸自己的額頭發現好燙……

好像發燒了。

她昏昏沉沉地打開手機,查看自己之前怕自己忙忘掉所以提前記好的日程安排——今天沒有日程。

她松了口氣。

看到微信裏滿滿當當的消息。

【四月六號踏青青0.0】群裏,是冉煙發的:

【水水今天好些了嗎@池水水】

下面是陳文燃跟的:

【水水咋子這麽晚還沒回?】

【平時都秒回的嘛@池水水】

【水水起床咯,中午咯,太陽曬屁股咯】

最近她們都不怎麽私聊,都只是在群裏說一些有的沒的。

池不渝回過去:

【起來咯】

【昨天晚上吃了藥,睡到現在】

【快樂星球】群裏也有很多條艾特她的消息……

表姐們,姨媽們,爸爸說今天要不要給她炖碗排骨冬瓜湯過來,媽媽說喉嚨還是不是像之前幾天那樣痛,或者是晚點回來吃晚飯,又給她炖之前那個湯湯。

之前剛開始喉嚨痛,媽媽就直接提一桶胡蘿蔔粉葛豬骨湯過來她們工作室。一大堆夥伴,就只有她因為喉嚨痛,媽媽就過來送湯喝,還等在她們會議室外面。

那天,她開着會都心神不寧。總是不自覺去看在外面等她的媽媽,媽媽剛染過的頭發又白了幾根,媽媽好像沒有事做,一大早在家裏炖一碗湯,過來就只是在等着她,她覺得好心疼。

有一點愧疚。

是不是人慢慢長大,也會慢慢和媽媽疏離起來?她不想和媽媽變得疏離,但她還是突然之間對媽媽那麽那麽多的愛感到愧疚,好像之前不應該硬要從家裏搬出來,證明自己足夠獨立,而讓媽媽傷心。

于是那天,她把那桶湯喝光光。在媽媽滿意地提桶離開之前,當着很多夥伴的面,給媽媽一個愛的抱抱,講,

“我愛你哦媽媽。”

媽媽有點不好意思,但也還是拍拍她的背,笑罵,“都快三十歲了還這麽黏媽媽?”

“四十歲都要。”池不渝昂起下巴說。

媽媽拍她的背,語重心長,“你不要生病就是最愛媽媽了。”

池不渝重重點頭,講自己會照顧好自己。之後,等媽媽回去了,她又發微信在【快樂星球】裏講——

【媽媽我明天回去吃晚飯】

【要再喝那個湯湯】

【你別給我送過來咯,好難走嘛】

之後她差不多每天都要回去吃晚飯,吃完再回住處。但是今天……

池不渝摸摸自己發燙的額頭,咬着手指,在群裏回:

【今天不回去咯】

【好久沒休息,嘻嘻,睡了個懶覺~】

【明天再回去!】

明天應該會好一點吧。她想,原來她也漸漸學會了“報喜不報憂”。

還有一條私聊消息。

來自【小哭包】,是早上發過來的一張圖片——應該是從室內往陽臺拍的,彩葉芋葉片很漂亮,在陽光下呈現半透明的斑斓色。

只有一張圖片。

不知道小哭包現在在做什麽?

池不渝頭暈眼花地滾到被子裏,看到群裏冉煙回複了她的消息,說這麽晚才起來?問她有沒有吃午飯,小哭包沒有出現。

她看一眼時間,哦,是小哭包的工作時間,陳文燃同學講過一句名言——不要妄想在她的工作時間找到她!除非你是她的客戶!

還講過一個記憶猶新的案例——

念大學的時候,陳文燃同學和冉煙第一次約會,突然發現自己微信錢不夠,急着找崔栖燼借錢應付一下買單,結果因為是在上課時間,崔栖燼像人間蒸發一樣,到晚十點之後才回。以至于後來,每次找崔栖燼,她都會集中在一段時間再去。

果然,這個時候崔栖燼沒有動靜。

池不渝滑了幾下,鼓着腮幫子,把手機扔了。過一會,又撿回來,滾燙的手機貼在自己額頭上,感覺手機都變涼……

是她的額頭燙過了手機。

怎麽會有這種事!

她癟起了臉,忽然覺得好委屈,她把手機拿下來,在微信裏翻了翻,想把自己的委屈講出來,不敢講在【快樂星球】,怕全家人都趕過來,不想講在【踏青青】,怕等不到小哭包的消息自己要更加委屈……

她氣鼓鼓。她捶草莓熊。她躲在草莓熊背後,癟癟地說——啊,好痛!

十來分鐘,把被子滾得亂七八糟,想到還是要好好照顧自己,于是很不情願地拖着出來,洗漱,沒有胃口,于是翻到體溫計,含在嘴巴裏,低頭耷腦地開電視,電視機開機聲音很吵,好像蓋過一點別的聲響,她警惕地将音量調到零,開始打量四周——

一兩分鐘過去,她眼睛都睜得好累,可那個聲響始終沒有出現。

她狐疑地抿抿嘴裏的溫度計,心想大概是自己聽錯。于是又抱着草莓熊,懶洋洋地趴卧在沙發裏,将電視機音量再次調大。

電視機聲響充盈整個室內,隔着一張厚厚的門飄出去——

崔栖燼站在門外。

要敲門的手懸停在半空中,大概已經僵持超過兩三分鐘。

另一只手裏,是一個臨時買來的不鏽鋼保溫桶,保溫桶裏面,是她中午在愛情迷航街一家餐館吃午飯,聽到老板正跟一個刀片嗓客人講——雪梨海底椰湯潤嗓效果是最好的!

她處變不驚。

沒有故意去聽,沒有故意去記。

卻還是在老板十分熱情的嗓門下,不得已将配方記在腦海裏。

回到家準備午睡。

卻又覺得中午好像吃太飽,于是下樓,偶遇到一個菜市場,湊巧遇到雪梨蜜棗海底椰青橄榄無花果……

似乎全都有。

她很冷漠地路過,完全沒有要買的意思。可菜市場的嬢嬢太過熱情,邀客能力太強,她不得不,提了大包小包回去。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湯已經用小火炖了三四十分鐘,香味似乎恰到好處。她甚至已經在清洗和消毒新買來的保溫桶,至少已經洗過三遍以上,在她的标準下已經可以使用。

于是她提着這桶一不留神炖好的湯,一不留神就跟過了單元樓門禁,一不留神就站在了池不渝家門口。

猶豫,敲了一下門,裏面頓時響起電視機的聲響。她突然想起——

池不渝會缺她這一桶湯嗎?

池不渝生病了會沒有人照顧嗎?

池不渝爸爸媽媽姨媽表姐會沒有在裏面嗎?

怎麽可能呢。

她想明白這一點,卻又遲遲邁不動腳步離開。

并且她十分懊喪地認知到這一點,就這樣,與池不渝住處門口挂着的清明驅蟲滅菌的艾草僵持不下。

裏面電視機聲響沒有停過。好像是池不渝在看海綿寶寶。

她記得池不渝講過,生病必看海綿寶寶!

那現在裏面有其他人在嗎?

崔栖燼對此毫無頭緒,猶豫着把已經發酸的手垂下來,要轉身,鞋底磨磨蹭蹭地和地板擁抱,打了個轉,卻又轉回來。

還是面對着門,重新擡起了手。

卻沒有敲到,門就已經被從裏面打開。

那一瞬間崔栖燼十分快速地收回手,将保溫桶背在身後,很鎮定地擡頭,便看到表情尤其詫異的池不渝——

裹着被子,嘴裏還含着體溫計,臉蛋有些發熱的潮紅,頭發亂亂地擠在頸下,講話的時候體溫計一晃一晃,

“崔~木~火~”

好含糊。崔栖燼差點沒有聽清。

她雲淡風輕地點頭,不動聲色,眼神往室內遞了一眼,看不出來到底有沒有其他人在,很快又收回。

清了清嗓子。

将背在身後的保溫桶推出去,要講話,莫名其妙又覺得嗓子好癢,咳嗽了一聲,才繼續往下講,

“聽說喝這個湯對嗓子好。”

點到為止,沒有再繼續往下講。

池不渝“哇塞”一聲,體溫計差點要掉下來,自己卻又馬上意識到,閉緊嘴巴,眼巴巴地望着她,指了指自己的體溫計。

崔栖燼點頭,表示理解。又把保溫桶往前推了推,

“那我回去了?”

池不渝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

手上動作飛快,讓人覺得很混亂。

崔栖燼在門口站了這麽久,裏面也沒有人要出來,狐疑地問,

“你一個人嗎?”

池不渝重重點頭,又拖着被子,吸了吸鼻子,然後往玄關裏面走了走,臉還是紅紅的,可憐兮兮地望着她。

“好吧,你先把體溫量了再說話。”

崔栖燼提着保溫桶,走進去,看了看,果然沒有其他人在。她松了口氣,将保溫桶放到餐桌,一回頭,發現池不渝也跟到餐桌,拿了個米黃色的碗和配套的勺子出來,笑嘻嘻地叼着保溫計,看她。

崔栖燼覺得她好笑。

把碗拿過來,保溫桶揭開,一勺一勺地舀進去,一陣清潤的湯香飄出來。湯還是熱的,崔栖燼很滿意。

池不渝嗅嗅鼻子,像只小倉鼠,但好像因為重感冒聞不到氣味,不太滿意地皺皺鼻子,而後又使勁嗅了嗅,臉都癟起來。

崔栖燼給她盛好一碗,推過去,保溫桶蓋好,不知哪裏來的天貓精靈提醒量體溫的時間到了,池不渝憋着的一口氣終于松下來,她“呸”地一聲,将體溫計吐出來。

也不去看這麽久才量好的體溫。

就接着碗,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吹了幾口,抿進去,砸了砸嘴,很認真地給出點評,

“好喝!”

她好像從來都不吝啬誇獎。

“慢一點喝。”崔栖燼提醒,然後松了一口氣。

雖然在家裏就已經嘗過好幾遍味道,至少在自己嚴苛的标準下過了關,可是她還是摸不準池不渝到底愛什麽口味的湯。

“曉得。”

池不渝笑嘻嘻地,還晃了一下腿,像小孩子一樣,“原來你還會炖湯哦。”

崔栖燼“嗯”一聲,“随便學一學。”

說完,她不想再圍繞着這碗湯說來說去,又拿起池不渝剛剛吐出來的體溫計,就着燈光看了一眼裏面的水銀,微微蹙起了眉,

“38.2,你發燒了。”

她對池不渝講。池不渝卻突然愣愣地喊她,“崔木火?”

“怎麽?”

她看池不渝,發現池不渝也正在看她。或許是說,在盯着她的手看。

她下意識将體溫計放下,又将手垂到桌下,避開池不渝的視線,像轉移話題似的,講,

“退燒藥吃了嗎?”

池不渝搖頭,說“等會喝完湯湯再吃”。而後又嚴肅地眨眨眼,放下勺子,突然像只兔子一樣跳開了。

再跳回來的時候,順勢就坐在了她旁邊的位置,手裏拿一個兒童燙傷貼,和一支藥膏,花裏胡哨的。池不渝理直氣壯地命令,

“把手擡起來!”

“不要。”

崔栖燼嫌棄地拒絕。她不想讓這麽花裏胡哨的東西貼在自己手上。

而且……

“不小心燙一下而已,沒有到這個地步。”

“才怪!”池不渝不同意,“都多久了,你都做完湯端起到我這裏來了,結果那塊皮膚還是紅的!”

“你視力什麽時候這麽好?”崔栖燼懷疑。

池不渝“哼”一聲,“我什麽事不知道啊?”

說完,大概是見她不聽話,便自顧自地把她的手擡起來,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撸起袖子,看到手背那處紅跡,皺巴了一下臉。

擠出一點藥膏,一邊給她塗,一邊鼓着腮幫子,給她吹吹。

腕心傳來藥膏清涼的觸感,又在冒着熱意的呼吸下消解。

池不渝在她面前悶着頭,這個笨蛋大概不知道,燙傷,用一個發燒病人的“呼呼”是沒有用處的。

崔栖燼盯着她的發頂。

忽然笑出聲,而沒有一點想要真的罵她笨蛋,想要戳穿她的沖動。

池不渝卻對她的笑很不滿意,裝作兇惡地拍一下她的手,“笑屁啦。”

崔栖燼不笑了。

池不渝又很謹慎地問,“那你這次落水沒有感冒哦?”

崔栖燼說,“已經好了,是你拖得太久,不好好養病。”

“切~小病娃兒。”

“你也沒有多好,一場小感冒鬧到現在還沒好。”

“才怪!”

“沒有才怪。”

……

池不渝講不贏她,給她貼好那個花裏胡哨的燙傷貼,卻沒有再跑到對面去,也不跟她再繼續拌嘴。而是很費力地伸出手,把放在餐桌對面的碗,慢慢地移了過來,繼續眯着眼喝湯。

不知不覺。

她坐在了她身邊,然後就沒有再離開。

腿還是像剛剛在對面坐着一樣,時不時晃一晃,時不時晃到她的腿邊,輕輕撞一下,又再分開。

崔栖燼感覺,自己旁邊好像坐着一塊冒着熱氣的烤紅薯,又像很調皮的樹葉,動靜好大,嘩啦啦的。

崔栖燼不躲,某一次甚至也很想晃回去。可她忍住,她不動聲色,她想也許她該回去了,又想——

池不渝會是故意的嗎?還是無意的呢?

-

喝完湯,池不渝吃了退燒藥,萎靡不振地躺在沙發裏,要繼續看海綿寶寶。

崔栖燼洗池不渝米黃色的碗,洗自己只給池不渝用過的不鏽鋼保溫桶。她忍不了池不渝要晚一點洗碗,也忍不了自己的保溫桶要帶回去再洗。于是池不渝從沙發邊昂起頭,眼巴巴地給她講“謝謝”。

洗完碗,崔栖燼看到沙發上的池不渝——像個小孩子,要在自己額頭上貼退燒貼,生病的時候眼皮都撐不開,還一定要看海綿寶寶才可以睡得安穩。

崔栖燼看一眼電視機,不知道海綿寶寶到底演到哪一集。也許她應該離開,但她還是打開池不渝的冰箱,從裏面看到幾顆猕猴桃,洗了,切了開口,走到沙發前,遞給池不渝,

“吃點水果會舒服一點。”

池不渝費力掀開眼皮,“不要。”

“為什麽不要?”崔栖燼的手還在滴水,“不要你幹嘛要買?”

池不渝抱着草莓熊,抿了抿唇,看一看她,像是破罐破摔,有氣無力地講,“猕猴桃的皮最難處理,而且還吃得很髒,不漂亮。”

崔栖燼了然。

“都這時候了還要擔心吃得不漂亮?”

她嘴裏在吐槽。

卻又耐心地端回去,重新處理,把皮都削掉,切成小塊,在上面叉一根根牙簽。

池不渝在她身後,小聲地講,

“我大美女诶,拜托,當然任何時候都要講漂亮啊!”

崔栖燼笑得差點切到手。

然後把安排好牙簽的整盤猕猴桃端回去,耐心地講,“現在可以吃了吧?”

池不渝昂了一下下巴。

剛要伸手,突然又把兩只手都縮回去,縮到袖子裏面。

擡起下巴,臉皺巴巴的,看她一眼,整個人往草莓熊裏縮了一下,不講話了。

“還不行?”

崔栖燼狐疑地問她。

池不渝眨眨眼,“等下手上有水水……”

“有水水怎麽了?”

池不渝哼哼唧唧,表情被額上的退燒貼襯托得格外可憐,

“你喂我不?”

“什麽?”

崔栖燼懷疑自己聽錯。好像生病的池不渝,跟喝醉的池不渝一樣難纏。還是說……這原本就是池不渝的本性?

池不渝癟癟嘴,“你上次那個,那個住院,我還不是喂你吃芒果……”

提到這點。

崔栖燼毫無應對的辦法。

她坐下來,看一眼眼巴巴的池不渝,看一眼猕猴桃,挑了一塊看起來切得最整齊,最漂亮的猕猴桃,喂過去。

池不渝直接“嗷嗚”一口。

将牙簽上的猕猴桃咬下來,嚼幾口,似乎是很滿意她的聽話,拍拍她的頭,笑得眼睛都眯起來,

“乖乖小娃兒。”

新鮮水果的汁水順着牙簽淌下來,淌到崔栖燼的指尖。她總算明白,池不渝講的“有水水”是什麽意思。

甜膩的氣息淌到手指。她輕輕撚了撚,将牙簽扔了,又重新挑一塊,遞給池不渝,很古怪地說,

“你才是小娃兒。”

池不渝不和她吵,懶洋洋地抱着草莓熊,目不轉睛地看着電視機裏的海綿寶寶,聽到她的話,也只是稍稍擡起下巴,來夠她喂過去的猕猴桃。

一口又一口。

猕猴桃汁水淌得越來越多,在崔栖燼指間像一張粘濕的網,張牙舞爪地鋪開。

今天是個陰天,只開電視機的室內光線很暗,池不渝視力大概不算好,嗷嗚一口——

牙簽太少,崔栖燼不得不将僅剩的牙簽折斷,有幾塊上插的牙簽是短短的。于是池不渝咬到了這塊,也差一點……

咬到了崔栖燼的手指。

汁水沁甜,手指上傳來的觸感是前所未有過的柔軟,濕潤,是池不渝沾滿猕猴桃汁水的唇,是高于常人的體溫。

像甜蜜的沼澤,裏面充斥着某一個夜晚的回憶。

這一秒鐘似乎發生了很多事——

崔栖燼倉皇地撤回手,将牙簽猛然丢掉,又将手放在膝蓋上,放在腰邊,最後又幹脆猛抽幾張紙,擦了擦手上的汁水,又給池不渝遞幾張過去。

池不渝匆忙嚼了幾口猕猴桃就吞下去,目不斜視,盯着海綿寶寶,幹巴巴地說一聲謝謝,光線昏暗,可耳朵尖尖卻還是紅得要滴血。

接過紙巾後,擦了擦嘴,又在電視機昏暗光影下,偷偷瞄一眼過來。

等崔栖燼察覺到,看過去。

池不渝又迅速收回視線,手掌心捧住自己的大半張臉,不跟她講話,也不讓她看。過一會,又摸摸自己的耳朵,扯扯懷裏草莓熊的耳朵,甕聲甕氣地喊一聲,

“崔木火。”

“嗯?”

崔栖燼捧手裏只剩幾塊的猕猴桃盤子,聚精會神地看海綿寶寶和章魚哥因為披薩而吵架。

“你今天下午忙不?”

池不渝的聲音聽起來有鼻音,呼吸熱熱的,從暗暗的空氣裏流過來,像那僅剩幾塊的猕猴桃,被釀成粘稠的果醬,在她們之間流動。

“還行。”

崔栖燼沒有撒謊。

池不渝“哦”一聲,沙發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好像是往她這邊稍微移動了一下,只一小下,就停住。

崔栖燼咳嗽一聲。

突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把那幾塊猕猴桃喂完。

池不渝的聲音繼續飄過來,“那你陪我看幾集海綿寶寶不?”

猕猴桃的氣息繼續發酵。

崔栖燼感覺自己胸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無限漲大。她撚撚手指,擡擡下巴,

“可以。”

沒必要拒絕一集很好笑的海綿寶寶。

她同意。池不渝這時候又沒什麽聲音了,只是呼吸又放慢了許多,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只是很安靜地在看。

過了一會。

她聽見池不渝呼出一口氣,像一條金魚在往她這邊吐泡泡,熱的泡泡,超過三十八度的泡泡,好像空氣裏也有泡泡在飄。

沒有人去戳破。

“你把手打開一點嘛~”

啪嗒一聲,是池不渝戳破了第一個泡泡。她好出人意料。

崔栖燼應該要很奇怪地看一眼池不渝,而後很鎮定自若地問——為什麽?

可是。

大概是那些泡泡飄到她身邊,擠壓着她可供呼吸的所有氧氣。她呼吸順暢,但卻又有一點缺氧。于是她問,

“什麽?”

“就是……”

池不渝看過來,大概是因為原本就委靡,這時候的視線越顯模糊。她盯着崔栖燼,直勾勾地,像是知道自己看不太清,也知道她知道她看不清,于是幹脆順理成章地盯着她看。

不說話。往她這邊挪了挪。

“把手往我這邊伸一點,我有東西要給你。”

原來是要給她東西。

崔栖燼松一口氣,背脊卻莫名繃緊。她将手伸過去。

這時海綿寶寶不知道是播到什麽,光線又暗了一個度,隐約間她看到池不渝隐在發下的耳朵好紅。

她動動喉嚨。

将手伸過去,很坦然。

而池不渝還是盯着她,目光緊緊的,不将她放開,然後朝她努努嘴,大概是示意她不要看。

崔栖燼很配合地移開視線。

只盯着電視機裏黃色的海綿寶寶。

手還是伸着,不知道是不是烏雲飄過來,周圍好黑。又不知過了幾秒鐘,還是幾分鐘,似乎她對時間的感知能力在這一刻變得好遲鈍。

手被拽了一下。

接着,有溫熱的什麽東西扯着她的腕心,她以為是池不渝給她的東西,結果下一秒,她的頭發似乎落到她手上,飄搖蓬軟。

好癢。

她還沒反應過來。

池不渝就扯着她的手翻了一圈,滾到她身邊,毛絨絨的頭很順理成章地,砸進她的胸口,下巴埋進她的鎖骨,連同頭發一起,紮得她好癢。

一時之間,她一只手拿着還沒來得及放下來的盤子,另一只手的腕心被池不渝拽得很緊,不知道自己到底先松哪一只手。像是同時被綁架,一邊是猕猴桃,另一邊……

是池不渝。

而池不渝埋在她懷裏,先是不聲不響,好一會,又悶聲悶氣地說,“我之前生病,媽媽都會這樣抱着我,和我一起看海綿寶寶,然後……”

停頓了好一會,拽拽她的手,才繼續往下說,“然後幫我拍拍背。”

按照常理來說——崔栖燼應該義不容辭地拒絕,把池不渝推開,然後覺得莫名其妙地講,我又不是你媽媽。

可是。

她聽見自己沉默一會,很忽然地說,“你不松開我我要怎麽幫你拍拍背?”

池不渝在她懷裏擡擡下巴,好像是特別費力地思考了一會,才慢吞吞地說,

“是哦。”

她松開了崔栖燼的手。

于是崔栖燼終于從被綁架中掙脫出來。她低頭,看一眼池不渝的發頂。

她看不到池不渝的表情,她還是不習慣與人有如此親密無間的接觸,于是渾身上下都僵硬,仿佛已經變成一具生硬的骨架,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直接碎成灰。貌似這個時候她可以趁池不渝不注意,直接把池不渝推開。

她把手擡了起來。

猶豫間她感覺,池不渝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用兩只手,隔着兩層布料,軟軟地環住了她的腰。

還是沒有擡頭,還是沒有看她。

毛絨絨的腦袋自動尋到舒服的位置,稀裏糊塗地說了一句,

“崔木火你好瘦喲,剛剛骨頭硌得我的臉都有點痛咯。”

她沒辦法,她被打敗,她承認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千千萬萬次。

從頭到尾,這大概都是唯一一件她可以允許自己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的事,也是唯一一件她可以允許自己搞不懂的事。

她被池不渝锢住,無法自主行動。她聞到池不渝的氣味。她将手落到池不渝的背脊,感覺自己才是那個正在被馴服的動物。

她給池不渝拍背,從僵硬到放松,不知道過了多久,池不渝似乎已經睡了過去,昏昏沉沉地埋在她懷裏,海綿寶寶也不知道到底播到哪一集。

她還是一下一下,隔着布料,将掌心落到池不渝瘦軟溫熱的背脊,一直都沒有停下來,她希望池不渝可以一直都做好夢。

她看池不渝,只看得到池不渝的發頂,也心甘情願地看很久很久,不知何時,海綿寶寶演完了,電視機黑了屏,她恍惚間擡眼,又看到她們兩個投到電視機屏幕上的輪廓——

池不渝躺在她懷裏,橫七豎八,連腿都縮起來,頭發亂亂的,散在她身上,像用梨膏織成的天羅地網,而她像一棵被捆住的骨架。

她很快要把她全部吞掉。

她惶恐地看着,卻不知怎麽,又異常平和地想到——

也許吞掉也并非是壞事,或許她會生長出更加飽滿更加豐茂的血肉。故事裏不都是這麽講的嗎?

好吧,實際上她也不知道到底會是什麽樣的結果。

而這時。

池不渝在睡夢中砸了砸嘴,不知道吃到了什麽好吃的東西,突然嘟囔着夢語,

“崔栖燼你真的太瘦咯。”

她聽到自己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拍拍池不渝的背,很随意地回答,“那你來讓我吃胖一點不就好了……”

講到這裏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停下來,摸摸池不渝被汗濡濕的頭發,盯了好一會,嘆一口氣,有點困惑,又有點溫馴,

“你會嗎?池不渝。”

我好像又對你有期盼了,那好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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