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Another
第26章 Another
剛到陰冥時,季明月不太能接受自己作為“鬼”存在的事實。有回上陽間,他正巧逛到了一個書店,正巧拿了本心理學書籍,又正巧看到了一種叫做“五階段”(1)的理論。
面對死亡時,人會否認、憤怒、讨價還價、抑郁……直至接受。他們最後才會晃晃悠悠地明白,死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像吃飯喝水呼吸一樣。
人和鬼本質上沒有什麽不同。起初蒲飛和楊雲昊炒個不停,時而不願意相信自己和對方都死了,時而又篤定自己絕對沒有殺害對方,呼天搶地賭咒發誓,指頭快戳到天花板了,生怕天雷劈不到孽海。
接着從昨晚的河豚開始,你開的酒吧酒裏摻水、你拍的電影依托答辯,你大學念高大上的藝術管理出來還不是個酒吧小老板、你個九漏魚根本沒考上大學,你高中跪舔我和桑榆、你高中春游坐的還是我家的車,誰讓你後來家裏破産、你好意思說我你媽生了你之後就跟別人跑了……樁樁件件掰着指頭算了個清楚。
針尖麥芒,劍拔弩張,好幾次都拽上了頭發。巴掌大的辦公室被鬧得雞飛狗跳,還差點碰翻季明月珍藏的一櫃子手辦,和櫃子上的“風花雪月”。
季明月這邊廂護着他的衆多寶貝,那邊廂有種微妙的感覺——這倆亡魂不過是比着嘴硬,說話邏輯全無,輸出全靠口嗨,但若論他們真想置對方于死地,萬萬不可能。
恰恰相反,能毫不顧忌地插刀揭短,這證明了他們的關系非同一般。
最終汪累了,兩條惡犬各自氣咻咻癱在沙發上。
楊雲昊似被抽幹,雙目放空盯着天花板,喊了聲“阿飛”:“咱們高中不是兄弟嗎,為什麽會鬧到這步田地?”
“我哪兒知道?”蒲飛掙脫了繩子,也自嘲地笑了,“高中那會兒多好啊,我,你,還有桑榆,我們可是實驗中學出了名的三劍客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別說同學了,哪個老師敢惹我們?如今倒好,三劍客竟然前後腳全來了地府。”
娛樂圈的人最為迷信,楊雲昊苦笑,打破了建模臉的完美:“不知是不是報應。”
蒲飛眉頭一擰:“放屁!報應?要是有報應我們高中就死了,哪兒還能撐到現在,白過十幾年好日子。說來說去還不是你帶的那條河豚。”
“還要我說多少遍?我的河豚沒問題。你敢保證你酒吧裏那個大師傅沒問題?”楊雲昊當場炸毛回怼。
蒲飛不甘示弱:“李叔在我們家做了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我爸媽生意失敗賠得一毛不剩,我走投無路才出來開酒吧,他也是第一時間跟了來。”
“現在再糾結這些問題,有意思嗎?”他眼光暗下來,頹喪道。
楊雲昊就不說話了。
默了默,他嘆一聲:“不知桑榆在這裏過得如何,那麽身嬌肉貴的一個少爺,上學的時候他就是在家靠保姆,上學靠保镖。”
“桑榆,”蒲飛雙肘支在膝蓋上,手掌撐頭,嘴角扯出一絲難看的弧度,像笑更像哭,“下個月就是桑榆的忌日,昨晚我還說找個時間和你一起去祭拜他,別讓他弟弟知道。唉!這下我們還是自己祭拜自己吧。”
楊雲昊想起什麽,道:“對了,有件怪事,昨晚吃飯的時候我正想問你,這兩天你有沒有收到一張碎照片……”
“沒有!”蒲飛厲聲打斷他。
一旁的季明月又是一陣錯覺——說這話的同時,蒲飛看了他好幾眼。
季明月正仔細擦着“風花雪月”水晶球上的指紋印,餘光忽然瞥到兩條逐漸倒下的影子。
連海手刀劈得幹淨利落,沙發上的亡魂已然昏了過去。
“把他們倆綁一下,綁牢些,不能動,但不要傷到。”連海将繩子塞到季明月手裏,想到重要一點,“用水手結。”
他繼續下指令:“綁好之後同我去洪波灘。”
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季明月都呆了:“啊?”
“明知故問,”連海拍了拍手,“上去,走一趟肅城。”
不是吧阿sir,季明月又“啊”了聲。
“你沒聽出來?蒲飛和楊雲昊都有問題,”連海已經往門口走了,順便回頭乜斜他一眼,“瞞了我們一些事。”
這件事,很有可能和還兩只鬼的死亡有關。
季明月屁颠屁颠跟上,用行動表示認可:“啊!”
他鹹魚歸鹹魚,有些班不願加,但也不怕加。
必要時更是不得不加。
……
肅城的“瞬息全宇宙”坐标是肅城福利院,好在福利院并不偏僻,門口車來車往,連海和季明月順利搭上一輛過路的出租車。
肅城位于中部平原,西臨賀蘭山東靠黃河,是個氣候溫潤的盆地,人稱塞上小江南。現下雖然仍是暮冬,但整座城已有了暖意,街邊花骨朵兒悄悄冒頭。
季明月心情大好,方才那點兒被毀了美好周五的不爽消失殆盡,他甚至還有心情從馬路牙子旁掐了幾朵野迎春,別在連海懷表的阿爾伯特鏈上。
季明月沒想到連海會接受這塊懷表,更沒想到立刻就戴出來了。
府君今天沒穿馬甲,懷表直接挂到了襯衫口袋中,花瓣黃澄澄,配古銅色金屬,畫龍點睛。
一時手癢的季明月得意地欣賞自己的大作。
他不好說些雲想衣裳花想容之類的渾話,于是言簡意赅地來了句“好看”,話語中是掩飾不住的喜悅。
“我勸你,路邊的野花還是不要采。”連海抱臂,半眯着眼休息。
車內搖晃,連海卻不敢動胳膊,生怕碰掉脆弱小花。
他胸口也有什麽東西在怦怦跳。
是懷表,好像又不是懷表。
眼皮迅速撩起,複又放下,在他時不時的窺看中,季明月一直眉開眼笑,仿佛他們這次根本不是來查案,也仿佛映在眼中的不是花瓣,而是鑽石。
上次在宜州玩雪也是,這次摘野花也是——連海突然發現,對面自得其樂的小下屬好像自帶某種特異功能。
是比自由穿行陰陽兩間更難得的特異功能。
哪怕頭上照着洪水岩漿泥石流,他也能生生地撕出一道罅隙,讓光照進,讓新鮮的空氣得以充盈。
實在是很像……那位故人。
肅城是旅游城市,這兩天正值春節的小尾巴,夜幕下的街道熱鬧非凡。連海和季明月好福氣,搭的出租車載的正是游客,司機一路開一路講解,專業程度比導游不遑多讓。鐘樓鼓樓佛塔古城牆自不必說;順道拐了個彎,帶游客體驗文化苦旅,參觀了肅城最有名的兩座學府——肅城實驗高中和肅城美術學院。
肅城市容不錯,一路走來一路小花小草,司機自豪科普肅城人民審美獨特,市花不選什麽玫瑰牡丹之流,而是單單相中了小麥花。一到春日,肅城郊區的麥田青白漫天,蔚為壯觀,比那些庸脂俗粉好看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連海心有雜念,季明月聽入了迷,誰都沒注意到出租車越開越慢,再回過神來,發現,出租車竟然停了下來。
司機看了看水洩不通的窄路,不以為意道:“酒吧街,人多,熱鬧,全國都一樣。今天又是周五。”
季明月瞥到窗外霓虹閃爍風情萬種,人和車互不相讓,別苗頭一般。但同其他城市的酒吧街不一樣的是,街道兩側由巨大白牆築就,蔚為壯觀。
他忍不住哇喔了一下,帶得一陣涼風吹到副駕。
“但咱肅城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司機看着不斷跳動的計價表,心花怒放,一邊将空調打高,一邊同游客解釋,“肅城有個美術學院嘛,全國有名。這條街挨着美院,不少酒吧都是美院學生畢業後開的。您瞅瞅,是不是挺有藝術細菌?”
白牆上零星綴着塗鴉水粉還有國畫,野獸派印象派,颠張狂素吳帶當風,主打一個風格各異缤紛斑斓。
季明月連連贊許。
司機不無自豪道:“這條酒吧街背後有大老板投資。大老板家裏有礦,人倒是藝術系畢業——酒吧街白天或者淡季的時候,也當藝術展廊,辦過不少成功的畫展影展,聽說明年這兒還要砸錢搞電影節呢。啧啧,咱就是說,有錢土豪懂藝術,就像流氓會武術。”
季明月被逗笑了。
然而很快,他的笑聲淹沒在“還錢”的聲浪中。
游客更加疑惑,問怎麽了,司機回頭看了看後面堵牢的車頭,飚了句髒話,接着道:“我還當是堵車呢,原來是苦主讨薪。這下好了,也沒法調頭,沒仨小時咱過不去。”
堵車這種事兒,小堵賺錢,大堵損失的是接下來晚高峰的生意,司機變了臉色,咒罵道:“什麽藝術酒吧藝術家,An……an……操!這家可是酒吧街最有名的店,搞什麽會員制,一般人進不去,還經常有明星去捧場。”
“瞧瞧,名字起得洋裏洋氣的,欠起小老百姓的錢,還不都是一路貨色,萬惡的資本家!”
車窗外有什麽東西驟然發光,連海和季明月看清洗後,頗為驚愕地對視了下。
——燈牌上,【Another酒吧拖欠工資,無良奸商還我血汗錢】【曝光Another不當交易】等等大字,閃閃發光。
讨薪隊伍浩浩湯湯,至少幾十人,其中還有不少身高一米八體重一百八的壯漢。
春寒料峭的天氣裏,讨薪人卻只穿着印有相同字樣的短袖T恤,這些壯漢舉着統一的燈牌,肱三頭肌蠢蠢欲動,襯得那燈牌也變成小小一只。
領頭者還帶着擴音器,魔性的廣場舞音樂伴着“不當交易”的叫嚷,不時蹂躏着季明月的耳朵。
怪異感掠過他心頭——
這麽多人?蒲飛開的是酒吧還是酒樓?
還有壯漢?開的是酒樓還是青樓?
容不得他想許多,連海抓住季明月的胳膊,兩只鬼雙雙跳下車。
酒吧街走兩步就是家店,各式門頭花花綠綠,連海和季明月切到陽間的網絡,按定位循着五光十色的招牌一路探看過去,終于在街道盡頭,找到Another酒吧。
酒吧街紅男女綠摩肩接踵,可燈火闌珊處,卻與外面的熱鬧有壁。
因為出了人命,酒吧被警戒線攔着,門裏門外一片漆黑冷寂。【Another】的霓虹燈牌早已啞了火,一根電線孤零零懸于牆上,像條凍死的蛇。
忽而有陰風在季明月耳邊打旋兒,鬼氣森森,仿佛是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這酒吧從裏到外都透着股詭異,季明月忍不住咕哝:“那邊讨薪讨得轟轟烈烈,這邊倒好了,安靜如雞。”
連海和他心有靈犀,點頭道:“不管怎樣,進去看看。”
“噓——別沖動。”身邊猛然傳來低微語調,幾乎是用氣聲在說話。
季明月和連海循聲望去。
黑暗中,一口大白牙閃出亮光。
“好久不見啊,二位猛鬼大哥。”
作者有話說
(1)出自伊麗莎白·庫伯勒-羅絲《論死亡和瀕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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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見,狗子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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