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晚春》

第32章 《晚春》

信紙上有深紅色蠟封,二人拆開,見是一張邀請函,灑金硬紙,花色暗紋繁複鄭重:

【晚春——桑榆先生個人紀念畫展暨藝術晚宴

2024年3月9日 16:00

肅城知春安缦酒店 大宴會廳

邀您共賞】

邀請函封底,“全國美展油畫組金獎”、“肅城市十佳青年企業家”、“福布斯30Under30”……洋洋灑灑列出了桑榆的全部榮譽。

“我想,這會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了解我哥哥的機會。”年輕的總裁勾起唇角,“不知請不請得動二位大記者?”

連海正愁該如何挑選合适時機再度接近桑非晚,聽聞此言感嘆得來全不費功夫,爽快應下。

桑非晚心情明顯轉好,堅持要送二人下樓。

怕桑非晚懷疑身份,連海做戲做到底,特意叫了輛車。然而桑氏集團的大樓安保很嚴,專車只好在不遠處的主路邊焦急地打雙閃。

“桑總,留步,就送到這裏吧,不好耽誤您工作。”至路口紅綠燈處,連海同桑非晚握手道別,“期待兩周後的展覽。”

北方初春春寒料峭,季明月今天只要風度不要溫度,現在果然遭了報應。他攏了攏衣領,客套地追了一句:“期待。”

看出桑非晚對展覽的上心,季明月又忍不住插嘴:“如果素材合适,活動會是一個絕佳的宣傳切入點。”

此言一出,桑非晚果然揚起笑,笑容融冰消雪。他側身看了看紅綠燈,眼皮觑在一起又迅速恢複,微怔之後放棄挽留:“二位慢走。”

燈管中的黃色閃了幾下,變紅。

……

回了陰冥,季明月迅速整理錄音和新聞稿,投入對桑氏的背調工作中,為下次晚宴套桑非晚的話做準備。

蒲飛和楊雲昊仍是待在孽海的小辦公樓,兩只鬼時而追憶往事,從幼兒園掰着指頭數到高中畢業,好得能穿一條開裆褲;時而破口大罵“沒娘養的賤種”、“潑皮破落戶”,“你貪財”、“你壞到骨子裏”,惡語滿天飛;時而又長籲短嘆涕淚橫流,道是下輩子……再也不吃河豚了。

二犬亂吠,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這幾日把季明月煩得血壓拉滿,一只耳朵裏恨不得塞十個耳塞,口頭禪都變成了“剪秋本宮的頭好痛”。

幸而有連海在孽海坐鎮。

連海不僅情智雙高,武德同樣充沛——兩只鬼一看到他手臂遒勁的肌肉,聲音都小了很多。

冥府府君工作繁忙,在孽海的這幾日,連海除了和季明月研究如何對付桑非晚以外,公務信息和線上會議就沒斷過,【冥釘】終日作響。

連海化身時間管理大師,甚至還抽空和手底下幾名中層幹部進行了一季度KPI的1v1,把人家的彙報PPT打回去了好幾遍,說是對方的PowerPoint既沒有Power也沒有Point。

季明月回憶起當初被投了麽App項目支配的恐懼,血壓再度飙到峰值。

連海很有卷王的自我修養,從未喊過累,疲了就霸占季明月的行軍床小眯片刻,一日三餐全靠季明月從食堂打包盒飯過活。

只不過刷的是季明月的飯卡。

食堂都是預制菜,番茄炒蛋沒有蛋,土豆燒牛肉裏的肉得拿着放大鏡挑,辣子雞的雞架撈出來能直接當标本——府君竟然胃口大開,吃得挺有滋味。

過分。

一頓兩頓可以,結果頓頓如此。季明月繃不住了,問海哥你飯卡呢。

沒想到堂堂冥府府君、一鬼之下,輕飄飄來了句“飯卡是什麽”。

季明月:“……”

也對,以海哥的地位,想吃飯,随便動動手指給下屬發條信息就行,和普通員工一起擠食堂?沒這個道理。

季明月心緒複雜,想連海走,更想連海留,于是又挑了個合适的時機,問海哥為什麽不回自己家。

他曾受邀去過孟芒的宅邸喝茶。孟宅是忘川不遠處的一幢三層小別墅,六百多個平方,院子裏種着各色奇花異草,其中甚至不乏名貴中藥,輕風拂過滿園異香。足見美麗的女主人知福惜命,要為陰冥健康工作五百年。

海哥官職比孟姐姐大,那還不得多造兩層再配個游泳池,Brunch都是廚師新鮮現做的吧,做什麽放着三米寬的席夢思不睡,來擠這老破小員工宿舍,合着體驗基層疾苦來了?

對此,連海耐心嚼着蒸過頭的幹癟米飯,一劍封喉:“豈曰無班,與子同加。”

季明月正在翻楊雲昊的日記,聞言頓時胃口全失。

更過分了。

他轉頭看連海,一次性筷子和塑料餐盒也擋不住對方斯文的吃相,薄唇殷紅幹淨,連滴菜油都不沾。

優雅,實在優雅。

只是在季明月說到“家”字的時候,連海眼中光芒倏黯,只有濃深的綠意翻湧。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這世上誰不喜歡回家呢?季明月撓頭。

卷王的世界他不懂。

“明天是3月9日。”優雅的上位者放下筷子,幹淨利落地将打包袋系了個水手結,“桑非晚給他哥哥辦紀念活動的日子。”

“你也覺得不對吧?”他顯然是誤解了季明月的疑惑。

季明月摒除雜思,點頭:“海哥你還記得那幅詭異的版畫嗎?就是我們在桑非晚辦公室看到的那幅,《晚春》,也是3月9日畫的。明天的晚宴名稱也叫‘晚春’,太巧了。”

“對了,是2014年3月9日。”季明月回想起版畫上的落款時間。

連海收拾妥當,湊近看到了日記本——是他長了個心眼從陽間楊雲昊的公寓裏帶回來的,想着萬一會有用。

他道:“只可惜楊雲昊和蒲飛不肯說。”

這幾日連海向兩只鬼提起桑非晚辦畫展宴會一事,蒲飛和楊雲昊先是一愣,表示從來沒收到過桑非晚要紀念哥哥的邀請函,接着心照不宣地諱莫如深,仿佛“桑榆”這個名字自帶什麽封口術。

連海又有意無意提到了“3月9日”的日期,這下封口術升級,變成了禁言咒,直接讓兩只鬼大眼瞪小眼,半晌不說話。

陽間之事,于情于理,身居陰冥的連海都無法逼供。查明真相的保證是他拍胸脯說的,面對兩只嘴硬的死鴨子,他只能作罷。

季明月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嘆氣:“你當我翻那麽久的流水賬是為了什麽?我本來想通過楊雲昊的日記,查一查14年的3月9日發生了什麽,海哥你看——”

他将本子攤開,日記中,只有2014年2月和4月的記錄。

兩頁之間一道明顯撕痕,裸露出的纖維剌手。

“無論怎樣,明天一定要上去,會會桑非晚。”連海道。

桑非晚是突破口,這是他們的共識。但季明月看着日記本尾頁的【桑非晚回來了】,又想起版畫種那片綠色的麥田,還有種隐隐直覺。

這個心思幽微的霸總,或許并不是旁觀者。

他點點頭:“海哥,你先午休,我再琢磨琢磨日記。”

“先吃飯。”連海道。

說話間,他将桌旁用保溫袋包住的外賣袋推進。

季明月正納悶兒外賣哪來的,卻見連海打開飯盒,面上難得露出一絲緊張,像個初出茅廬、等待師傅試菜的新手廚師。

飯盒中的烤羊肉還熱着,油香伴着孜然與洋蔥的香氣四散飄逸。

旁邊另一份菜就很特別了,紅撲撲油亮亮,在燈光下賣相極佳,将季明月胃裏的饞蟲盡數勾出。

他定睛,認出是紅燒芋頭。

*

知春安缦酒店坐落在郊區,靠着山,也緊鄰熱門景點大麥田,同時離“瞬息全宇宙”的站點——肅城福利院——也不遠。

百年間這裏一直是片野麥地,歲歲枯榮平平無奇;除了春天會有連天洶湧的麥浪,再無其他。

桑榆偏于此地情有獨鐘,五年前低價拿下,平地起高樓。

酒店建好後原名“東隅莊園”,取“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之意。名字聽着文雅,設施也不錯,只可惜生不逢時,疫情原因生意一直沒有起色,至後來為了營收甚至自降身價做起了農家樂生意,算是桑榆生前一筆失敗的投資。

去年桑非晚接手家族企業,和哥哥一樣對莊園甚為上心。他先是力排衆議改了莊園調性,定位高端度假風,随後引入享譽國際的安缦品牌,大筆一揮,将酒店名改為“知春安缦”。

知春安缦的裝修是安缦集團和桑非晚共同敲定,室內外用高飽和度的明亮色系進行大面積鋪陳,跳脫張揚,很有些蜷川實花的味道。既妥善考慮了安缦集團的風格,也盡顯藝術家風範。

疫情之後旅游業複蘇,桑非晚授意酒店市場部邀請博主試住,順便打卡大麥田。博主将筆記發到社交網絡上,連續爆了幾條,風吹麥浪的盛景連同知春安缦一并成為熱門。

個人的努力疊加歷史的進程,讓知春安缦成了國內高端旅游酒店的标杆,安缦總部甚至将肅城酒店作為經典案例挂在了官網上,桑氏和安缦由此雙贏。

商海信奉玄學,圈裏人再度感嘆桑非晚眼光獨到——無論是藝術眼光,還是商業眼光。

桑家二少是有些時運在身上的。

上一次見面時,連海握着邀請函,提出了個有趣的問題——“知春”的名字從何而來?

桑非晚道是春天是肅城的旅游旺季,立于酒店頂層的宴會廳,看風吹麥浪,連小麥花都在報喜,就知道春天到了。

他引韓愈的《晚春》詩,說“百般紅紫鬥芳菲”,所謂“知春”是也。

說這話時,他還是那副怡然模樣,只是面上多了淡笑,看上去對自己的商業眼光頗為自信。

旅游旺季,景點堵成了海底撈裏的九轉鵝腸。盛裝打扮的連海和季明月低估了堵車威力,到達知春安缦的時候,展覽已開始許久。

禮賓處的女秘書是熟人,待簽過字留完名片,悄悄将二人帶至頂層宴會廳的內場,高跟鞋踩在地毯上,自始至終不發聲。

末了,她不忘看向中央,含笑來一句“小桑總一直在等二位先生”。

作者有話說

好老攻就是自己吃盒飯,給老婆點外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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