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廣宗城破

第63章 廣宗城破

廣宗是座堅城。

它之所以堅實,并不是因為它城牆有多高,護城河有多深,守衛軍有多精銳,而是因為這是黃巾軍的心髒,大賢良師張角就在這裏。

這裏黃巾比別處更兇殘頑抗,更加難纏。

重回前線的盧植這樣向皇甫嵩介紹。

其實根本不必他講,這座城能抗住董仲穎數次攻擊,而始終屹立不倒,給朝廷軍隊帶來巨大傷亡,皇甫嵩怎麽會不清楚。

當初在颍川黃巾是什麽樣,他親眼見過。

他甚至一度被波才帶着黃巾,圍困在長社,若非對方果然不識兵法,讓他有了可乘之機,戰局現在如何還很難說。

黃巾當然不可能勝利,但皇甫嵩還是做好了要圍城數月,慢慢吞噬它的準備,他甚至算好,在明年春耕前,他一定能拿下這座城池。

就在這時,他們迎來了轉機。

他望着眼前的孩子。

的确還只是個孩子,在皇甫嵩眼中,十四歲的荀颢,是個瘦弱、幼小的孩子。

颍川荀氏。

少年站在他面前,衣衫單薄狼狽、餓得面黃肌瘦、但身板挺得筆直,如一顆壓不彎的幼松。

那個,此時已天下揚名的荀氏神童,竟然真的被黃巾虜到這裏。

“他們想讓叔父為他們制造守城之器,叔父不願,他們便将我們關起來,”荀颢神色鎮定坦然,帶着驕傲,“但他們豈能關得住叔父?這段時間,叔父發現許多颍川百姓也被裹挾到此,便十分擔憂他們,取得聯絡溝通後,我們終于摸清城中守備,今日會在城中舉火為號,打開城門,只請将軍準備好,倒時候入城便是。”

少年拿出一片寫在白衣上的信,信上墨色淋漓,是一篇文章,短短數百字,既述被虜之憂憤愧疚,又講如何聯絡溝通颍川的百姓,表示他們都是良家子,入過學堂,學過禮教君臣之道,被待至此并非自願,如今将功贖罪,希望将軍能赦他們不得已從賊之過,最後則将今日內應起事,時間地點講述清楚。

信背面,則畫了一張**圖紙,稱此弩比同樣大小的現有**,至少能增一倍之距。

皇甫嵩從信中擡頭,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站在他面前,有緊張擔憂卻沒有害怕,只飛快的将整座城的布局一一道來。

“……前些日,叔父借機向張角獻策說可以在城下,挖出深溝以應對騎兵,并記下溝壑位置,這數日,大家從附近屋中挖出通道,直通牆下溝壑,我便是從溝中逃出。但不知他們什麽時候會察覺,”少年憂心如焚的樣子,絲毫不假,“今夜入城中,還請将軍能派人先入縣寺救我叔父。”

“若是被黃巾知道,今夜之事是叔父一手策劃,恐怕叔父會有性命之憂,又則,這裏天氣寒涼,我們衣食不足,叔父照顧我,自己卻受寒生病了。”

可憐。

皇甫嵩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又看了一眼荀颢,已經全然相信了他的話。

這恐怕是一封絕筆。

那位聰明絕倫的荀氏公子,大概已經探知如今朝中紛争。

他既果然在黃巾之中,縱使不是自願,如今也只能用鮮血洗清家族名譽。

眼前這位小少年,顯然還全然不知。

無論是他,還是信中所寫颍川百姓,都被托付給他們了。

皇甫嵩和盧植對視一眼,讓人将荀颢帶下去休息飲食,不由得對未曾謀面的荀氏公子,帶上一點敬意。

皇甫嵩招來衆将,簡單講了今夜入城和內應之事,當然,絕筆只是他的猜測,也就不必說,只說到時候若圍攻縣衙,能順便救出荀家公子,就盡量救一救。

盡人事,聽天命吧。

……

夕陽将墜,将天邊染得如血一樣紅,仿佛要最後拼盡全力,豔驚天下一回。

波才前來辭行的時候,荀柔就盯着那天邊的紅雲看不夠,臉上似乎也染了天空的顏色,“你最好天一黑就走,這時候對面也在埋鍋造飯,根本不會注意,至于城中,就算發現,如今也管不了了。”

“公子真的不随我們走嗎?”波才忍不住道。

“雖然朝廷不知道你活着,未必還會追究,不過你最好還是少露面,讓你弟把胡子剃了頂在前面。”荀柔不答,“有識之士都知道,天下要亂了,你們若只想茍命,可以留在太行山間,若是想要有一番作為,就去北面并州。與朝廷兵馬厮殺有什麽意義?守住國門,抵禦外族,保護一方百姓,是你能做的事,不要浪費你的用兵天賦,也不要疏忽大意。”

“孫子兵法說:必死者可殺,必生者可虜,這是為将者危亡之關鍵,你如今跨過這道生死之線,将來一定幹出一番事業。不過你要記住,無論你的志向是什麽,不要再依靠別人。

“合作可以,但留着你的忠誠,給你心中的道義。”

波才嘴唇顫了顫,再次在荀柔面前跪下來,“多謝公子教誨,波才必此生不忘。”

“好了,你帶着人走吧,不要回頭。”

波才站起來點點頭,“我同荀小公子告別一下吧?”

“不必,”荀柔搖頭,“他昨天夜裏噩夢,白日裏渾渾噩噩,我讓他早些睡了。”

波才不疑有它,點點頭,最後拱手道別,“如此,公子保重,希望日後再見。”

荀柔送走他,返身回屋。

廖化緊張地跟着他,說話也是端正雅言,“公子,我們真的不會被朝廷殺頭,真的能救大家嗎?”

“這已經是最後的辦法,”荀柔腳下有點飄,也不着急,一步一步都踩實了走。

做戲做全套,他從波才處得知消息,就開始節食,大概也由此身體有點虛,就傷風感冒。吃藥也沒必要,一挨就到今天,反正今天就結束了。

“倒時候,城中起火,城門一開,大家自然都往外跑,至于能跑出多少,只能看命,”他一字一字咬得艱難,“你到時候就帶着那些人家還有那幾個孩子,看準我跟你講過的将官這類人物,上去求救就是,就按我教你們的說。”

“那,公子你也得快些,到時候要是火真燃起來,到處都會塌的。”廖化很有經驗的擔心道。

荀柔慢慢點頭,“你這就去做準備吧,然後等一等,等到月亮到頭頂上,你們再動手。”

等廖化也走了,荀柔在榻邊坐下來,脫下這裏婦人送的布衣,換了當初當初阿姊給他做的深衣。

夏衣用的是葛布,染了淺青月牙色,穿在身上清涼,頭腦一清,讓他能夠有足夠精神思考。

裏應外合,幫朝廷軍隊破城,還不足以作為證據,讓他從這次構陷中逃脫,所以,就這樣吧,死在這裏是最好的選擇。

他只是稍微有點遺憾,不能回家。

還有,

他拔出劍看了一眼這竟是別人家的劍。

劍換鞘中,荀柔跪坐窗邊,閉上眼睛靜靜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看到了一絲火光。

要開始了嗎?

他握住劍,想要在等一等,等穩妥确定再說。

“你搞什麽鬼?伯謙去哪了?”

荀柔豁然睜開眼睛。

眼前高大虬髯,胡子拉碴,眼睛熬得通紅的青年竟是張梁。

他怎麽會這樣快!

荀柔正要拔劍,卻被張梁一把抓住,“你做什麽?”

“去見我兄!”

哦,是該給張角一個交代。

“你放開,我自己可以走。”荀柔掙脫他,瞬間暈眩地在牆上靠了一下,這才站直,他理了理衣襟,當頭道,“走吧。”

城中已經漸漸熱鬧起來了。

火光一處接着一處燃起,蔓延開,連成片。

“怎麽回事?”如果開始的火光只是因為秋燥,那如今顯然并非如此,張梁有些着急,見荀柔還是慢慢跟在後面,頓時一急,一把扯住他,飛快往張角屋去。

屋中除了榻上的張角,只有一個照顧的老頭。

“阿兄,”張梁将荀柔帶到,急匆匆道,“城中好似失火了,我去看看,待會兒在回來。”

“不急。”張角輕聲道。

“啊?”張梁愣了一下,又連忙道,“阿兄,我看城中火勢有些嚴重,得趕緊組織”

“不用了。”

“……是。”張梁茫然着退後。

“這一場火,荀公子蓄謀已久了吧。”張角輕聲道。

荀柔此時什麽也不怕了,甚至無所謂反派死于話多,他很平和淡定,“不錯,此時四面城門大概都已經開了。”

他只讓阿賢告訴皇甫嵩,會開西門,實際上四面城門全都會打開,從別的門的出逃百姓,有機會在夜色遮掩中,逃過追兵。

“你說什麽?”張梁揚起拳頭。

“阿弟!”張角擡高聲音阻止他,“你退後。”

“阿兄”

“退後。”張角重複道。

張梁不甘願的後退。

“那公子為何不走?公子若是想走,是能逃出去的。”張角似自語又似對荀柔道。

荀柔不語。

張角望着屋梁,繼續喃喃道,“襄師當初教我時講,習太平經,當存救世宣化之心,若是萌生異心,必獲惡果。我剛起事時,上師又來勸我說,我若為此,将受惡報……那時候,我沒想到啊,惡報真的來了,還來得這樣快。”

“我只是不甘,只是無法看着那些伸手向我求救之人,就在眼前死了……”

“兄長,兄長……”張梁撲在兄長榻前抓住他的手,哭得滿臉橫淚,“阿兄,你沒錯,沒錯。”

張角深吸一口氣,語氣不再似先前模糊,而變得堅定清晰,“阿弟,如今事敗,我們兄弟一個也跑不掉的,你找人去告訴你二兄一聲,讓他不要再無謂犧牲,你現在帶着願意拼命的兄弟,去攔一攔漢軍,讓願意跑的人能跑得遠些,我帶他們敗了,的确不該再帶他們死,快去,待會兒來不及了。”

“……是。”張梁在兄長榻前咚咚咚磕了三下,拿袖子橫着擦了一把眼淚,爬起來沖出去。

他沒有對張角說保重。

“公子,”張角轉過頭來,看向荀柔,“我知道公子為何不走了。”

荀柔對他輕輕一笑,在他榻前跪坐下來,“波才都知道的事,你當然知道。”

“我真羨慕公子啊……”張角望着他,“公子出生高貴,氣質高雅,又聰慧過人,只要想做的事情,沒有不能做成功,而我……我永遠望塵莫及。”

“但我會和你一樣,都死在這裏。”荀柔輕聲道。

張角閉閉眼睛,又睜開,“不,公子可以活下去,公子一定要活下去,只有你能改變這天地!”

荀柔一愣。

“我送公子一件禮物,可以助公子脫困。”張角看着他,輕聲道,“只是需要公子自己來取。”

他在荀柔怔忡的目光中,緩緩閉上眼,将頭轉回去,“我真是、非常、非常羨慕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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