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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第二章 召神
晏琳琅似乎從來沒有過一次,哪怕是一次,被奚長離堅定地選擇過。
即便兩人有婚約在身,即便幾十年的朝夕相處,奚長離也不曾對她流露過絲毫的偏愛與動心。
每逢外出任務時遭遇危險,奚長離的劍鋒總是第一個護住別人;師弟妹受傷,奚長離不惜親自渡靈力為其治療;晏琳琅數次因經脈逆行而疼得幾欲死去,想借他一口純陽之氣緩解痛苦,卻還要被他凜然訓上一句“不知羞恥”。
若非晏琳琅修為不俗,只怕不知死了多少回。
有時候晏琳琅也會耍賴,會生氣,會揪着奚長離的衣領質問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主動提親的是他,冷冰冰不理人的也是他,怎麽好賴都讓他一個人占全了?
可不管她如何鬧,奚長離始終只是神情淡淡,好似沒有什麽東西能在他眼底掀起半分波瀾,不修無情道,卻勝似無情道。
晏琳琅曾為他這種處變不驚的冰雪之姿癡迷,如今凍久了,方知心傷。
可只要奚長離主動與她說上一句話,她便忘了該如何生氣,一顆心總不受控制地朝他飛去,如入漩渦,自甘沉淪。
入昆侖多年之後,晏琳琅偶然間聽一個看不慣她出身的內門弟子說漏嘴,才明白奚長離當初決定和六欲仙都結親,是奉師命不得已而為之。
他并不喜歡晏琳琅,只是師尊讓他如此,他便如此。
但那又如何?
晏琳琅逢人自帶三分笑顏,好似萬事不挂心,素來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
昆侖仙宗的人瞧不上她,她便在宗門比試中将他們一個一個打趴下;奚長離不開竅,她便磨到這塊寒冰融化為止……
直到此刻,她眼睜睜看着奚長離再一次舍棄了她,将她抛棄于魔物的殺陣中。
她方知自己錯得離譜。
一甲子的陪伴,北境孤身浴血的四十個晝夜,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
魔族向來沒有耐性,破布般吊在半空的晏琳琅便成了最好的發洩品。
他擡手一揮,殺陣劍光齊飛。數百遺落的長劍懸浮空中,游魚般一把接着一把刺入晏琳琅的身體,穿刺,切割,以這種最殘忍的方式挑釁奚長離。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晏琳琅幾乎抑制不住慘叫,嘶啞的喉嚨卻發不出半點聲響,想蜷縮起來護着柔軟的髒腑,卻連躲避的力氣也全無,唯有鐵索因她的痛苦而叮當作響。
她生來七情泛濫,就連痛感也比尋常修士靈敏得多,平時破了點皮都能疼得她直吸氣,而刀劍入體的尖銳疼痛更甚其萬倍,痛到連神魂都在劇顫哀鳴。
若晏琳琅尚在巅峰狀态,或能與這魔物殊死一搏。
可惜她為了取天機卷,早有重傷在身,經昆侖仙宗背刺,更是油盡燈枯。
按理說負傷了也沒什麽,她是天生的雙修聖體,只要找個根骨強悍的男人親近采補,傷勢便能神速愈合。
可奚長離從不會碰她。
他永遠清冷自持,不染塵埃,宛如高山上終年不化的冰雪,只可遠觀,近之刺骨。
正如此刻,他只是手持長劍站在那兒,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受萬劍穿心之痛。
或許在奚長離心裏,昆侖仙宗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事都比未婚妻的性命重要。
不是不能救她,只是無關緊要。奚長離不可能為了她,而讓昆侖仙宗承受哪怕一分的損失。
他清冷的臉上看不出一分的心痛,或是無奈。
心髒仿佛被徹底碾碎,挖空,呼呼漏着冷風。
她早該認清一切,可是為何直到今天才如夢初醒?
是因為天機卷所說的“情花咒”嗎?
所以她才掙不脫、逃不了,注定要為男人抛卻一顆心,丢掉一條命?
魔物操控的劍再次穿透了她的心口,這一次,劍刃刺入得格外緩慢,仿佛要将她胸腔裏的什麽東西完整地剮出來。
淋漓的鮮血瞬間浸透了晏琳琅的衣裙,又順着她的裙擺淅瀝流淌。即将随着鮮血淌盡的,還有她的生命。
可是,她怎可認命?
她也曾是六欲仙都最年少尊貴的掌權者,也曾是潇灑恣意的璀璨明珠,到頭來卻逃不過“因男人而隕”的詛咒,叫她如何甘心!
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他們一起!
晏琳琅拼盡全力,将體內殘存的最後一縷靈力灌入靈臺,随即忍着剜心的劇痛,艱難啓唇:“天機卷,開!”
恍惚間,靈臺微光浮現,那天機卷得了她獻祭般的滋養,果然再次蘇醒。
天機卷已認主,只有她自己能看見。
可惜這靈器雖可解百惑,可知世間萬般機緣,卻唯獨沒有戰力。
晏琳琅也并不指望它能殺敵。她想要的,是能在這絕境中反殺的術法。
感受到她的渴求,天機卷倏地展開,緊接着浮現出兩個鮮血染就的大字:【召神。】
晏琳琅眼睫一顫。
仙門百家對這兩個字諱莫如深,她也只在奚長離的藏書閣中偷見過召神術的記載。
但凡是有些名望的仙門,皆有供奉一兩尊始祖神靈,以求蔭庇。仙門中飛升成神的修士越多,則蔭庇越多,譬如昆侖仙宗供有一尊真神,十二金仙,信徒門生無數,是當之無愧的仙門百家之首。
而“召神”術,便是連接信徒與供神的橋梁。
傳聞中資質至純的仙門信徒習此秘術,加以苦修,使元神在極致的痛苦中千錘百煉,則有一定的機會召來供奉的神明降世,為他賜福消災。而神明得了信仰,功德越多,則神力越強,實是雙贏之舉。
只是這樣的機緣并非人人可得,若心術不正者利用神明賜福滿足私欲,于人間而言無疑是滅頂之災,故而千萬年來成功者寥寥無幾。
晏琳琅生于無神之境,并不曾信奉什麽神明,但瀕死的絕望已容不得她遲疑。
身體在發燙,那是神魂燃燒的炙熱。晏琳琅以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然懸浮空中,以血為符,以身為陣,艱難轉動指節捏訣。
“三山……五岳,九霄……仙京。以血為祭,獻我……神魂。”
她每說一個字,口鼻都會溢出新鮮的鮮血,“祈……九天神明,降世……賜福……”
風雪嗚咽,撕扯她的血肉。
一切毫無動靜。
“這女人死到臨頭了,嘀咕什麽呢?是在求饒嗎?”
魔族察覺到不對,欺身逼近,手中魔氣化作利刃,“求饒也沒有用了,今日便掏了你的心祭旗!”
黑色的魔刃高高舉起,萦繞着死亡的氣息。
晏琳琅瞳仁渙散,元神黯淡,仍一遍又一遍翕合染血的嘴唇,整個人幾乎燃燒殆盡。
只要能助她反殺脫困,真仙也好,邪神也罷,她通通照單全收!
“以血為祭,獻我神魂。”
“祈九天神明,降世賜福……”
“祈九天神明,降世賜福……給我,來!”
最後一個字落音,風扶搖而上,穿過層層雲海。
九天之上,玄冰裂開細微的縫隙。
冰封的神像中,一雙漂亮的眼睛猛地打開,映出冷冽寒光。
……
昆侖山巅,風聲忽的停了。
天邊雲墨排開,金光乍現,萬籁俱寂。
飛鳥定格于天際,飄雪懸浮于空中,魔修擲出的利刃化作黑霧消散。晏琳琅甚至能看到六角形的霜花如碎冰浮于春水,在她眼前溫柔地打了個轉,結構纖毫畢現。
這凝滞的時間中,一道與陰霾格格不入的朦胧身影自金光中現形,靴尖輕點六葉霜花,飄飖現身于法陣。
那應該是個極年輕的男子,或者說,少年。
他懸浮于半空中,發帶垂纓,墨發無風自動,金白色的仙衣仿佛最純淨的月華與朝陽裁剪而成,衣袂柔和地舒展、飄散,如浮雲卷霭,似明月流光。
神明不可直視。
故而神明現世大都不用真顏,或戴着神秘傩面,或幻化慈悲相貌。
這少年亦戴着半截黑色的面甲,只露出一雙如墨染的長眉,和深邃輕阖的眼睫。
片刻,他緩緩打開眼睫,額間紅色的神紋格外醒目。
少年擡起一根修長如玉的手指,撥開雪花如浮萍,凝視狼狽不堪的晏琳琅。
是極漂亮的一雙眼。
眸若點漆,沉靜如冰,完美得不似凡間之物。
晏琳琅卻恍惚生出一種熟悉之感。
是幻覺嗎?
還是說……她成功了?
“是你在喚本座?”
少年的聲音帶着幾分長眠初醒的慵懶,空靈清澈,遠在天邊,又似近在耳畔。
晏琳琅張了張唇,咳出幾口淤血,僅剩一口氣吊着的身軀再擡不起一根手指,再發不出半點聲音。
唯有眼中還燒着一點不屈的烈焰。
少年似乎讀懂了她的不甘,輕笑一聲:“有意思。”
下一刻,飛鳥掠過天際,疾風卷起驟雪,凝滞的世間複蘇。
魔族看着空中憑空出現的神聖身影,如臨大敵。
“什麽人!什麽時候出現的!”
片刻的沉寂,深谙召神之術的昆侖子弟頓時嘩然色變。
“不,不是人……是神!”
“你們看他額間的神紋,是召神之術!”
“晏姑娘嗎?她一介欲都女子,怎會此等秘術!竟然還成功了!”
“要知道九州仙門已有百年未有人請神成功,就連少宗主也不曾……”
昆侖仙宗結界內炸開了鍋,魔族卻是沒耐性觀摩下去。
為首的魔修凝氣化刃,只一眼便下了定論,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幾分輕蔑。
正如妖有妖丹,魔有魔紋印,神也有神紋。
魔紋為黑色,仙輪為白色,正統神紋則為高貴的金色。
若一個神明的神紋是紅色,無非兩種情況:一是此神犯過大錯,被剝奪神力後打入下界為堕神;二是此神不被天道認可,無供奉無信徒,俗稱野神。
不管是哪種,都不足為懼。魔修自然不會将其放在眼中。
“呵!不知道是從哪兒挖出來湊數的小雜種,也敢來擋道。本大爺還未弑過神,不如剔了你的神髓回去交差……”
聲音戛然而止。
魔修的視線仿佛被施展了縮地成寸的術法,方才還遠在半空中的神明,頃刻間已到了他眼前。
極致的壓迫感。
魔修下意識想要摸摸脖子,好奇自己怎麽突然間就發不出聲音來了?
直到他察覺頸項以下空蕩蕩一片冰冷時,才悚然反應過來:不是喉嚨有問題,而是他被摘了腦袋!
不是縮地成寸,而是他的腦袋正被這“野神”拎在手裏!
明明無人眨眼,可沒有一個人看清這少年是如何出手的,竟然憑空摘了魔修的首級——要知道就連號稱“仙門兵器”的奚長離,也不敵這魔人兩招。
“你方才的話,本座沒聽清。不如湊近些說?”
少年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緩,甚至還甚為貼心的,将那顆瞪大了眼睛的腦袋拎近了些。
神明淡漠的眼中,倒映着魔修臨死前驚恐的神情。
下一刻,少年五指虛虛一握,捏紙皮般輕輕松松捏爆了魔修的腦袋。
捏爆了一只尚不解氣,他掃視群龍無首的魔族,擡指慵懶一點:“淨。”
逃竄的魔氣如同是滴入清水裏的墨,一顆接着一顆炸開,暈散,消失,連一顆灰塵也不曾留下。
他又看向瞠目結舌的昆侖仙宗弟子,略一垂眸。
砰——
一片膝蓋撞地的悶響,昆侖仙宗上上下下俱是提線木偶般齊刷刷跪地,被無形的威壓按得擡不起頭來。
奚長離手持長劍頓地,方勉強挺直了背脊。不過眨眼間,他青筋暴起的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膝蓋砸在地磚上,迅速蔓開蛛網般蜿蜒的裂痕。
這就是神明的力量嗎?
沒了魔氣的桎梏,晏琳琅染血的身軀如破布般飄然墜下。
雪停了,天空在飄遠。凡境承受不住神明降世的威壓,昆侖山旁的兩座無人雪峰相繼崩裂,冰雪坍塌,天地變色。
這是晏琳琅最後見到的畫面——
少年,破壞,毀滅。
一種矛盾的,睥睨衆生的聖潔美麗。
堕神又怎樣,邪神又如何?
能見到如此酣暢淋漓的場面,她甘願奉上神魂血肉。
只是可惜。
閉目前,晏琳琅渾渾噩噩地想:自己倒黴百年,好不容易走運一次召喚出了如此強大神明,卻沒來得及開口要一樣賜福……
暴殄天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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