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要跟誰各自安好?”

第2章 “你要跟誰各自安好?”

林見山和孟庭婉一道吃過午飯,之後又陪母子倆逛了逛縣城裏一年一度的新春集市。

琳琅滿目的攤位沒什麽新意,像個濃縮版的義烏小商品市場,架不住過年人多,有得了壓歲錢的半大孩子三五成群擠在一起套圈打氣球,三輪小吃車上擺滿各式各樣的炸物,辛辣濃郁的油煙味兒飄出幾裏地,熱鬧是真熱鬧。

過來逛集市也是孟庭婉的意思,主要想讓安安和林見山快速建立起感情,其實有點操之過急了,好在林見山看着冷冷清清一個人,身上卻有股讨小孩子喜歡的溫和氣質,中途安安走累了,放下了防備心乖乖任由他抱着。

孟庭婉挎着媽咪包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趁一大一小停在套金魚的攤位前觀望時,舉起手機快速摁了張合影。

那曾是她夢中的畫面,可惜這輩子再也實現不了了。

傍晚時分林見山把逛累了的母子倆送回翡翠悅府,然後打車回自己家,越往老街去路面越漸漸收窄,騎電驢的多,開車的少,就顯得一直跟在屁股後面的那輛雷克薩斯格外紮眼,要說林見山的反偵察能力并不強,怪只怪對方太過明目張膽。

出租車在路邊停靠,後排青年推門下來,手機熄屏往兜裏一揣,擡腳頭也不回地往臨街的居民住宅樓走去,黑色長款羽絨服包裹颀長身段,脊背薄而直,像深秋遍布殘枝敗葉的寒潭中唯一一株傲然孑立的水芙蓉,出獄小半年,剃短的寸頭都已經長長,人卻還是瘦,愣是一點肉都沒養出來。

後方十多米開外的雷克薩斯裏,開車的那位收回遠眺的視線,偏頭看向副駕:“咋樣?辛董那邊怎麽說?”

“就回了個知道了,別的啥也沒說。”另外那位把聊天框調出來給同伴瞧一眼,而後拿回手機聳了聳肩,兀自感慨加八卦:“感覺他對這位也不是很上心麽,我聽魏凱講,昨晚辛董在尹家老爺子的壽宴上喝醉了,最後是尹三小姐親自開車給送回去的,還留宿了,沒記錯的話,這個尹三小姐就是老辛董還在世時給辛董定的未婚妻吧?溫香軟玉在懷,趕明兒再直接來個奉子成婚,也難怪辛董沒空搭理我們。”

魏凱是兩人口中那位辛董的私人秘書,平時嘴挺緊的,跟這兩位算是同期進公司的,參加新人培訓時做任務分到了一組,就拉了個微信群,一直保留到現在,平時喜歡在群裏插科打诨,順帶來點職場打工人的吐槽與抱怨。

昨晚他随老板赴尹家老太爺的壽宴,沒想到辛董會貪杯把自己灌醉,自從老辛董去世,大小姐辛悅又出了那檔子事,龐大的家族産業全落在二兒子辛衍肩頭,他責無旁貸地扛起了重擔,同時也像完全變了個人。

魏凱最開始是在老辛董手底下工作的,但職務非常邊緣,未能接觸到權力中心,卻多多少少有聽說過辛家小兒子辛衍的一些傳聞。

講他是被慣壞了養廢了的二世祖,唯一的優勢就在于長了副漂亮皮囊,用老話說就是,花架子一個,中看不中用,大概率會被推出去當做商業聯姻的棋子。

哪知四年前辛家接二連三出事,先是老辛董突發惡疾遽然離世,接着是大姐辛悅锒铛入獄,所有人都以為辛家會就此一蹶不振,結果小兒子辛衍臨危受命,遵照遺囑接任董事長之位,而後一系列的雷霆手段,對內大刀闊斧地調整人員架構推進業務流程改革,對外搶占市場悍然出擊,讓妄圖看好戲的人大失所望,也讓集團董事會看到了新的希望。

魏凱就是那時候被從集團總裁辦分管行政的閑職部門調到辛衍手底下做事的,但其實更早之前他就跟自家這位年輕老板有過一面之緣,在他剛大學畢業通過層層選拔進入集團總部工作,并以管培生代表的身份參加董事長開放日活動的那天。

老辛董攜一雙兒女撥冗出席,當時大女兒辛悅已經在擔任集團副總裁的職位,小兒子辛衍據說剛留學歸來,頂着一頭悶青色染發, Hiphop風格的穿搭,戴誇張首飾,看一眼就能犯潮人恐懼症那種,高鼻薄唇桃花眼,五官精致皮膚白皙,要不是主持人很快就向大家介紹了身份,魏凱還以為他是公司請來熱場的唱跳男團藝人。

當時跟辛悅總身邊的還有另一位俊朗青年,和辛衍完全是兩種風格,剪裁得當的黑色高定正裝包裹着秀颀身材,舉手投足間有渾然天成的清貴氣質。

而魏凱之所以會注意到他,是因為那位辛小少爺全程百分之八九十的時間,都在冷眼看着那位青年。

或者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瞪,特別在對方和辛悅湊近了低頭交談時,那雙星眸仿佛能迸射出熊熊火焰,将整間多媒體會議廳瞬間點燃。

後來魏凱才知道,那位青年名叫林見山,原是集團總裁辦的,彼時正準備到分公司鉑曼擔任法務總監一職,但也有傳言,說他跟辛悅總是大學校友,放棄S城的高薪工作和人脈來給學姐打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直到某一次魏凱的頂頭上司臨時有事,讓他代替自己去給老辛董送一份需要簽字的合同,那是在傍晚時分,他開着上司的車一路暢通無阻地直入辛宅大院,剛把車倒進庫位,餘光裏瞥見對面一排排豪車堆裏,其中一輛銀頂邁巴赫glS車身在劇烈震動,二十郎當歲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一愣之後,魏凱立馬意識到裏頭正在發生着什麽。

他不敢揣測到底是辛家的誰,更不敢輕易下車暴露自己,等了不知多久,在魏凱看來極其漫長又煎熬,那邊終于動靜漸歇,又過了約莫半個多鐘頭,他俯身幾乎貼在方向盤上,屏氣凝神地看着那輛邁巴赫後車門推開,從裏面下來的人,是林見山。

裹着筆挺西裝褲的修長雙腿落地時卻驀地一軟,就在即将跌倒的一瞬間,車內又飛快伸出一條胳膊,及時将他兜腰一攬,環在身前的小臂肌肉線條流暢分明,白皙膚色映襯着暴起的青筋尤其醒目,帶着年輕男人呼之欲出的力量感,明顯不是辛悅。

再後來,魏凱被從行政一部調去辛董身邊工作,彼時辛衍已經蛻變成他完全不認識的模樣,但那雙桃花眼依舊漂亮,兼具洞察人心的深邃。

去報到的那天,對方坐在偌大的弧形辦公桌後批閱文件,鋼筆筆尖摩擦着紙張,輕微的沙沙聲中,辛衍頭也不擡地淡淡開口說:“那天晚上坐在車裏偷看的人,是你吧?”

老辛董去世,辛悅總坐牢,新主上位根基不穩,集團最為動蕩的那兩年,魏凱跟在辛衍身邊,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

他忠誠可靠口風緊,當初一起進來的另外兩位,一個叫鄭平,一個叫施承明,後來也很受辛衍信賴。

單說這次安排兩人出來盯梢林見山,辛苦歸辛苦,但給的報酬抵他們半年的薪水還要多,辛董出手向來闊綽,這也是他繼任後頗得人心的理由之一,畫再多大餅,不如痛痛快快給真金白銀來得實在。

“平兒,說好的今晚就能訂機票打道回府,我看夠嗆,辛董別是溫柔鄉裏待得不知白天黑夜,把我們這對難兄難弟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副駕那位低頭邊刷手機邊道,話音剛落,右側擋風玻璃被篤篤敲響,他扭頭一看,頓時吓得臉都白了。

車窗外,原本應該已經回到家裏的林見山仿佛從天而降,即便當場将人抓包,他表情依舊淡淡的,等車窗降下,先遞了兩根煙進來,操着熟人聊天的口吻不疾不徐道:“準備守到初幾?”

這煙着實燙手,叫人哪裏敢接,副駕那位忙扭臉看向同伴,發現對方跟他差不多的熊樣,都一臉這下可毀了的慘淡表情。

林見山沒等到答複,将煙收回,他氣勢一點都不咄咄逼人,卻給人一種頭皮要炸開的緊張感:“回去吧,告訴他,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像是需要緩一緩才能繼續往下說:“……各自安好。”

小縣城八九十年代遺留下來的老式居民樓,沒電梯,樓梯臺階又陡得很,林見山一口氣爬上七樓,停在家門口撐膝彎腰喘了幾下粗氣,樓道感應燈亮起又熄滅,他被籠罩在黑暗中,使勁閉了閉酸澀的眼。

吱呀一聲,暖黃色的光自屋內傾瀉出一縷,拓在林見山身上,正伸手往門口丢垃圾袋的林母打眼一瞧,愣道:“回來了?怎麽不進屋?”

“爬樓梯有點累,”林見山直起腰,朝母親笑了一下:“站門口歇一歇。”

“這孩子,外面多冷,”林母将門拉開,招呼他:“快進屋。”

林見山進門在玄關處換鞋,說是玄關,其實不過是打了一排櫃子,下邊放鞋上面是镂空網格,跟一進門的客廳做了個視覺上的隔斷而已。

但也沒擋住多少。

“喲,小山回來了?”

家裏有客人,林見山甫一進屋就聞見了很重的尼古丁焦油味兒,他們一家三口就他偶爾抽煙,但沒瘾,一般就是心煩意亂的時候點上一根,但會避開他爸媽,所以家裏沒什麽煙味兒,但來了外人就保不齊了。

林見山換好鞋擡頭循聲看去,褪了色的老式皮沙發上坐着兩個人,正中央那位大腹便便的地中海是他大伯,旁邊穿西裝打領帶身材魁梧的男人是大伯的兒子,也就是林見山的堂哥,茶幾上堆着泛濫成災的瓜子皮和砂糖橘皮,地上散落的也有,對面電視熒幕裏是春晚節目重播,林父坐在一只竹編搖椅上,看見兒子回來先問了句:“晚飯吃了沒有?”

“吃過了。”林見山編了個瞎話,其實是沒什麽胃口,本想回房間一個人待着,但家裏有客,躲起來顯然不現實。

于是走過去從茶幾底下抽出一只馬紮,在他爸旁邊坐下,隔着一張茶幾的對面,大馬金刀坐在沙發上的大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将喝進嘴裏的茶葉吐回杯中,開始盤問:“小山什麽時候回來的?”

“年三十那天。”

堂哥在旁邊翹着二郎腿刷抖音,聞言退出APP插話道:“咋回來這麽晚,工作太忙了?”

林母切了盤橙子從廚房端出來,盤底擊在玻璃茶幾上咣當一聲,她扭臉對兒子道:“這橙子可甜,你嘗嘗。”

“謝謝媽。”林見山伸手拿了一瓣,垂下眼簾剝橙子皮,汁水浸入指縫,聽他爸開腔道:“宇翔那公司去年效益怎麽樣?”

宇翔就是林見山那堂哥,三十歲出頭,高中肄業文憑,打小就不愛學習,奈何親戚堆裏出了個學霸,大伯一家又特愛跟人攀比,那些年裏是持續的氣不順。

林宇翔也因此不知道挨了多少打,視堂弟這個別人家的孩子為眼中釘肉中刺,辍學後出門打幾年工賺了點小錢,回家開店做生意,趕上經濟形勢不好都賠了,到處借錢補窟窿,前兩年終于時來運轉,其實是找了個好老婆,老丈人把手底下一家服飾公司交給夫妻倆打理,規模不大,手底下管着幾十號人,說起來也算是個老板。

所以今晚父子倆過來的目的很明顯,耀武揚威來了。

“還成吧。”林宇翔邊抖腿邊比了個手勢道:“年底給員工分紅,這個數……”說完馬上看向林見山,剛剛親爹沒從這個堂弟嘴裏撬出話來,他等不及親自上陣:“聽說堂弟在外面犯了點事?”

他這話一出,林父林母的臉同時黑了下來,空氣一瞬間凝滞。

林見山吃完一瓣橙子,抽張紙巾擦了擦手上的汁水,面色平淡地嗯了一聲。

“哎喲!”大伯一拍大腿,驚訝得相當浮誇:“不能吧,小山上學那會兒成績多好啊,考大學那年成績可是全縣第一,當時都上縣電視臺了,都誇你給老林家長臉,光耀門楣吶,好學生怎麽會出這種事呢?”

林母刷地站起身,扭臉去廚房拿了掃帚出來。

林父咳一聲,朝妻子使個眼色,傾身抓把瓜子道:“宇翔公司今年效益既然那麽好,光給員工分紅就分出去好幾十萬,那之前從我們這兒借的五萬塊錢,應該能還了吧?”

林宇翔瞬間上演川劇變臉,嘆口氣道:“叔,不是我不還,是手上的現金流不夠,實在周轉不開啊,不過……”他話鋒一轉,又看向林見山:“堂弟這次回來應該不打算走了吧?開年要找工作,不如來我公司上班,我那兒正好缺個出納,啥證都不需要,有工作經驗就成,你的情況正好合适。工資嘛,試用期一個月一千五,轉正後一千八,看在咱是親戚的份上,每月再給你加兩百塊錢交通費,怎麽樣?這水平在咱小縣城算好的了,跟大城市那是比不了,畢竟你也今時不同往日了嘛……”

他話音落,林母單手叉腰掃帚一擡朝其面門怼過去:“哎喲,我尋思這是打發要飯花子呢,有你們父子倆說話這麽噎人的嗎?小山如今是出了點事,但誰敢保證這輩子都順順利利沒個落魄時候?當年你林宇翔做生意賠得底朝天,大過年的讓人堵家門口催債,是誰拿錢跑去給你解的圍?你就是這麽報答我們的?雪中送炭沒有,落井下石的事倒是樣樣不落,大新年裏我不想撕破臉,但你們要是沖着找不痛快來的,就別怪我不客氣!”

大伯被說得面紅耳赤,揚聲道:“桂芹,親戚間聊聊天,你怎麽還急了呢?建民,管管你老婆!”

“就是啊小嬸,”林宇翔為自己叫屈:“我不過是出于好心給堂弟介紹工作,嫌錢少不幹就是了,講話這麽難聽,這以後親戚還處不處了?”

“不處了!誰愛處誰處!”林母越說越氣,伸手一指:“門在那邊,大哥是要自己走還是我請你們出去?”篤篤——兩下清晰無比的敲門聲在此刻響起,林母離得最近,先愣了一下,然後問:“誰啊?”

外面沒應答,但又響起兩下規律的敲門聲,顯得禮貌又有耐心。

林父道:“可能是這樓裏誰家親戚走錯了,開門問問吧。”

林母還帶着氣:“大晚上的敲了門又不說話,怪瘆人的,要開你去開。”

林見山撐膝起身,“媽你坐那兒吧,我去開。”

小馬紮太矮,他屈腿坐久了大腿根有些發麻,站起來腳又軟了一下,緩步走到門口,外面好像有所感應似的,又篤篤敲了兩下。

林見山:“請問是哪位?”

依舊無人應答。

他便先透過貓眼看了看,樓道感應燈暗着,只能瞅見烏漆麻黑的一片。

林見山伸手按上門把,使力往下一壓,門緩緩朝內拉開,吱呀一聲,光傾瀉而出。

照亮門外來客那雙漂亮又深邃的眼。

腦袋嗡地一下,有那麽一瞬間,林見山完全喪失了思考的本能,瞳眸裏映着面前男人的俊美臉龐,穿着挺括的羊絨大衣,肩平且寬,隐約還能看見裏頭考究的西裝三件套,像是剛從什麽宴席上離開,看得出有多風塵仆仆。

“我來問問,”他沉着聲音,直直看過來的雙眸目若寒星,将林見山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你要跟誰各自安好?”

【作者有話說】

有木有海星,康康孩子(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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