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幹淨得像一張白紙

第14章 幹淨得像一張白紙

辛衍再次來到S城是在一周後，十二月下旬，受全國大範圍寒流影響，幾天前還溫度适宜的S城一秒入冬。

灣流G650劃過鉛灰色天幕降落機場，辛衍收回百無聊賴眺望舷窗外的視線，聽見姐姐辛悅正在用德語跟人通電話，她很忙，從上飛機到現在，通訊幾乎沒有斷過。

最重要的是，她很享受這種日理萬機且運籌帷幄的狀态。

其實從小辛衍就很佩服他姐，兩個人年紀相差九歲，辛衍還是小奶團子的時候，辛悅已經能用英文和過來家裏拜訪的外國客戶對談如流了。她語言天分極高，上帝也并沒有因此拿掉她身上其他方面的才能，她最好的是理科，并且在大學期間連續兩屆獲得國際馬拉松全馬完賽獎牌。

辛悅幾乎是生來就為繼承家族企業做準備的，才識，能力，氣魄，以及身體素質。

只可惜，她是個女孩。

所謂世代簪纓的高門大戶，傳承的不止是財富，還有某些根深蒂固的封建陋習，比如子嗣延續，比如血脈承襲，即便時代在進步，今朝已不同往昔，那些深宅大院裏閉目塞聽的老頑固們，潛意識裏還是會認為，女孩子，并非家族繼承人的第一優選。

意識到姐姐不喜歡自己是在辛衍五歲那年，而在此之前，這對姐弟的感情也一直都很淡薄。

辛家本家的宅院很大，大到可以讓不想見面的人一年半載都見不着面，辛太太身體底子差，生下小兒子後就一直卧病在床，辛衍幾乎是由幾個貼身保姆一手帶大的，長到五歲，粉雕玉琢的小奶團子一個，頗讨本家的幾位長輩們喜愛。

他的容貌優勢從小就顯露出來了，都說兒子像媽，其實最好看的是辛太太，辛悅的眼睛和輪廓更像他們父親，淩厲有餘而柔美不足。

有句話叫美人在骨不在皮，辛太太就是那種即便躺在病床上，也能讓人生出“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感慨來的真美人。

但也有個詞叫紅顏薄命，同樣在辛太太身上得到了印證。

那是一個秋天的清晨，五歲的辛衍從床上醒來，平常守在身邊照顧的保姆嬸嬸卻都不見了蹤影，他本能感覺到異樣，翻身下床，光着腳丫跑出卧室。

外間倒是守着兩個人，聽見動靜轉過身，期期艾艾地喊了聲小少爺。

辛衍不喜歡他們看向自己的眼神，帶着某種旁觀者的悲憫，不過五歲，卻已經有了遠超同齡人的聰慧和敏感。

“他們都去哪兒了？”

“都去太太那兒了，小少爺，太太她……今天早上走了。”

辛衍顧不上穿鞋，一路狂奔着穿過走廊往母親的院子裏跑，明明是清晨時分，因為天陰，整座宅院都籠罩着一股暮氣沉沉的灰色調，潮濕而壓抑。

他跑得太急太快，拐個彎，一頭撞在了剛從私立寄宿學校回來的姐姐身上。

驚呼聲四起，辛衍重心不穩後仰着要跌倒，被辛悅一把扶住胳膊，支撐着穩住了身形。

他仰頭，五歲的小男孩，唇紅齒白五官精致，脆生生地喊道：“姐姐——”話音戛然而止。

孩童對于周遭事物的感知全靠最原始的本能，辛衍本能地從辛悅冷若冰霜的眼眸深處看到了一種無法掩蓋的複雜情緒。

他在五歲那年永遠失去了媽媽，與此同時，也被迫知道了另一件殘酷現實，自己唯一的親姐姐，把他的存在當成是一種困擾。

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辛衍依舊順風順水地活到了十九歲，去年他的那場十八歲成人禮，由辛悅親自操辦，窮極想象極盡奢華，甚至斥巨資請來了辛衍很喜歡的一支國外的樂隊，所有辛衍的朋友都羨慕，說他有個好姐姐。

辛衍也是這麽認為的。

前提是，如果他認準了要一輩子當個混吃等死的花瓶二世祖的話。

公務機專用的停機坪上，接機的商務車已經等候多時，辛家姐弟一前一後下了飛機坐進車內。

辛悅剛挂斷一通國際長途，又接過随行秘書遞來的平板，百忙之中抽空掀眸看了旁邊座位上的弟弟一眼，不緊不慢地問：“馬上聖誕節了，留在B城陪爸爸不好麽？一定要跟我來S城做什麽？”

“來找朋友玩啊。”辛衍一臉乖覺纨绔相：“再說，爸爸也不需要我陪，我不在他老人家面前礙眼就算盡孝道了。”

辛悅不置可否，低下頭邊浏覽平板上的電子合同邊問：“你在S城有朋友？怎麽認識的？”

“我說你就信啊，”辛衍雙手交叉枕在腦後，擺出混不吝的口吻：“想也知道，我在S城怎麽可能認識朋友？就是太無聊了，賀準哥哥也不在，只能跟着你混咯。”

電容筆在屏幕上觸了一下，辛悅頭也不擡道：“你還有兩年就畢業了吧，總這麽瞎混着成什麽樣子，也是時候開始做未來的人生規劃了。”

辛衍放下手臂，露出痛苦表情：“姐，你也知道我還有兩年才畢業，現在就規劃會不會太早了點。”

“也是。”辛悅浏覽完合同又調出另一份文件來看，一心二用到極致：“不過你以後如果想進集團做事的話，正好可以利用假期時間，我給你安排個實習崗位，先熟悉熟悉一部分業務。”

“不想。”辛衍拒得幹脆利落：“我放着快活日子不過，幹嗎給自己找罪受？看看你就知道了，”他說着，突然湊近了端詳辛悅的臉，後者被他吓了一愣，條件反射地眯起眼睛，接着聽親弟弟痛心疾首道：“姐姐，你才二十八歲，怎麽都有魚尾紋了？”

“……”

下一秒，口不擇言的他被親姐一通爆捶揍得嗷嗷直叫，邊求饒還邊笑：“姐我開玩笑的——別打了，好疼——”

“疼才長記性！再敢胡說八道，下個月零花錢減半！”

抵達下榻酒店，稍作休憩，辛悅及随行下屬又馬不停蹄地趕赴商務談判現場，這場收購案磨了很久，買賣雙方都不容小觑，一個是S城的老牌龍頭公司鉑曼，一個是背靠大集團的B城科技新貴蘭致，曾經在同一塊市場上争奪厮殺的故事可以寫出一篇恩仇錄，與其同時，這也是辛悅擔任集團副總裁後全權負責的體量最大的一樁收購案。

她要贏，更要贏得漂亮。

前腳辛悅剛走，辛衍收拾一番也出了門，謝絕了酒店禮賓人員提出幫忙叫車的服務，他自己打了輛滴滴，上車後司機還跟他确認了一下目的地，提醒那地方外來車輛開不進去。

“沒事。”辛衍拿出耳機戴上，“把我放門口就行。”

半個多小時後，車子在市區一處占地面積廣闊的別墅區正門外停下，辛衍掐着點兒地睜開假寐的眼，摘掉耳機道了聲謝謝，推門下車。

這裏是他大伯辛遠為在S城的居所，上次過來老人家因為一場風寒感冒引發的肺炎在醫院住了一陣兒，說來也巧，正好他過去探望時，碰見了之前在姐姐生日宴上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人。

辛衍出身富貴，跟大多數纨绔子弟那樣游戲人間的時候也有，聲色場所自然是去過的，但最多就是淺嘗辄止，出賣靈魂的皮肉千篇一律，辛小少爺眼光高，迄今為止鮮少有能入他法眼的男女，畢竟自己那張臉就足夠好看了。

但林見山這個人怎麽說，好像是有點不一樣，至少跟辛衍接觸過的那些富家子弟抑或漂亮男女們不一樣，五官算不上頂級，身材也清瘦單薄，用一句辛衍曾經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話說就叫，那人幹淨得就像一張白紙，卻更加吸引人想往白紙上塗抹點什麽。

在大伯家用了午飯，又陪老人家喝了會兒茶，聽他唠叨一些老生常談的話，辛衍中途走神刷手機，微信好友圈有紅點提示，他順手點進去，發現林見山就在一分鐘前發了條帶圖的朋友圈。

配文是蘋果自帶的Emoji表情包，三個眩暈的黃豆圓臉加一串省略號，圖片點開，是堆疊成山的資料和厚如磚塊的硬皮參考書。

很有學海無涯苦作舟的意味。

辛衍覺得蠻有意思，看不出來他還會發這種牢騷，就随手給點了個贊。

結果卻提示已被删除，再次刷新，果然不見了那條朋友圈。

正在圖書館伏案苦讀的林見山收到許久沒有再聯系的辛衍發來的微信，內容是讓人雲裏霧裏的一條：我看到了。

他困惑，打字回過去：什麽？

等了一會兒辛衍卻沒搭理他了，林見山對這位辛小少爺神神叨叨不按常理出牌的刻板印象再次加深，摁滅手機倒扣一旁不再去管。

四點多林見山從圖書館出來，先回宿舍放了東西，跟正戴着耳機打游戲的室友姜旭交待了聲自己晚上有事出去一趟，也不确定對方百忙之中聽沒聽到，反正是點頭了。

到東門打車，臨近傍晚的大學城步行街上，随處可見挽着手臂走在一起的情侶們，冬天好像是個能激發起人談戀愛欲望的季節。

林見山不禁想起給自己留名片的喬一南，他再怎麽說也是個發育健全的成年男人，不會看不懂對方一連串的暗示，一個年輕貌美事業有成各方面都挑不出錯的女性向他示好，答應還是拒絕，拒絕的話要用怎樣委婉的方式才不會令對方尴尬，是最近一直困擾他的難題。

手機在掌中震動一下，拿起來看見是條微信消息，林見山點開，發現自己等來了幾個小時後來自辛衍的回複，其實也不算回複，而是更加沒頭沒腦的一行陳述句：我晚上請你吃飯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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