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寒山寺
第5章 寒山寺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唐·張繼《楓橋夜泊》
一
裴探花實在不明白,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蠢的妖怪!長得蠢就算了,還那麽愛吃梨。
裴探花是新科探花郎,雖然金榜題名,但他仍然很窮,去西市買梨不符合他節儉的人生信條,于是他打起了城郊一棵大梨樹的主意。
那棵大梨樹長在一座破廟的門口,碩果累累引人垂涎欲滴。破廟看上去已經許多年沒有人住了,木門殘損,滿階塵灰。
少年麻利地爬上樹,摘了一個金黃的梨就往嘴裏送,他懶洋洋地曬着太陽,啃着梨,突然聽到頭頂有個聲音問:“好吃嗎?”
裴探花吓了一跳,拿着吃剩的半個梨擡頭看去……然後,他以為自己看到了黑壓壓的一團烏雲。烏雲還有兩只眼睛,正眨巴着,那小眼睛裏仿佛要饞得流出口水來,烏雲還有大嘴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好吃嗎?”
“……好吃。”裴探花的頭皮有點發麻。這妖怪到底是要吃梨,還是要吃他?
——這年頭,連烏雲也長眼睛了?
“我不是烏雲,我是滾滾。”對方仿佛能看到他心裏在想什麽,委屈地挪動了一下屁股,換了個姿勢。裴探花這才看清楚,這是一頭熊一樣的妖怪,身上有黑白兩種顏色,兩只眼睛像被人打青了一樣頂着濃濃的黑眼圈,因為太髒了,身上的白毛成了灰色,看上去就像一大團烏雲。
“我也想吃。”滾滾真誠地看着他。
“你……你想吃什麽?”少年脊背發毛。
“你。”
裴探花立刻就奪路而逃,他剛一轉身要溜下樹,身後的衣領就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掌抓住了。滾滾的身形笨拙,但動作極為靈活,被抓住的少年腳亂蹬,半個梨也從空中掉了下去,砸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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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吃我啊!我早上剛喝了酸梅湯,我的肉是酸的!”裴探花大叫。
“我不是要吃你。”滾滾委屈而真誠地糾正,“我是要吃你。”
“你這還是要吃我啊!”裴探花欲哭無淚地掙紮,“烏雲大人,哦不,滾滾大人!你看我小氣節儉,貼身總是揣着銅板,身上全是銅臭,吃起來會沖鼻子,會咯牙,你還是去找清新美味的小鮮肉好了!”
“……我不愛吃肉,我就愛吃你。”滾滾咧開森森白牙,帶着口水的舌頭朝少年的臉上舔過來,眼看那深紅色的舌頭越來越近,裴探花急中生智,猛地閉上眼睛裝死。
碰到熊應該裝死吧裝死吧……裴探花渾身僵硬閉着眼睛,眼珠卻在不停轉動,拼命想着蒙混過關的辦法,他風流潇灑又機智除了沒節操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大缺點的探花郎,總不能真的被熊吃了吧?
到時候他的墓志銘上怎麽寫?
開元二十二年進士裴昀,卒于同年秋,葬身熊腹——會被來掃墓的人吐槽到死的吧?不不,那時他是已經死了,但是死人也有尊嚴啊喂!士可殺不可辱啊!
就在他的內心狂奔過無數彈幕時,突然一滴滴涼飕飕的東西掉落在他臉上,還有的掉在嘴角……好鹹。
在哭?裴探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頭熊以為他死了在為他哭?
果然熊是不吃死人的!裴探花大喜,自己只要裝死就可以了,對方肯定是因為到嘴的肉不新鮮而懊悔地哭了出來呢。
卻聽到對方邊哭邊說:“嗚嗚你怎麽死了……我只是喜歡吃你而已,就算你剛才吃剩的半個你(梨),我也不會嫌棄的。你怎麽突然就死了?”
裴探花終于聽明白他在說什麽了……官話不标準害死人啊!這是一只“龍”“農”不分,“你”“梨”不分的妖怪。
我去!
把“梨”說成“你”,會造成多大的誤解,妖怪你知道嗎?
裴探花睜開眼睛,生龍活虎地坐起來,歡快地撣了撣身上的口水:“原來你是吃素的!想吃梨你早說啊!”
一人和一頭熊,哦不,妖怪坐在夕陽下吃梨,滾滾突然問:“這附近有寺廟嗎?”
“寺廟?”裴探花心想,這大妖怪也求神拜佛?烏青的眼圈不會是問路的時候被人打的吧?他邊吃梨邊随口回答:“有啊,長安城裏有很多。”
“長安?”
從高高的梨樹上眺望,可以看到那座名為長安的城池,在暮色中顯得莊嚴而生機勃勃。滾滾特真誠地挪了挪屁股,小眼睛滿是期待:“我想去找長安城裏的寺廟。”
“你要去寺廟許願?”
“不是,我要去見一個人。”滾滾撓頭,“我和人約了見面,但我不記得是和誰——幾百年的時間雖然短,我也忘記了很多事情。”
二
滾滾是一只七千歲的妖怪,與它同族的妖怪都喜歡吃竹子,但它從小就覺得竹子很難吃。
那麽硬又澀的東西,簡直難以下口。自從有一次滾滾撿到一顆金黃色的大鴨梨,作為一個吃貨,它突然就發現了自己妖生的意義所在——這才是世間美味!那麽香的梨,裏面都是飽滿的汁水,好甜啊。
喜歡吃梨的滾滾成了族群中的異類,別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連三百歲的幼崽們也會朝他身上丢石頭,追在他身後嘲笑他:“不吃竹子,卻愛吃梨的笨蛋!”
滾滾的脾氣好,就算幼崽們的石頭打到了他,他也就是露出森森的白牙吓唬吓唬他們,轉身接着去找梨。
連他的媽媽也擔憂地說:“滾滾,我活了兩萬九千歲,還沒見過喜歡吃梨的滾族,你怎麽會得這種怪病呢?”滾滾看着媽媽黑眼圈周圍的皺紋,也有點傷心,但他并不覺得自己喜歡吃梨有什麽不對。如果這是病,他不介意病入膏肓。
因為喜歡吃梨,滾滾一直沒有什麽朋友。直到有一天,他剛從梨樹上爬下來,就看到了另一頭滾族。對方坐在樹下,長得英俊潇灑,連黑眼圈也修剪得神采奕奕,抱着竹子正在啃,看到滾滾,他跟滾滾打招呼:“嗨。”
“嗨。”滾滾愣了一下。
“愣着幹嗎?”對方滿不在乎地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坐下吃啊。”
“……”滾滾坐了下來,“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
“我叫滾滾,就是那個……喜歡吃梨的滾滾。”
“哦。”
看到他不以為然的神色,滾滾心頭一動,試探地問:“你也喜歡吃梨?”
“我喜歡吃竹子,不喜歡吃梨。”
滾滾頓時有些失望,卻聽他說:“管你喜歡吃梨還是吃竹子,你吃你的,我吃我的,要是想做朋友,就坐下一起吃啊。”
這只滾族的名字叫墨染。
滾滾意外地發現,墨染有晴空般藍色的元神——對滾族來說,要修煉出藍色的元神是很難的。大多數滾族都只有灰色的元神,只有少數法力高強的滾族有淺黃色、黃色元神,而藍色對滾族就意味着最強大的力量,上萬個滾族裏才會有一個。
墨染這麽強大的妖怪,卻沒有像別人一樣嘲笑滾滾,他可以随手像折斷一截竹子一樣把滾滾折成兩半,可他沒有命令滾滾,也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滾滾。
那時滾滾還不知道那種感覺叫什麽,只覺得很輕松。很久之後他才懂得,那種美好的、他從未體味過的感覺,叫作被尊重。
越是強大的,越能尊重弱小;越是獨特的,越能容忍不同。
兩個妖怪坐在夕陽下,各吃各的,沒說太多話。可是,這一天的梨,似乎比滾滾七千年來吃到的都要甜。
到分別的時候,滾滾有點舍不得,他問墨染:“明天你還來這裏嗎?”
“看心情。”墨染無所謂地說,“心情好就會來。”
“怎樣你才會心情好?”滾滾睜着小眼睛問。
“不下雨就會心情好吧。”
這天晚上滾滾回到家裏,隔一會兒就跑到洞口去看,滾滾媽媽不解地問:“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雲,希望明天不下雨。”滾滾回過頭來,突然咧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今天我交了一個朋友。”
滾滾媽媽也很高興,這是幾千年來滾滾第一次有朋友,她和滾滾的第一反應一樣,忐忑地問:“那他也吃梨嗎?”滾滾搖頭:“他不吃梨,吃竹子。”媽媽聽到這裏似乎又變得擔心起來,但滾滾知道,有些事情她不懂。
朋友就是那個願意和你坐在一起的人,哪怕你們不一樣。
夜深了,滾滾躺在竹葉編織的被窩裏,眼睛漸漸睜不開了,嘴角還彎着一個向上的弧度。他想,傍晚的雲層那麽紅那麽亮,夜裏的星星那麽多,明天應該不會下雨吧……
可惜第二天偏偏下雨了。
滾滾一大早起來,就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開始只是小雨,後來越下越大,整個樹林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滾滾很失望,他想了想,還是決定去昨天的梨樹那裏找梨吃。他知道墨染不會來了,但因為有昨天的相遇,這棵梨樹在他眼中就變得特別起來。
梨樹下果然空無一人。許多梨被雨水打落在地,滾滾根本不用爬樹,就可以撿又大又甜的梨。他把梨抱在懷裏,滿得抱不住。
要是雨早點停,天早點放晴,墨染再來這裏就好了,滾滾有點惆悵。就在這時,突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你真能吃。”
滾滾回過頭,只見墨染靠在樹上,咧開嘴看着他撿梨。
所有的雨滴都在這一剎那雀躍起來,滿地的水花突然都在跳舞,滾滾笨拙地抱着梨來到他面前:“我以為你今天不來了。”
“我說了看心情啊。”墨染嘴裏叼着一根竹子,滿不在乎地說,“今天我心情不錯。”
從那之後,滾滾覺得時光過得飛快,兩個妖怪一起爬樹,一起在小河裏洗澡,一起在草地上摔跤。他們也到山下去玩,看着山下的人類忙碌地建造出恢宏的宮殿和城池。
人類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呢。滾滾想,他們不斷地建造又不斷地摧毀,再在廢墟上重建家園。一些人隐居在竹林,不穿衣服,飲酒高歌彈琴;還有一些人,在煙雨樓臺與寺廟中清談,執黑白子對弈。更多的人在街坊市井間奔走,帶着匆忙的神色和腳步,像是有人在後面追趕似的——人類的生命只有短短數十年,所以他們才會這麽匆忙吧,總覺得時間在拼命追攆他們,稍一放慢腳步就會錯失那些來不及實現的心願、來不及做的事情、來不及見的人,一不留神已被光陰抛棄,被死亡的黑夜吞噬。所以人類真的很努力,他們的城池那麽繁華,東西市讨價還價聲和吆喝聲交彙在一起,滿滿的喧嚣,濃郁的煙火味兒,一點兒也不寂寞。
在許多的聲音中,滾滾最喜歡山下一座寺廟的鐘聲。鐘總是在傍晚敲響,悠遠地如同一聲嘆息,将黃昏溫柔地收攏。
對于一個吃貨來說,聽到鐘聲,滾滾就知道該吃晚飯了。
如果不是那個奇怪的冬天,也許直到現在,滾滾還過着平靜的生活,與墨染一起玩耍,一起跑到山下聽鐘聲。
三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自從滾滾出生以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冷這麽長的冬天,河流像死去了一樣,堅硬成晶瑩的石頭。滾族們開始覺得好玩,在潔白的冰面上打滾,後來就沒心情玩了。
天越來越冷,春天一直不來,山上的竹子開始枯死,一些弱小的滾族不得不挨餓。
冬天怎麽會這麽長呢?
一些滾族開始往自己的山洞裏藏匿食物,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滾滾媽媽也趁別人不注意,悄悄地往山洞裏屯了好幾大捆竹子和一大筐梨。
食物越來越少,一些元神強大的滾族開始把周圍的竹林據為己有,有別的妖怪擅闖就打傷甚至打死。
冰雪覆蓋了山頭,也覆蓋了滾族們的心頭。
樹林裏到處開始出現滾族的屍體,除了餓死的,更多的是死于同類的厮殺。最慘的是灰色元神的滾族,他們的數量最多,又打不過黃色、藍色元神的滾族,于是只能互相撕咬,為了搶奪竹子,常常血濺竹林。溫順的滾族不像以前那麽懶洋洋的,神情變得尖銳警惕,随時準備與自己的同類戰鬥,掠奪或者防備被掠奪。漸漸地,再沒有幼崽跟在滾滾身後,拿石頭砸他、嘲笑他吃梨了,他們已經被大人教會了防備。
但滾滾一點兒也不覺得開心。
後來,連滾滾最愛的那棵大梨樹,也終于凍死了。
滾滾找不到食物,開始吃媽媽屯的梨。他只是一只再普通不過的灰色元神的妖怪,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
食物越來越少,媽媽開始節省着吃竹子,不時擔憂地嘆氣。
滾滾也很久沒有見到墨染了,梨樹死了之後,他又去過那裏幾次,可墨染一次也沒有出現。
——他是最厲害的藍色元神的妖怪,一定不會挨餓吧。也許,他早已經有了自己的竹林,忘了曾經認識過的灰色元神的朋友吧。
再後來,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聽說滾族世代傳下來的寶物失竊,看守寶物的滾族長老被殺,全族都在通緝偷盜者。
守寶長老德高望重,已經活了四萬多歲,滾滾曾經遠遠地望見過一次,那麽高大的身影,深藍如海的元神。滾滾難以相信,最強大的長老,竟然會被殺死。
這天晚上,滾滾家的洞口突然傳來敲門聲,滾滾滿心疑惑地去開門,這麽晚了,是誰來造訪?
門一打開,墨染站在門外。
他渾身沾滿灰土和冰渣,鼻子凍得通紅,原本修理得幹幹淨淨的皮毛都雜亂地卷了起來,像是四處奔波躲藏,很久沒有好好地洗一個澡,連那曾經英俊潇灑的黑眼圈也顯得疲憊落魄。
“我沒地方可以去了,外面很冷,能在你家過一晚嗎?”
滾滾媽媽用擔憂的目光打量墨染,但終究什麽也沒有說。
滾滾把墨染領進來,把所剩不多的竹子給他吃,墨染狼吞虎咽,就像餓了半輩子一樣。
趁着墨染在吃竹子,媽媽把滾滾拉到一邊,聲音微微發抖:“他的元神顏色很奇怪。”
滾滾也發現了,滾滾的元神顏色和當初不同。沒有了那種清澈如晴空的藍,而是泛着可怕的青色。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顏色的元神,從上古以來,沒有一個滾族有這樣的元神。
“殺死長老,全族通緝的偷盜者,”媽媽的眼裏掩不住驚恐,“會不會就是他?”
不會的。
滾滾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第一次遇到墨染的時候,對方抱着竹子,眼裏有着又正直又明亮的光芒,用滿不在乎的語調說:“嗨。”
那個墨染一直留在他的腦海裏,再冷的冰雪也不能凍結那笑容。
墨染怎麽會偷盜寶物,殺死長老?他絕不相信。
可是墨染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哪裏不一樣,滾滾也說不上來,只覺得對方身上有種陌生而令人畏懼的氣息。
吃過竹子之後墨染倒頭就睡,甚至沒有和滾滾說一句話。
滾滾害怕地看着他傷痕累累的後背,和染血的絨毛,輾轉反側很久也無法入睡。
第二天清晨,滾滾是被一陣喧鬧聲吵醒的,洞口似乎有很多人在大聲吵嚷。
“快将寶物交出來!”
“毀滅元神,格殺勿論!”
……
洞外聚集了上百頭滾族,為首的那一頭滾滾認識,叫書策,就是他最早開始将竹林據為己有,由于有了食物來源,很多滾族都聽命于他。
“你竟敢偷盜寶物,”書策兇神惡煞地指着滾滾,“按照族規,要就地毀滅你的元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滾滾身上。
滾滾滿臉茫然,一時間完全沒有明白對方的意思:“什麽……寶物?”
“別裝了。”書策不屑地撇嘴,指着一路蜿蜒到洞口的斑斑血跡,“這就是鐵證。
“殺死長老,偷盜寶物的鐵證。”
對方的話,一字一字十分清晰,雪白的日光落在滾滾身上,刺得眼睛生疼。他終于明白了什麽,艱難地張了張嘴。
“我……”辯解的話就在嘴邊,可滾滾說不出口。他身後的山洞裏藏匿着墨染。
那是他唯一的朋友,是幾千年來唯一一個對他說“一起坐”的妖怪。
他想不明白墨染昨夜為何會突然來他家,但他相信,墨染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們一定有哪裏弄錯了!
不遠處走過來一頭熟悉的身影,腳步匆忙。
“不是滾滾偷了寶物!”滾滾媽媽在寒冷的清晨從外面找尋食物回來,籃子裏空空的一無所獲。她沖過來,驚恐地把滾滾護在身後:“滾滾只有灰色的元神,怎麽可能殺死藍色元神的長老?盜取寶物的是……”
滾滾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
滾滾媽媽嚅嚅着嘴唇,終究沒有将那個名字說出來,只是眼神變得哀戚。這一刻,滾滾突然發現媽媽眼角的皺紋那樣蒼老、無助而倔強。她一直很擔心滾滾,擔心滾滾交不到朋友,擔心滾滾挨餓受凍,擔心滾滾不能像其他的同族一樣平安順遂地生活。
她很笨,沒有見過什麽世面,也不懂得多少道理,長久以來,她的擔心對滾滾來說更像是一種累贅。
可是,她昨夜盡管害怕,仍然遲疑着讓墨染進來家裏,因為那是滾滾唯一的朋友,她不忍心讓滾滾失望。
為了滾滾,無論做什麽事情,她都會心甘情願去做。
包括笑着面對死亡。
書策不耐煩地撇嘴:“不管怎麽樣,這一路到你們洞口的血跡就是證據!什麽藍色元神的滾族?無稽之談!誰知道你們這些灰色元神的賤類,用什麽下作的手段害死了長老?”
滾滾媽媽眼看百口莫辯,只能用發抖的身軀和有點可笑的姿勢護住自己的孩子:“不關滾滾的事……”
書策一揮爪子,媽媽頓時被推得跌倒在地,竹簍滾得老遠,幾只滾族粗魯地将她抓起來。只聽書策不耐煩地說:“毀掉她的元神。”
元神一旦被毀,永無重聚之日。
滾滾的脾氣一向很好,就算多年來一直被欺負,他也從來沒有發過怒。好脾氣的滾滾在世上只對一個人最不耐煩,就是媽媽,他覺得媽媽根本不理解他,很多時候他都懶得和她說話。在更小的時候,他甚至在想為什麽媽媽是這麽卑微的灰色元神的滾族?不能讓他像那些出生就有天賦的小孩一樣擁有力量?
可是,他不能失去她。
滾滾只覺得眼眶發脹,耳邊風在嘶吼,胸口某個地方那麽冷,又那麽燙,幾乎要燃燒起來,他沖上前:“不準傷害我媽媽!”
“就憑你?”書策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朝後一揮爪,“上!”
滾滾大吼一聲就要沖上去,卻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爪子拉住了後頸。
“你怎麽會這麽好騙?”
那個聲音頓時讓滾滾僵立在原地。他緩緩扭過頭,看到了墨染的臉。
墨染甚至連看也沒有看滾滾一眼,就将他随手扔到一旁,迳自朝前走去。也許是他眼瞳中青色的元神太過可怕,滾族們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原來是你!”書策的臉色也變了。
“是我。”墨染睥睨着他,“是我奪取了寶物。”
“不會的……”滾滾爬起來,驚駭地伸手去拉他:“墨染——”
墨染不耐煩地揮開他的爪子:“我只不過是在利用你!只不過是把你當炮灰而已!像你元神這麽低級又這麽蠢的妖怪,能做什麽?”
滾滾呆呆地看着墨染,膝蓋跌疼了,心中有個地方更疼,不是這樣的……就在不久前,他還和墨染一起坐在樹下吃梨,墨染看着他的眼神雖然漫不經心,卻那麽溫暖。
此刻卻只剩下冰冷和陌生,暴戾和殺氣。
青色的光芒從墨染身上散出來,世界都沉浸在詭異可怕的光華中。
四
“喂!”裴探花朝滾滾眼前揮了兩下手,“在想什麽?”
滾滾這才回過神來,黑眼圈裏的小眼神還有點茫然:“好多過去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你和別人約了在寺廟見面?”裴探花若有所思,“可是天下的寺廟何其多,你們約在哪一座?”
“我也不記得了。”滾滾抱着梨,可憐巴巴地說,“這些年來,我總覺得有哪裏不對——”
“哪裏不對?”
“這梨有點兒澀。”滾滾認真地說。
裴探花無語地扶額,随即潇灑地從樹上一躍而下,“烏雲大人,今天我約了人要練劍,等我有空的時候再來和你一起吃梨啦!”
年少輕狂,最容易忘記的約定就是“等我有空”和“回頭”。
後來發生了太多事,少年把這随口的吃貨之約忘了。秋天還沒有過完,裴探花就離開長安,去了隴右戰場。
而滾滾仍然在不停地找尋。
他去了長安,又去過許許多多的城池,許多不同的寺廟,但都沒有他要去赴約的那一座。
沒有關系罷,反正他的時間很長,不像人類短暫如同蜉蝣的生命。在他的旅途中,有些寺廟和宮殿已經倒塌,碎為瓦礫,淪為塵土,又有新的樓閣建造起來,在煙雨中伫立如畫。
不斷有新奇的東西在旅途中等他,有的很危險,有的很有趣。但最驚喜的,莫過于遇到當年的故人。
二十年後,他和裴探花在險峭的山路上,竟然再次相遇。
對壽命有幾萬年的滾族來說,二十年只是很短的時間而已,而當年的少年郎,容貌竟然幾乎沒有變化,還是那樣俊美潇灑的模樣,側臉比得過雪中桃花,眼睛比星辰還要坦蕩明亮。
說好的物是人非的凄涼節奏呢?
滾滾大喜,深情地咧開一口森森白牙,絲毫不覺得自己打招呼的方式突兀,甕聲甕氣地趴在石頭上朝下面喊:“裴探花!”
“……”當年的探花郎嘴角抽搐了幾下,和身邊的青衣人對視一眼,“現在的妖怪都流行賣萌嗎?”
“我不是妖怪,我是滾滾啊。”對方深情地看着他,“裴探花,你不記得我了?”
看着那仿佛被打青的烏黑的眼圈,裴昀終于想了起來,那個“你”“梨”不分的蠢妖怪!
“你是那團要吃我的烏雲?”
滾滾高興地說:“就是我!”
這些年來在裴探花身上發生了什麽,滾滾不知道。仔細看去,似乎有些什麽東西,被他明亮的笑容所隐藏。無論怎樣,他還是那樣沒節操,話痨地對着身邊的青衣人啰嗦:“啊啊葉校尉別走這麽快,我還帶着一頭熊……”
是的,滾滾跟着他們上路了。
反正也是旅行,他們也要去找東西,幹脆一起上路。
滾滾也曾經徒勞地嘗試解釋“我不是熊”,裴探花便恍然大悟:“對,你不是熊,你是有黑眼圈的烏雲……”可憐的滾滾只能羞恥地捂住臉——滾族是世間稀有的族類,被叫做烏雲太丢人了,還不如叫熊呢!
跟在裴昀身邊的青衣人被他喚做“葉校尉”,年輕人長得真不錯,劍眉星目,氣質出衆,只是冷冰冰的氣場沒那麽好親近。葉校尉随身帶着金葉子,土豪得不要不要的,肩上還停着一只樣子古怪的大鳥,不知道為什麽,滾滾莫名地有點怕那只鳥。
大鳥卻毫不見外,自來熟地欺負滾滾:“你,去找紅薯!”
滾滾于是滾去找紅薯。荒山野嶺的要找紅薯,比在一群皮松肉垮的老翁中挑個美男子還難,于是可憐的滾滾常常空手而歸,被大鳥用翅膀打得鼻青臉腫。
這只大鳥說自己的名字叫“大王”,是一只鳳凰。
聽到鳳凰這個詞的時候,滾滾有一瞬間的疑惑,仿佛有什麽記憶被觸動,他是在哪裏見過鳳凰嗎?
不過,就算見過,也沒有這麽醜的吧。醜到這個樣子,也算是令人過目不忘了。
——這話滾滾當然不敢說出來,他可不想再挨一頓胖揍。
況且大王雖然嚣張,但神色冷峻不茍言笑的校尉卻對她寶貝得不得了。校尉的眼睛似乎不太好,時常會看不清東西,其實每次裴探花吵着別走那麽快,嚷嚷着要住客棧休息,催促着要找樹蔭乘涼,都是看到校尉臉上的汗水,看到校尉不經意皺起的眉頭,才話痨的。
滾滾算是看出來了,裴探花這家夥看上去不靠譜,其實照顧人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滾滾在心裏算了一筆賬:得罪大鳥就是得罪校尉,得罪校尉就是得罪裴探花……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唉,他也大妖怪有大量,讓這醜鳥幾分。
結果,還是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時候。
這天清晨,大王心血來潮地說:“我們去江南吧!”
江南離中原有千裏之遙,滾滾又不像大王有翅膀能飛,身邊兩個人類更是只能靠一雙腿。
誰知道校尉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便冷冷地說:“好。”
滾滾在心裏哀嚎,現在世道不太平,路很難走的啊!這位年輕人我看你氣色不好恐怕經不起長途奔波,要是半路突然昏過去別讓我背你啊,要是突然死翹翹了別讓我埋你啊,我的爪子挖不動土嗚嗚……
等等我!
五
在滾滾的哀嚎聲中,一行人還是來到了江南。
戰火還沒有燃燒到江南,小橋流水精致,月下有青碧的荷塘,比起滿目瘡痍的中原簡直是另一番光景。
幾人在姑蘇城外找了間破廟過夜,滾滾不甘心地問:“葉校尉,你有那麽多的金葉子,我們怎麽不去住店?”
葉校尉向來沒有廢話,回答清冷簡潔:“因為你。”
裴探花湊過頭來,認真地補刀:“烏雲大人,別忘了在上一個地方,我們投宿了十幾家客棧,都被趕了出來。”
“……”自取其辱的滾滾不由得羞憤地捂住臉——他們去住客棧,為什麽那些掌櫃的都像見了鬼一樣地說“不做生意”?是因為你們兩個年輕人長得太英俊了嗎?要麽就是因為那只鳥太醜,一定是……反正,反正和我這麽可愛這麽萌的滾滾沒關系!
頂着黑眼圈的大妖怪委屈地耷拉着小耳朵,跟在兩人身後。
“咯吱”一聲輕響,陳舊的木門打開了。
裴探花一擡手,撣掉門扉上的蜘蛛網,裏面的屋梁、香臺都積了灰,說不出的荒涼。
“這是什麽鬼地方——”裴探花掩住鼻子撣灰,“怎麽有股爛掉的梨的味道?”
滾滾也聞到了。
空氣裏彌漫着難聞的爛梨的味道。他很喜歡吃梨,所以對梨的味道再熟悉不過,如果遇到下雨天,梨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又沒有人及時撿起來吃掉,時間長了,就會腐爛成這樣的味道。
“咦?”裴探花拍了拍手上的灰,四處轉了轉:“好像真的有人住過。”
不知道為什麽,滾滾的心頭有種奇異的感覺,住在這裏的人,也喜歡吃梨嗎?
幾人在破廟裏安頓下來,夜裏雨越下越大,雨水從屋瓦上蜿蜒流下來,就像一條河流在夢中淌過。滾滾半夜醒來,再也睡不着。
懷裏有什麽東西濕了。
他從懷裏摸出一枚羽毛,這些年來他一直帶在身上的羽毛,他知道這羽毛對自己很重要,卻忘了是誰給他的。
那樣生機勃勃的顏色,在黑夜裏也那麽美,猶如春天的精魂凝聚在這片羽毛上。
凝神看着羽毛,後腦勺上突然一痛,滾滾忍不住叫出聲:“啊!”
他回過頭,發現鳳凰大王怒目瞪視着他,邊用鳥喙啄他邊追着他打:“我靠!找了這麽久的羽毛,原來在你身上!”
什麽?
被欺負慣了的滾滾捂着頭逃竄:“什麽狀況?大王你說清楚,這是我的羽毛……”
“你一頭熊,敢說自己有羽毛!”大王勃然大怒,“你當我是好騙的嗎?”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這……這是別人給我的……”
破廟裏一陣雞飛狗跳,裴探花和葉校尉也被吵醒了。葉校尉的臉色不太好,額頭上滲着冷汗,裴探花扶住他,摸了摸他額頭的溫度。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笨重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這下,大王和滾滾都安靜下來,大王甚至驚恐地豎起頭頂的羽毛。
“誰在那裏?”裴探花站起身來。
黑暗中遲疑地走出來一個佝偻的影子,竟然是一只和滾滾相似的妖怪,眼圈也像被打青了一樣滑稽。這只滾族看上去已經很老,身上的白毛幾乎成了黃色,短腿行動也很遲緩,像是很久沒有離開過這裏。
看到滾滾,那妖怪一下子呆住,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滾滾,真的是你?你來啦?我……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滾滾愣在原地,如同被石化,他嗓子發痛,艱難地喊出來:“媽……媽?”
是媽媽。
想不到幾百年的流浪之後,竟然能再次相見。兩頭滾族擁抱在一起,眼淚一下子從滾滾眼睛裏湧了出來,他喜極而泣:“媽媽!”
幾百年了……滾滾找尋了幾百年,就算背井離鄉滿面塵灰,他也一直抱着希望。
“還好,我在這裏等了二十年……”滾滾媽媽又哭又笑,将一個破舊的竹簍拖出來,裏面的梨全都爛得流水發黑。她抹着眼淚,眼裏湧起慌亂的歉意:“現在我的法術越來越弱,不過二十年而已,梨都爛了。”
她确實老了,走不動了,除了等待不知道還能做什麽。但滾滾只是抱着她,拼命搖頭,眼淚濡濕了她髒兮兮的皮毛。
旁邊的裴探花眼底神色溫暖,似乎很不适應這樣深情重逢的場景,不合時宜地吐槽:“咳咳,才二十年‘而已’?要是沒法術罩着,早就爛得連核都不剩了……”
“人類朝生暮死,當然不能和妖與神相比。”鳳凰大王得意地拍了拍翅膀,歪着頭又想了想,“不過——人類并不會把梨放着,而是會去栽種新的梨樹,然後每年秋天都結出不同的果實。”她側過頭:“葉哥哥,你說是不是?”
葉校尉和裴探花對視一眼,勾了勾嘴角。
人類很了不起,看上去很弱小,卻能一代代地生存下來,創造奇跡。
樹木總會長出新芽,土地總會泛起金色麥浪,田野裏總有春枝搖曳,野草生長。
天亮時,雨停了,清晨的陽光照進來,讓破廟也有了生氣。
“快把羽毛還給我!”大王一睡醒,就氣勢洶洶地去追打滾滾。
滿地灰塵都被她的翅膀拍起來了,滾滾四處躲藏,委屈地護住羽毛不肯給:“這是我的!”
鳳凰大王一口咬定這就是她的羽毛,可滾滾也一口咬定,這是別人送給他的羽毛。
見怪不怪的裴探花和葉校尉各幹各的,沒有理他們,倒是滾滾媽媽渾濁的眼裏滿是喜悅和欣慰:“想不到……滾滾能交到這麽有活力的朋友。”
有活力的大王徒勞地追了一上午也沒追回羽毛,賭氣地蹲在窗臺上生悶氣。
“琳琅。”校尉叫了她一聲。
不理。
“大王,你有沒有想過,”裴探花似笑非笑地站在窗下的陽光中,雙臂環胸,“之前的羽毛都與你有所感應,但這次羽毛近在咫尺,為何這麽長的時間,你卻沒有發現?甚至,如今羽毛就在你眼前,它卻沒有回到你身邊?”
大王這才扭過頭來,神色有點發愣。
很奇怪呢。
“也許,這真的不是你的羽毛。”
“不會啊……”大王有點困惑地轉動着眼珠,“這真的是我的羽毛。”
校尉拿着兩個烤紅薯走了過來。
大王歡叫一聲撲到他懷裏,抱着紅薯擡頭問校尉:“這真的是我的羽毛!葉哥哥,你信不信我?”
“信。”
無論她說什麽,他都無條件地滿足;無論她怎樣胡鬧,他都無條件地縱容。
“我遲早要把羽毛搶回來!”大王高興地在校尉的頸窩處蹭了蹭,中氣十足地宣布。可是等她吃完紅薯,準備再戰去搶羽毛時,卻發現滾滾不見了。
“咦……滾滾去哪裏了?”
滾滾正坐在臺階上發呆。
黑白相間的滾圓的背影,甚至有點文藝的落寞。滾滾看了看掌心青色的羽毛,又擡頭看向藍色的天空,一縷涼風悄然灌進頸脖。幾百年的找尋終于塵埃落定,他應該心滿意足才對,但為何心底某個地方仍然微微疼痛,空蕩蕩的?
“滾滾,在想什麽?”滾滾媽媽抱着竹子出現在他身後。
“我好像忘記了什麽事情。媽媽,當年是不是發生過什麽?”滾滾扭過頭,終于将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
媽媽一怔,神色有些奇怪:“你……不記得了?”
滾滾搖了搖頭。
“跟我來。”媽媽帶着滾滾來到不遠處的河邊,清澈的河水倒影着岸邊的樹,以及他們黑白相間的身影。
河水中有一條破舊的小船,在微風中輕輕擺蕩。
驀然有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讓人想哭。最懦弱的逃避就是遺忘,他的心裏還留着疤,但疤痕已經變得堅硬,漸漸消失掉原來的模樣,無奈得有一點兒可恥。
而滾滾突然意識到,曾經那青色的羽毛那麽明亮,有着照亮整座山巒的光芒。
是在什麽時候?
是在誰的手中?
滾滾跳到船上,木頭咯吱作響,空空的位子上只有風吹過。
“你來啦。”
“想要做朋友就坐下一起吃啊。”
……
模糊的聲音像是濃霧裏的山巒,在頭腦中若隐若現。眼淚不知為何突然就從滾滾臉上落了下來,将黑白的皮毛打濕得一塌糊塗,他嘶聲說:“我來了……”
就在這時,滾滾懷中驀然一空。
一束青色的光芒從他懷中逸出,羽毛飄到半空中,悠然轉了幾個圈,落在尾随而至的鳳凰身上,像是落葉回到大地,又像是果實回歸枝頭,親切而熟稔。大王開心地昂起頭:“看,我就說這是我的羽毛!”
華光流彩,宛如夢境。
每一枚墜入凡塵的鳳羽,都寄托了一個想要實現的願望,在這個心願沒有實現之前,就不會回到鳳凰身上。
我來了。
青色的鳳凰尾羽那麽明媚,像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共赴一場最春天的約定。
六
滾族世代相傳的寶物,是一枚鳳羽。
只有少數滾族知道,這枚羽毛裏隐藏了最強大的力量,比所有他們已知的力量都要強。
墨染出手的一瞬間,青色光芒洶湧如驚濤巨浪,他站在一群倒地哀嚎的同類中間,神情冷漠地睥睨着腳下:“寶物就在我手上,你們有本事的,就來搶。”
書策幾個滾爬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畏懼的神色,竟沒有一個敢上前。
見他們雙腿發抖,墨染嘴角勾起鄙夷的弧度,轉過身去:“滾。”
話音剛落,一根鋒利的竹刀插到了墨染的背心!原來書策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一躍而起,趁機偷襲!
“當心!”
滾滾攙扶着媽媽往後退,這時其他人已無暇顧及他們。他本來應該馬上逃走,但看到墨染被刺中,還是本能地高喊示警!
藍色的光芒驟然漫開,鮮血飛濺。墨染猛地回頭,用強有力的右爪抓住書策的咽喉,青色的眼瞳泛起血色殺機。書策的掙紮從激烈到微弱,嘴裏的叫罵從寧死不屈變成了哭喊求饒,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漸漸發不出聲音……就在滾滾以為墨染一定會殺了他時,卻見墨染臉色鐵青松開了手。
“砰”地一聲悶響,書策被摔在地上,撫着脖子拼命喘氣。
“我答應過一個人,絕不對同類出手。”墨染沒有再看他,“你們口口聲聲要替長老報仇,你們圈占竹林據為己有,長老的勸阻你們為何不聽?如果不是因為你們的自私和貪婪,長老也不會死。”
墨染的語氣輕描淡寫,卻湧動着巨大的悲怆。
幾只滾族攙扶起已經吓得屁滾尿流的書策,神色驚恐地後退,轉眼之間,四散逃命得一個也不剩。
四周安靜下來,只有血腥氣在冷風中殘留。
墨染孤獨而疲憊地轉過身,踉跄了一下。他身上有好幾處血肉模糊的傷口,被書策刺中的地方更是貫穿胸腹,淋漓鮮血染紅了皮毛——如果他還是曾經的墨染,那一擊早已要了他的性命。哪怕是現在的他,也遭受了重創。
就在這時,他一擡頭,看到滾滾還站在不遠的地方。
他還沒有走。
墨染一愣。
“你怎麽還不走?”墨染皺眉。
“這……這是我家。”滾滾渾身還在微微發抖,他膽怯地指着墨染身後——被擋住的那個洞口,正是他的家。
在剛才的打鬥中,周圍的許多石頭都碎了,樹木也倒塌了,但這個小小的洞口,一直被墨染護在身後。
墨染看了他一眼,點點頭,轉身朝遠處走去,後腿拖出長長的血跡。
媽媽顫抖着把滾滾往洞裏拖,壓低聲音說:“快回去……我們用石頭把洞堵上……”看着那一瘸一拐遠去的背影,滾滾的鼻子莫名地酸脹,突然鼓起勇氣大聲朝那身影喊:“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強大,你也發現了是不是?強大到根本不會連累我!”
墨染的背影突然一僵。
滾滾猛地掙開媽媽的爪子,踩着滿地碎石和血跡,一路狂奔到墨染跟前,小眼睛裏都是傻氣,還有……眼淚。他大聲喊:“既然是朋友,就一起坐啊!你闖了禍,哪怕是彌天大禍,我信你扛得起!扛不起我和你一起扛,為什麽要那樣罵我?我元神低級,但我并不蠢,你小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我,你才蠢!你全家都蠢——”
滾滾的話突然停住,因為他看到墨染直直倒了下去。
為昏迷中的墨染包紮傷口時,滾滾這才知道,原來他傷得這麽重。好幾處深可見骨的重傷,更可怕的是一雙腳,不知道爬過多少山頭,走了多少路,幾乎找不到完好的地方。
傍晚時,墨染醒過來了。
“滾滾,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春天被找回來了,梨樹又結了果,溪水流動起來,到處都是竹子。”
滾滾心裏一陣難過,他盯着墨染的腳:“你……你的腳怎麽會磨成這樣?”
“去找春天啊。”
這些日子,墨染沒有像其他元神高級的妖怪那樣占據竹林和食物,而是翻山越嶺,去最危險的地方,試圖尋找春天。
世上有沒有英雄,滾滾不知道,但他知道,墨染和別人不一樣,他的想法獨特得令人害怕。
只見墨染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枚青色的羽毛,就像是尋常的鳥羽,沒有光澤,枯槁得如同睡着了。
“這是?”滾滾一愣。
“長老告訴我,這是找到春天的鑰匙。”墨染的眼睛一亮,慢慢地泛紅,像是雨水拼命蓄積着夕陽,那樣滾燙,“為了這枚鑰匙,我向他挑戰,戰勝了他。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有些責任,要用生命承擔——他是自毀元神而死的。”
墨染的下一句話,讓山洞裏一時間寂靜如死。
“他是我父親。”
滾滾愕然地張大嘴,滾族裏藍色元神的妖怪原本就不多,他卻沒有想到……墨染是長老的兒子。
墨染微昂起頭,眼中滾燙的眼淚始終不曾落下:“他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去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在那一刻,我有了青色的元神。”
原來,這才是寶藏的秘密。
原來,青色的元神并不邪惡。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那是滾族世代傳承的,最了不起的力量。
長江後浪推前浪,不再固執地守成,而是出發——哪怕族規寫下的鐵律不可更改,但年輕的英雄要從冰雪中出發。
也許在旁人眼中很荒唐,也許會頭破血流一無所獲。可無論路途有多危險,都要前去尋找春天和希望;無論被命運之石怎樣無情地碾壓,都絕不會認輸,都要在冰封的大地上重建家園與人生。
“滾滾,”墨染突然咧開嘴笑出一口白牙,就像滾滾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他的笑容,一點兒也沒變,“你看那裏——”
墨染舉起手臂指着遠處一個方向,那是山上最高的地方,泛起清淺的綠意,像是收藏了小小的一角春天。
“整座山都凍結了,只有那裏有春意。我想去那裏。”
“別……別開玩笑了!”滾滾頓時愕然。那個地方,是他們世世代代融入血脈的恐懼。每一頭滾族在幼年時,都被大人告知,世上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去,只有山最高處那個地方絕不可以踏足。上古時,曾有滾族踏入那裏,山上突然燃起熊熊烈火,讓滾族們失去了生存過幾萬年的家園。一直到很多年後,那場大火都是滾族世代所恐懼的禁忌,族裏的長老說,那是神發怒的天火。
“我父親也這麽說,”墨染沉默了一會兒,“從小到大,我都不聽他的,這一次也一樣。
“他給了我一個忠告,這最後的忠告,我無法置之不理,他說要去那裏,我一個人做不到,我需要一個幫手。”
滾滾愣在原地沒有說話,他的第一反應竟不是害怕,而是滑稽。
幫手?他?
……自己當時一時情急喊出來的豪言壯語,要負責嗎?
他只有灰色元神,屬于滾族裏法力最低的,他從來沒覺得那些大事會和他扯上什麽聯系,天塌下來也有個子高的人頂着……不管是什麽大事,都不需要他摻和,他做不了什麽,更做不了英雄。
他和墨染是不同的,就算能喊出吹破天的牛皮,他也不敢去闖滾族世代的禁地。
“天亮之前,我就出發去那裏。如果你願意一起去,就在那棵大梨樹下見面。”墨染的目光看得滾滾的臉頰羞愧發燙。
就在這時,滾滾媽媽沖了過來,她已經聽到了剛才的對話,攔在滾滾面前:“滾滾只是個普通的妖怪,他和你不同,沒有什麽力量,他幫不了你。那是最可怕的禁地,沒有誰能活着回來……”
墨染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滾滾,然後轉身走出山洞。
滾滾低着頭,他的腿在發抖。媽媽流着眼淚驚恐而迅速地把門關上。門關上的那一剎那,滾滾猛地擡頭,迎面撞上墨染的背影,孤獨地在門縫中漸漸被隔絕不見。
這天晚上,滾滾一夜沒有睡着。
他用被子蒙住頭,在黑暗中害怕地發抖。
這夜過得格外漫長,狹小的山洞仿佛成了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滾滾只想什麽也不聽,什麽也不想。
月亮升起又西斜。
樹影變短又變長。
晨曦漸漸來臨,滾滾知道,他再不去,墨染就會獨自奔赴那危險而可怕的地方,也許會死在那裏,也許永遠再也見不到……
最後一絲星光落在洞口,最後一縷希望落在滾滾胸口,黎明就像一扇大門,即将強悍地打開。來不及了,不知道是被什麽力量驅使,也不知道是什麽在腳底灼燙,滾滾的身體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突然沖到洞口,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媽媽的聲音:“滾滾。”
滾滾回過頭,媽媽的眼神帶着驚恐,還有一絲絕望:“你不能去。”
“沒事啊。”滾滾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只是去跟墨染說一聲,勸他不要去。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送死。我很快就回來……墨染上次說,等春天來了,我們一起去坐寺廟外的小船。媽媽,你就去那間寺廟等我!”
“滾滾——”
滾滾滿臉眼淚不敢回頭,怕一回頭決心就會被風吹散。
等滾滾跑到約定的地點,才發現那裏空空的——他們約在梨樹下見,可梨樹早已經不在了。
四周空蕩蕩的,也沒有墨染的人影。
遠山露出微光,天已經亮了。
滾滾終于知道他來遲了。他絕望地蹲下,眼淚從指縫間伸出來:“對不起,對不起……”
山風嗚咽回蕩着肅殺,絨毛上的淚水很快凍成雪白的冰渣。
一個東西砸落在滾滾的頭頂,“咕嚕咕嚕”落到地上,是一只梨,小小的青色的梨。滾滾愣了,在淚眼中擡起頭,只見墨染坐在高高的石頭上。
“你來啦。”墨染輕描淡寫,“我正要出發。”
“……我以為你走了,”滾滾滿臉是淚地張了張嘴,“天已經亮了。”
“那邊還有一顆星星沒有落下。”墨染指向斜月西垂的地方,那裏還有一顆小星,固執地亮着。
墨染從石頭上一躍而下,眼睛也像星星那麽亮。
滾滾鼻頭猛地一酸,原本要說的話突然都說不出口。
“其……其實我來是要告訴你,” 滾滾不知所措地嚅嚅着嘴唇:“……我不敢。”他仰頭看着墨染歉疚地說:“我從來沒做過什麽大事,我很怕禁忌之地,也很怕死……我不敢啊,你要做的事情很荒唐。”
他狼狽地張了張嘴:“不過,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
墨染咧開嘴笑了。
天太冷了,一路上兩只妖怪的腳爪都被冰雪凍傷。
他們不敢停留,日夜兼程,攀登過無數的山頭,爬過許多的險坡,幾次滾滾差點滑下深淵,都是墨染抓住了他。在最冷的夜裏,他們把元神放在一起取暖,墨染終于知道,當初為什麽他的父親說,他一個人做不到。
一只妖怪的元神會被風雪凍結甚至熄滅,但兩個元神放在一起,哪怕是最低等的灰色元神,只要彼此靠近,互相依傍,便能散發出熱量,可以抵禦嚴寒和風雪。
這是一條艱難的路,沒有人同行,任何人都走不到終點。
兩只妖怪都傷痕累累,在滾滾快要走不動時,墨染一直鼓勵他:“快到了。”
不知聽到過多少次“快到了”之後,終于,精疲力竭的他們抵達了滾族世代不敢涉足的山巅。
山的最高處什麽也沒有,除了一棵蒼綠高大的梧桐樹。
梧桐樹枝葉茂盛,風吹過溫暖,樹葉如同羽毛摩挲,這裏太靜谧溫柔了,仿佛根本沒有任何威脅。
“爬上樹去看看,”墨染渾身的皮毛都成了髒兮兮的灰色,沾着血痕與冰渣,他毫不猶豫地說,“你跟在我身後。”
于是,墨染在前,滾滾在後,兩只妖怪爬上了高高的梧桐樹,然後,他們在樹葉中間看到了……一個鳥巢。
鳥巢裏有一只彩色的幼鳥,身上濕漉漉的,眼睛還沒有睜開。
“這是什麽鳥?”滾滾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只聽墨染厲喝一聲:“不要摸!”
這一刻,墨染的表情變得可怕,他讓滾滾後退,從懷中取出那枚青色的羽毛,映着他眼瞳中青色的元神,堅定而強大。
他把羽毛放在幼鳥的身上,自己伸爪去碰觸幼鳥,獸爪與鳥爪相觸,那幼鳥輕輕叫了一聲,鳴叫如同珠玉撞擊般清越好聽。
——鄭重的碰觸與回應,仿佛某種契約達成。
光澤在羽毛上流動起來,像是突然睜開的眼睛,重新跳動的心髒,那枚青色的羽毛仿佛重新獲得了生命,一點溫熱從墨染身上散逸出來。
滾滾不解地仰望着墨染,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然後,他感覺自己被猛地推了一把!
就在這時,一蓬火焰在眼前炸開,熱浪撲面而來,巨大的力量讓滾滾頓時從高處墜落下去!
耳邊傳來“轟”然一聲巨響!映入眼簾的,是燃燒的世界——火紅的山巒,燃燒的天空。
“墨染!”滾滾聲嘶力竭地大喊。
墨染在熊熊燃燒的烈火裏,全身浴火。不,所有的火焰都是從他身上燒起來的,他就是火種。
“在那些最冷的夜裏,在許多個我想要放棄的時刻,是你的肩膀給了我力量。”墨染在火光中咧開嘴笑出一口白牙,就像最初見面時那樣。“謝謝你啊。多想等春天來了,我們一起去坐寺廟外的小船。”
滾滾流着眼淚掙紮着想要開口,可火海洶湧,四周滾燙,他喉嚨劇痛說不出話,在絕望中,仿佛有一對巨大的翅膀般托着他,耳邊朦胧聽到有個尊貴清越的聲音說:“竟然真有妖怪以身為引,不惜焚身以火,來尋回那樣東西,笨蛋。”
那聲音威嚴而傲嬌,滾滾卻虛弱得睜不開眼睛了,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看到的,是沖天的火光吞噬了一切。
再醒來時,滾滾不知何時已經在山下了,他心裏有點難過,卻記不得發生了什麽。
手邊有一枚青色的羽毛,是誰放在他掌心的?他擡頭望去,四周的景色都不一樣了。
世界像是被輕柔如羽的手撫摸過,從冰冷的夢裏醒來,迎來久違的溫暖的朝陽。河流蘇醒過來,滋潤地伸着懶腰,竹林長出了綠葉。
滾滾來到他最愛的那棵大梨樹下,本來已經枯死的樹枝上,也長出了新芽。
曾經有誰對他說,滾滾,我做了一個夢,夢到春天被找回來了,梨樹又結了果,溪水流動起來,到處都是竹子。
七
滾族們過起了以前的生活,食物重新變得充足,又開始有幾百歲的幼崽跟在滾滾身後,往他身上丢石頭。
“不吃竹子,卻愛吃梨的笨蛋!”
好脾氣的滾滾沒有生氣,似乎只有他還記得,曾經他們把春天弄丢了,有人帶着他歷經艱難險阻,去找回春天。
梨樹上挂了幾個小梨,滾滾笨拙地爬到樹上,把那幾個小梨摘下來吃。他第一次吃沒有成熟的梨,卻發現原來沒熟的梨是澀的,又澀又苦。
舌尖那麽苦,更苦的是心裏的恐懼。
他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好像失去了什麽人,錯過了什麽約定——真的再也記不起來了嗎?再也見不到了嗎?哪怕再過一萬年,兩萬年,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都再無法見面了嗎?
滾滾踏上了獨自流浪的旅途,他想去找一個答案。
一路風塵讓身上的毛變得髒兮兮的,沾着灰土,沒有當初黑白分明的潤澤,白毛幾乎染成了灰色。他經過人類的城池,看到人類的書籍裏記載着很多知識,《釋名·釋采帛》中說:‘青,生也,象物生時色也。’”
青,萬物之始。
青色的羽毛,就像萬物初生的春天。
——當初,是誰把春天放在他掌心?
滾滾走在旅途上,吃梨的習慣從沒有改變,但是他再也不敢吃青澀的小梨。
——猶如離別一樣苦澀到心底。
看到長安城郊破廟邊大大的梨樹時,滾滾停住了腳步。這棵樹,樣子很熟悉呢,連空中的風雲流散也那麽像,仿佛能回溯時光,恍惚能聽到有誰坐在樹下,對他說“嗨。”
他笨拙地爬上樹眺望遠方的夕陽,遇到了前來摘梨的少年。
他驀然想起,自己要在寺廟見什麽人。
他傾聽黃昏的晚鐘,古寺鐘聲,河水流淌,身邊有人咧開嘴笑出一口白牙:“等春天來了,我們一起去坐那寺外的小船。”
河水已經解凍,但回憶仍然冰封。
親愛的朋友,我不敢想起,也不能忘記。
我心中有一座寺,寺裏有鐘聲,寺外有船,和一個永不會再登船同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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