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楚總
第02章 楚總
程景知是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她認為自己還沒有到會認錯人的地步。
眼前的男人盡管氣質與衣着方面和五年前那人大有不同,但她學習美術已長達十五年之久,人類的頭骨怎會如此輕易改變,就算是雙胞胎,頭骨也不會長得一模一樣。
何況,她早已經熟悉他的那顆如今看起來矜貴得要命的頭,的确是那個消失了四年的窮小子男友無疑。
喬父笑吟吟朝程景知道:“外面涼吧?”
肩上的西服外套一直淡淡散發着喬彥今專屬的味道,經過喬博寅的提醒,程景知才聞到了一絲從西服飄來的木調香。
在客人面前,這樣的确不妥。也不知道是感受到了喬博寅身旁男人的寒冷目光還是這一切的發生令她反應不過來,她下意識地就要把肩上的外套還給喬彥今。
喬彥今一只手輕攬在她肩頭,手掌的溫度适時地傳遞過來,令她的思緒清明了三分。
“是有些涼,謝謝伯父關心。”
喬博寅沒有責怪,慈愛的笑挂在臉上。
“楚總,這是犬子喬彥今,前兩日談合作時你們二位見過,不知楚總是否還有印象。”
男人惜字如金,嘴角挂着淺淡笑意,語調并無太大起伏,是最公式化的語氣:“記得。”
他的聲音輕輕飄進程景知的耳朵裏時,記憶的雪山終于開始崩塌,紛飛而混亂的雪花形成了一道稀薄的屏障,記憶紛至沓來,逐漸将她淹沒在雪山之下,她聽見了一聲似金屬器械的長鳴。
視線落在兩個男人相握的手上。
“這位是寶真酒業,程家的千金,程景知,也是犬子的未婚妻。”
她鮮少在重要場合失态,情緒失守但理智尚存。
她知道的,這種時候應該要伸出手去,進行再正常不過的一道社交禮儀——握手。
若說剛剛的視線落在他的領帶夾上,此刻她才緩慢上移,與他的視線撞了滿懷。
令她感到費解的是,他雙眸中一開始的寒意正在逐漸瓦解。
騙子也會有心虛的時候嗎?
得出這樣的結論并沒有讓她心情好多少,反而越發鄙夷眼前的楚總。
攬在肩上的手稍稍用了點力,是喬彥今在提醒她該做出點反應。
“楚總。”
白皙而秀氣的手伸出去,懸停在空中,中指根部的鑽戒折射出的光正好刺入楚熠的眼眸。
他也伸出手來。
程景知只指尖與他輕觸便收了回來。或許就連觸覺神經也需要去适應已經四年未曾觸碰過的身體,當下的觸碰是陌生的,而幾秒後,指尖摩挲的溫度還揮散不去,熟悉的感覺再次将她包裹侵襲。
“程小姐。”他給予了相同的禮貌回應。
喬博寅在這場引薦的對話中占了主導,介紹完之後,三個男性投入到了商業的話題之中。
程景知腳底輕微發麻,卻不動聲響站在一邊。
楚熠大多數時候并不發表自己的見解,耐心聆聽喬博寅講述如今A市的市場份額。
程景知心并不平靜,未聽進去太多幾人的談話內容,不知何時話題被繞到了她的身上,等她回過神來,喬博寅已經誇完了她一輪。
她擡眸又落入楚總的桃花眼之中。
“分公司如今正需要這樣的園林設計,程小姐願意的話,可以與我的助理聯系。”
楚熠微微偏頭,一旁有一位眉目清秀的男人走上前來,雙手奉上自己的名片。
程景知平靜呼吸,視線掃過,上面印着黑色宋體字——陳溫綸。
她接過名片放至手包內。
“可惜,我今天沒帶名片,那我改日與您聯系。”
她這話的時候是對那位助理說的,助理誠惶誠恐點頭應下又回到自己原先的站位。
喬家人向來會體察別人情緒,他們大談商業,身旁唯一的女性只能被迫聽着,無法加入。
“彥今,帶景知去休息吧,是不是着涼了,我瞧着臉色不太好。”
聞言,另外兩位男士同時把視線落至她身上。
程景知的确有些不太舒服,不知是早上那一場小酥雨,還是剛剛站在空中花園,潮濕氣體裹身,她頭越發暈乎。
她正無意再待在這裏,只帶着微笑說掃大家的興了,楚總,伯父,二位慢慢聊。
她走得決絕,離開時并未察覺到楚總的臉色。
從宴會廳行至長廊另一頭的電梯,上35樓進入套房,程景知扶着額陷入柔軟沙發裏,蓬松裙擺襯得她人小小一只。
喬彥今合上門,伸手探她額上的溫度。
“好像有點發燒,我打電話叫醫生來。”
“不用,”她伸出手想拉住他,沒觸碰到:“你陪我坐一會兒吧。”
喬彥今打開屋內暖氣,為她端來一杯水。
溫潤的山泉水正好潤喉,卻不能帶走她因發燒而逐漸暈紅的臉頰。
“怎麽會這樣,是不是剛剛在外面着涼了?”
“也許吧。”
程景知撐着額角,眼皮也耷拉着,頭昏沉得似游樂園的大擺錘,蕩到最高處又急速下落,往下墜的心髒忽然間有些失重的清醒。
剛剛只是楚總這麽叫着,她好像還不知道楚總的名字。
問一問吧,哪怕他有一個字和自己曾經認識的那個人的名字相同,她心裏都會好受一點。
喬彥今又探手覆到她額上,這次放得久了一些。
“不行,還是得叫醫生,真的發燒了。”
她擺出故作輕松的姿态,讓他別急,等會兒她先回去。她撤了扶着額角的手,轉而去摸自己的耳釘。
猶豫着開了口:“這位楚總叫什麽名字啊?”
“楚熠,星光熠熠的熠。”
她嘴唇輕啓,嘆了一口輕得無人在意的熱氣。
回憶像是嘲諷她而刻意冒出來:
——“你叫什麽名字?”
——“關則。”
程景知頭疼得更厲害了,腦海中那一雙清亮的黑眸揮之不去。
還帶着一點希望,她又問:
“我以前怎麽沒聽說過楚家有這號人物?會不會是楚家領養的?”
畢竟那時他穿的衣服都有破洞,和如今的形象實在是相去甚遠。
“你知道楚家這位老董事長有多頑固的,家中産業絕無可能交給外人管理,就算是在身邊養大的養子,那也接觸不到公司內部的核心業務。楚總從小在國外生活,近段時間才回國。如此大的一個家族,子女衆多,他能夠從這麽多人裏脫穎而出,證明他不僅是有過硬實力,還深受老董事長的喜愛。”
程景知無聲轉動耳釘,視線虛落在不遠處的吧臺上,片刻後她笑得明媚,語氣似嘆息也似終于死心,灑脫般地說原來是這樣。
喬彥今似乎有些忙,手機響了兩遍,在程景知的催促下才接起。今日司宴他自然也是主要人物之一,不可離開太久,而現在他已經在程景知這裏耽誤了許多時間。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程景知說。
“我去給你叫醫生。”
“我歇一會兒,等司機到了我就走。彥今哥,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喬彥今也是分身乏術,囑咐她在這裏休息一陣,實在有事記得給他打電話。程景知點頭,看着他出了房間。
她再也不需要僞裝了,松下挺直的腰背,也走不動路,直直倒在沙發上,枕着手臂就入睡。
夢裏臘梅開得正好,薄雪壓着枝頭,是冬月裏獨好的風景。
最後的藍調時刻,臘梅樹下坐着的男人,周身圍繞着一股頹靡的腐爛氣息。程景知與他對視的一瞬,仿佛落入了一張密密的黑網,如此濃墨而貴氣的一張臉,卻在這樣的冬夜穿着一件破衣服。
他的手懶散搭在膝頭,五根沾着血跡的手指垂下,中指的指尖有一滴血早已受冷空氣影響而凝固,落不下來也回不去。
他盡管是落魄的,卻猶有一身傲骨。她很難簡單地用流浪漢來形容他。
或許是被程景知盯得久了,他竟開口問程景知要水喝。
程景知回神後驚慌失措跑開,五分鐘後又跑回來。迎上男人詫異的目光,她将買來的碘伏和棉簽以及純淨水和面包一股腦扔給他。
給他的一瞬間觸碰到了他的手,那真的還是一具活人的身體嗎?冰冷得刺骨的,令人渾身發顫的溫度。
冷意逐漸蔓延至全身,凍得她挪不動步子,眼前的男人慢慢消失,連帶着周圍的景色也消失……
程景知睜開眼睛,眼前是白色大理石臺面的圓弧形茶幾,門鈴聲不斷被摁響,不達目的不罷休。
感覺身體出奇地冷,她瑟縮着肩膀站起來,趔趄着腳步去開門。
門外的男人眉頭皺得很深,面色凜冽,偏頭打量她一眼,脫下身上的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只冷冷吐出兩個字:
“回家。”
“程景赫……誰告訴你我在這裏的?”
“這問題需要回答?”程景赫接過她的手包,等她溫吞走出來才去關上門。又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對待一個病人:“喬彥今告訴我的。”
程景知頭暈得很,卻不忘指責弟弟沒禮貌:“喬彥今比我都大兩歲,你應該叫他哥哥,哪有人直呼人大名的。”
程景赫瞧見她臉色出奇地紅,等待電梯的過程伸手摸了一下,燙得驚人。他松開手後臉色依舊未變,只說她腦袋鏽掉了,生病了還一個人躺在這裏。
程景知沒反駁,跟着他進了轎廂。
司機把車停在門口,程景赫把她塞進車裏的時候不算太溫柔,只虛虛地遮擋了一下門框,怕她撞到。
程景知看着他一張鐵青的臉,只覺得他面癱得要死,剛剛被他抓着的手臂皮膚也有些隐隐作痛。
“嘶——對我這麽粗魯,等陸詩音回來我要跟她告狀,不聽話的小孩。”
聽到熟悉的名字,程景赫臉上有了細微的波動。
“你別亂說話。”
程景知現在病着,頭疼得厲害,沒有功夫再拿他逗趣,又想起她前段時間得知的,陸鄭兩家即将聯姻的消息,她知道在弟弟心裏,陸詩音地位多少有些不一樣。
她今晚不痛快,也想要他不痛快。
“不過她應該沒功夫管你的事情,畢竟她幾個月後回國就要準備婚禮。”
她果然看到程景赫臉沉下來,周身是死一般寂靜的低氣壓,就連程景赫的司機也替她捏一把汗,這事在老板這可是違禁詞。
“程景知,人不說話不會死。”
路上她沒再有功夫故意堵程景赫,等醒來時,人已經躺在老宅的卧室裏,媽媽程殊守在她的床畔。
病這一場,她腦海裏依舊是零零碎碎的記憶,走馬觀花的過着曾經。那些風花雪月的、癡纏的、感動的,記憶碎片侵襲她的大腦。
張嘴叫媽媽時,已經帶上了哭腔,眼淚也落下。
程殊乖寶乖寶地哄着,給她擦眼淚,說病好了就不痛了。
程景知咬着下唇搖搖頭,她自己知道不是因為身體這麽回事,但好像也是,因為心髒随着體溫升高而驟縮抽恸。
“誰讓我的乖乖寶寶這樣哭?我們報複回去。”
溫度還沒下去,她迷迷糊糊在媽媽一聲聲安慰中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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