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霧 0.4

第04章 霧 0.4

許落蘇是來談生意的。

弄清楚情況後,陳詞便毫不猶豫地扔下沈澤雨,自己一個人驅車上班去了。

如此一來,家裏就只剩下沈澤雨和許落蘇。

許落蘇提着行李箱,站在一樓鋪滿實木的地板上,和穿着睡衣的沈澤雨大眼瞪小眼。

家裏的窗簾全都被拉開了,天灰蒙蒙的,讓人看一眼就犯懶。

過去的兩年裏,每逢這樣的天氣,沈澤雨都會被護士用束縛帶綁在床上,偏着頭看窗外的天空,從微微明,到亮了一點,陰郁一整天後,墜入永夜。

她的身體已經習慣了在這個時節憊懶,一到陰天就不愛出門。

可今天有客,對方興許是個大金主,出于待客之道,沈澤雨擡手撓了撓臉,勉為其難地問了一句:“你吃早飯了嗎?”

許落蘇搖了搖頭,很坦誠道:“沒有。”

她是連夜坐高鐵趕過來的,雖然找了個酒店洗漱了一番,但卻沒有吃早飯。

沈澤雨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卷發,在原地稍稍轉了半步,想了一圈才找到合适的回答:“那這樣,我先去換個衣服。”

“二樓左手邊有一間帶浴室的客房,你如果要洗漱的話,先去那裏......”

她話說到一半,許落蘇的雙眼就亮了起來:“好!”

“那就打擾學姐了。”§

她打的就是這個主意,說着就推着行李箱,吭哧吭哧地上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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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雨的小紅樓是民國時期的建築,盡管內部裝修過幾次,但是都沒有安裝電梯。

那時候的樓梯,可都是挑高的階梯,住人的二樓說是二樓,其實和三樓半差不多。

小姑娘個子雖然高,但好歹是個演員,體型修長,四肢和柳條一樣,看起來瘦瘦細細的。

此刻提着她那個三十寸的大黑箱子往樓上走,看得人膽戰心驚。

沈澤雨深怕她給摔了,連忙去搭把手:“我來吧......”

結果伸手一提,發現提不動,頓時有點尴尬。

倒是小姑娘笑笑,很不以為然道:“不用,我能扛斯坦康尼,手很穩的。”

斯坦康尼是什麽?那可是攝影界的重型武器,又穩又重。

沈澤雨沒想到對方看起來那麽細一只,竟然那麽有力氣。

年輕真好啊,年輕什麽都很好。

沈澤雨收回了手,悻悻道:“那我就不多管閑事了。”

她走在前頭領着許落蘇上了二樓的客房,推開門道:“你可以先休息會,我換了衣服之後,就出門吃早餐。”

許落蘇推着行李箱進了門,将房間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了牆頭櫃上色彩絢爛的牆繪上,雙眼頓時一亮:“這面牆,是師姐自己畫的嗎?”

沈澤雨擡頭往上掃了一眼,看到糊了一整面牆的彩色油畫布上,一大片向日葵盛開在草地上。細膩入微的筆觸勾勒了精巧的蟲鳥蝴蝶,停在花瓣處。

整面牆的風格,就和這個房間的裝修一樣,都以暖色調為主,溫暖極了。

沈澤雨看了一眼,收回了視線,随意應付了一句:“算是吧。”

早起令沈澤雨的情緒十分低迷,在看了這個房間之後,她的情緒更加煩躁了。

她現在只想趕客回床上睡覺,但條件卻不允許。

未免自己做出失禮的行為,沈澤雨輕咳一聲:“那我先換衣服,回見。”

“嗯,學姐快去吧,一會見。”

沈澤雨便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回到自己的地盤,沈澤雨整個人都像是卸力一般,不受控制地往自己床上倒去。

啊,完全不想社交,好累。

她趴着左臉癱了一會,接着又換了右臉癱了一會,閉上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說到底,她為什麽要招待對方?賣不賣版權有那麽重要嗎?她有那麽需要錢嗎?

以她現在的情況,每個月六千左右的醫藥費,一千塊交水電,一千塊生活費……

話說她一個月能花一千塊生活費嗎?

反正她也沒食欲,一天一個饅頭也餓不死,幹脆天天吃饅頭算了……

不過吃饅頭也很麻煩。

要買饅頭,每次都得出門。

出門就得走路,走路就要邁開腿,先左腿,再右腿,先左腿,再右腿。一步一挪,沉重而緩慢。

沉重的是覆蓋在靈魂上的□□,緩慢的是拖着□□的靈魂。

最可怕的是,每次出門都要換一套常服。換常服之前,要睜開眼,從床上起來。

光是睜開眼這件事,就要耗費無數的力氣了。

啊,好麻煩。睜眼麻煩,呼吸好麻煩,心跳也好麻煩,幹脆死了……

“篤篤……”

敲門聲從敞開的房門外響起,一下打斷了沈澤雨的胡思亂想,驚得她一下睜開了眼。

許落蘇關切的聲音從外傳來:“師姐,你還好嗎?是不是還沒睡醒?要不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再出去?”

沈澤雨一聽立馬從床上彈起來,站在床邊直挺挺道:“沒有,我現在就去換衣服。”

————————

盡管一萬個不情願,沈澤雨還是換了一身常服,領着許落蘇出了門。

金烏大道是金烏市的名勝區,四周有非常多的美食。沈澤雨問詢了許落蘇的意見,帶着她去了一個非常有名的老店吃卷圈。

所謂的卷圈,是一種将豆芽菜,香菇,香菜,香幹等等和餡後抱在豆皮中兩頭報上,然後接口用面糊封口,後用熱油炸熟的小吃。

剛出爐的卷圈,外酥裏香,非常好吃。和藕夾,茄夾,虎皮青椒放在一起,用卷餅卷在一起,咬上一口脆香四溢,令人胃口大開。

“嗯~果然很好吃!”

兩人坐在店門口樹下的小攤前,許落蘇伸手,豎起大拇指大贊了一句!

坐在她對面的沈澤雨勉力笑笑,很敷衍地說了一句:“你喜歡就好。”

她們一個一身黑,跟個送葬人似的。另一個打扮得像個美院出來的大藝術家,氣質都非常的引人矚目。

幸好此時已經是早上九點半,吃早點的沒那麽多,才沒有引起多少人的矚目。繞是如此,可每一個來買卷圈的人,還是會忍不住往她們那邊看。

那些視線不明顯,但如同蛛絲落在肌膚上,令人隐隐有種不适。

許落蘇宛若渾然不覺,坐在沈澤雨對面,一邊吃一邊自顧自地說:“我之前看《人間最值得》的時候,就很想試一試韓臻做的卷圈,是不是很好吃。結果在南江點了一個之後,發現非常難吃,很懷疑韓臻是怎麽靠擺這個起家的。”

許落蘇舉着手裏吃到一半的卷餅,笑吟吟地望着沈澤雨:“現在我明白了,是因為我沒吃到好吃的。”

她忽然聽到自己的作品,沈澤雨怔了一下,公式化回複了一句:“那等會再買一個?”

許落蘇卻搖搖頭:“我中午還想吃別的東西,下回再吃吧。”

“好。”

太陽還是沒出來,天陰陰的,沈澤雨沒什麽精神,也食欲不振。

許落蘇看着擺在她面前只被咬了一口卷餅,以及只喝兩口的豆漿,思索片刻後開口:“說起來,我之前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師姐……”

沈澤雨擡眸看了她一眼,看到眼前的女孩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不知道師姐願不願意回答我呢?”

通常來說,這種表情,是要冒犯人隐私的意思。

沈澤雨腦子轉了一圈,立時坐直了身體:“你可以問,我酌情回答。”

于是許落蘇問了一句:“韓臻的原本設定,是不是個女孩子啊?”

“哈?”

沈澤雨一時懵了,許落蘇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語氣帶了點羞澀:“因為我看完電影之後,我總覺得她應該是個女孩子。”

為了佐證自己的說法,她還列舉了證據:“你看哦,韓臻是因為母親的重病,才會在高考的時候面臨三個抉擇。可是他和顧熙的情感,卻是在初高中時候萌發的。”

“以顧熙的性格,高中三年的異地都一起過來,一直支持他給母親治病,沒有理由會在成年之後放棄他,那進入社會以顧熙的堅韌也能堅持下來,不會因為貧窮放棄他。”

“所以能讓他們分開的,只有世俗了……”

沈澤雨擡眸,望着眼前侃侃而談的少女,一直渙散的眼神慢慢地凝聚起來。

許落蘇說對了。

在沈澤雨最初的設定裏,韓臻就是一名女性。

《人間最值得》是沈澤雨最賣座的一部電影,小成本,高收益,在電影界一戰成名。

原本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餐飲業大佬韓臻,活到五十歲,孤家寡人,靠着ai虛拟技術,構建了一個又一個新的人生。

而在這些虛拟人生裏,她都會和一個叫做顧熙的人在初中相遇。

第一個世界,她決定不和顧熙來往,在初中保持距離。但升入高中,韓臻母親患上漸凍症,她經不住脆弱,下意識靠近自己熟悉的顧熙,兩人成為“摯友”。高中畢業之後,她創業,顧熙上大學,兩人順理成章地交往。

只是好景不長,因為分居兩地,顧熙去支教的時候出了意外身亡,韓臻又是孤身一人。

第二個世界,為了彌補缺憾,韓臻決定和顧熙一起上大學。但是母親因為沒有足夠的錢,早早去世了。

韓臻又開始責怪自己,也隐隐責怪顧熙。顧熙察覺到她的情緒,兩人生離,韓臻孤獨終老。

第三個世界,韓臻很後悔自己的決定,想要兩個都要,于是提早創業。盡管她有了很大的財富,但是三十二歲時,顧熙的父母還是不同意她們的感情,顧熙備受折磨,抑郁而終。

第四個世界……

一遍又一遍的嘗試裏,韓臻始終在努力改變,在愧疚之中飽受折磨。

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人生只有遺憾和痛苦嗎?

因此在最後的世界裏,韓臻在顧熙詢問自己為什麽對她那麽好的時候,回答了一句:“因為我想在相遇的時候,盡可能的幸福與快樂。”

許落蘇列了一堆證據,聽到她以第三個世界的分離,作為異性戀不夠有說時服力時,沈澤雨給出了回答:“嗯……我可以回答你,但你不能說出去。”

許落蘇瞬間一臉期待地點了點頭:“嗯嗯。”

雙眼亮晶晶的,小狗似的。

沈澤雨被她閃了一下,頓了頓回答了一句:“你是對的。”

許落蘇的雙眼蹭的一下就亮了:“我就知道是這樣!我猜對了!”

她笑了起來,笑容明媚又燦爛,讓沈澤雨想起了房間的那一牆向日葵。

此時此刻,東方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陰郁在退散,四周的空氣都好像描了一層金邊,閃閃發光。

沈澤雨忽然覺得壓在皮膚上的重殼悄悄地掀開了一點,連帶着沉重的心,也像是生了根,發了芽一樣,被慢慢地推出了深淵。

她不由輕笑了一聲,語氣變得很柔軟,仿佛一只慢騰騰的蝸牛從她沉重的命運之殼裏探出柔軟的觸角:“你很喜歡這部電影嗎?”

許落蘇毫不猶豫地回答:“喜歡的!”

“尤其是結尾那句臺詞,我最喜歡!”

沈澤雨了然:“哦……那句啊……”

兩人對視了一眼,非常默契地異口同聲道:“縱使有天我們終将分離,也請上蒼讓我們相遇!”

她們一起念完了這句臺詞,不由自主地哈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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