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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是誰?!”
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陳東實扶牆探進樓道,一聲輕喝将聲控燈激亮,暗處發出一陣“吱吱吱”的聲音,他一路小跑下樓,只見到一扇半開的鐵門,在風中孤獨地搖擺。
“你別走......!”
陳東實想也沒想,拔腿追了出去,可等他出筒子樓,人早沒了去向。
又被跑掉了。
陳東實滿心挫敗地回到家門口,想起幾天前在火車站,歷歷在目的側顏,還有王肖財那細致入微的描繪。真與假對沖成一道巨大的溝裂,将陳東實的腦仁向兩邊拉扯。
他拎起蛋糕,回到屋裏,看着手裏蛋糕,它完好地用藍色絲絨帶包着。這一抹藍,是陳東實生活裏不該有的柔色。
或許是真魔怔了.......
陳東實坐想片刻,等頭痛消解後,還是決定臣服于現實。王肖財都親口說了,那樣鮮血淋漓的細節,那樣逼真詳盡的勾勒,李威龍怎麽可能還活着......?
至于火車站......大概是自己最近真的累了,走花了眼,如今自己看誰都像是在看李威龍。
至于這蛋糕,沒準是老鐘讓人送的呢?他雖不知道自己的小名,但東子這一稱呼,并不難想到,這不是老母和李威龍獨有的稱謂,老曹說得沒錯,一切的一切,都只怪自己太過偏執。
如此想着,陳東實不由心寬,擱在沙發上淺眯了一會。大概過了半個鐘頭,他昏昏醒來,決定聽從肖楠的話,給自己下鍋餃子。
趁煮水的功夫,男人拿來掃帚拖把,将許久沒打掃的屋子裏外收拾了一遍。
徐麗曾對自己說,人總是要活下去,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童童,他不能讓童童沒有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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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實一想到這裏,身體随燭光一起,漸活絡幾分。
陳東實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往年都是肖楠和李威龍幫着過。他們心思多,會來事兒,每年都會訂蛋糕、點蠟燭,給自己唱生日歌。
東子命苦,老家在葫蘆島一個貧窮落後的小村寨裏,十二歲前沒穿過跑鞋,沒見過彩電,連洗發水和沐浴露都是來烏蘭巴托後才知道的,原來洗澡有洗澡的家夥什,洗頭有洗頭的家夥什,兩樣東西不能混着用。
他那時常在想,自己以後一定要賺大錢,做人上人,這個世道,有錢等同于擁有了一切。
陳東實坐在桌子前,任柔和的蠟燭光線鋪灑在自己臉上。他雙目微閉,雙手抱作一團,作祈禱狀,許下自己三十歲的心願。
十四歲的陳東實夢想留下那只小牛,那是家裏唯一一只老母牛生下的牛犢,也是他最愛的小花牛。它有個特別的名字,叫“花兒”。為了給老母治病,他不得不牽着它去畜牧廠,兩百賤價出售給了農場主。
二十歲的陳東實只身來到烏蘭巴托,他的夢想是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四輪汽車。那時他剛進出租車公司,用的還是公家車,稍微磕點碰點,黑心老板就會索要高額維護費,還會從傭金中抽成。擁有一輛屬于自己的汽車,也是無數男孩心中的夢想。
現在到了三十歲,陳東實發現自己一無所求。如果早一天,他會奢求某人回到他身邊,可恰恰是這天,他醒了過來,放下了萦繞在心頭的千千結,一時之間,他竟不知道該許什麽願了......
那就祝童童,健康快樂、永遠平安吧。
陳東實露出一抹欣慰,睜開眼,“呼”地一聲吹向蠟燭。他切出一小塊蛋糕,裝進泡沫盤裏,端起來,放到客廳的電視櫃上。
櫃子正中端放着一張黑白遺照,遺照上的人眉眼漆黑,五官剛勁,臉上蕩漾着恒久如初的笑。
陳東實把蛋糕放到他面前,還選了個他最喜歡的綠色小叉子,他坐在沙發上,看着那張照片,張大嘴巴,一口咬在了蛋糕上。
........
“哎老陳,咋回事,今天該你白班啊。”
陳東實是被老鐘電話吵醒的,迷迷糊糊裏,他聽見一陣嘈亂的腳步聲。樓道裏走過一群孩子,叽喳個沒完。他看了眼手表,早上七點十三分,是差不多上學的時候。
短暫掙紮後,陳東實爬起來洗漱了一下。昨夜的蛋糕沒吃完,喝完餃子湯的碗筷也還沒收拾。陳東實簡單歸整了一下,出門前擦了擦遺照,待一切完好後,出門交班。
烏蘭巴托一入夏,沿街商鋪十有八九都會關門停業。外蒙古國有公休的習慣,每年夏末秋初,大部分人都會放一到兩個月的長假。所以七八月的烏蘭巴托,宛如空城,大街上人煙寥寥,至于生意,自然也是慘不忍睹。
陳東實溜達一上午,才接了兩單,營收不到十萬蒙圖,連油費都不夠,而這個月月底,按約定又要給童童打生活費了。
陳東實瞅着日漸微薄的錢夾,心裏發愁。吃中午飯時,他找到老鐘,問了嘴關于保健品的事。
大概一兩個月前,老鐘曾無意提起他的兒子大鐘捯饬保健品的事,據說收入頗豐。當時陳東實不以為然,現在用錢緊巴,就是另一番說法了。
“你早說呀,昨個兒我家老大還跟我說,讓我問問單位有沒人入夥。”老鐘為人爽朗,對待陳東實,他也是抱着半個老大哥心态,很多事情上,能幫則幫。
陳東實難掩擔憂,“靠譜不?我聽好多人說,現在很多保健品都是騙人的.......”
“哪兒能啊,你這話說得沒頭腦.......”老鐘勾上他肩膀,親近道:“咱認識這麽多年,我坑誰也不能坑你啊,再說了,我兒子說了,那東西可是美國進口的,抗癌專家研發,耗資幾千萬呢,有錢人都喝這玩意兒,喝完以後,癌症都好了,不跟你吹的!”
陳東實想了想,還是有些不放心,他說:“那啥時候領我跟大侄兒見一面,我先看看貨,再決定投不投。”
“領啥領,直接來我家吃飯呗,就今晚好了。”
兩人一拍即合。
老鐘捅了陳東實一胳膊拐,陳東實受用得很,把今早剛買的兩條煙塞進他兜裏。
臨下班點,陳東實尋思去趟菜市場,想着頭回去人家裏做客,總不好空着手。打算買兩條魚和一些水果,禮節這方面,全靠肖楠教。
可當陳東實買完魚,卻忘了水果得趁早,到了晚上,攤上淨是些挑挑揀揀後的殘次品,要買品相好的,還得去水果市場。
陳東實又馬不停蹄往水果市場趕,經過南郊時,在博格達汗冬宮三四公裏處的一片小樹林前,見到一群黃毛正圍毆一個孩子。
一群十五六歲模樣的屁孩兒,下手沒輕沒重,周圍人跡罕至,挨打的人慘嚎連天,聽得陳東實不得不管。
他将車停在路邊,打着手電上前。衆人見有光束照來,飛似的跑開了去,陳東實沒追,先關心起地上人的傷勢,他沒看錯的話,地上流了好多的血。
“你這是怎麽了?”
陳東實拿手電晃了晃他的臉,強光刺眼,地上的男孩別過臉去,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模樣。
“咋回事?蒙古人?”
陳東實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本地土著,聽不懂普通話。怎知男孩冷哼一聲,一把推開陳東實,起身便要逃跑。
“你跑啥,不怕他們回頭堵你?!”
陳東實看着小孩兒一身倔強的模樣,想起當初的自己,只是沒他那麽傲。
男孩像是覺得陳東實說得有理,慢慢放慢腳步,最後站在了原地。
“你家裏人呢?電話多少?我讓他們來接你。大晚上,怎麽會跑到這裏?”
陳東實受着風,雖入了夏,可烏蘭巴托到夜裏,還是生冷。
“別風口站着了,要不進我車裏......?”陳東實半問半催促,見人不吱聲,又說:“我不是壞人,你放心,不會把你拐跑的。”
男孩半信半疑地轉過身子,陳東實這才看清他的臉,他想了兩三秒,想起來了,這孩子正是頭段日子搭他車的孩子,說自己堂哥開清真館,結果自己跑去嫖.娼的那小娃娃。
陳東實埋頭一笑,收起手電,說:“老朋友啊。”
男孩似乎也認出了他,抹了把鼻血,憤憤然道,“不是冤家不聚頭。”
“怎麽成冤家了?”陳東實樂了,“我跟你無冤無仇,看你挨打,好心關心你,被你說成冤家,他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打你?”
陳東實領他上了車,車裏有急救箱,他讓男孩自己上了點藥。
“你堂哥呢?把他手機給我,或者你告我他地址,我送你過去。”
“不用。”男孩撇過頭去,只顧自個兒低頭擦藥,态度冷漠。
陳東實打亮車裏的燈,沒接話。過了幾分鐘,男孩自己開口了,“我沒堂哥,那是騙你的。”
陳東實猜到了,他這樣子,便不像是有人照應的,身上衣服許多天沒換了,頭發也亂糟糟的,上車時一股馊味,短短幾天,活像個小流浪漢。
“那我該帶你去哪裏,不然,把你送派出所去......?”
“不要!”
男孩忙搖頭拒絕。
“你這樣子,只有警察能幫你。”
陳東實瞄了眼後視鏡,見男孩神色犯難,他不知道這孩子經歷了什麽,總歸沒什麽好事。
“我是偷渡來的......”男孩略帶顫音,“你別把我交給警察,他們知道了,會把我抓起來的......”
“抓起來也只是讓你遣返,”陳東實有些想不通,“回家不好嗎?”
“我不要!”男孩的情緒忽然有些激烈。陳東實停下車子,男孩說:“我已經沒家了,我來這兒,是來找我媽的,我現在只剩她一個親人了。”
“那找到了嗎?”
“嗯.......”
男孩怯怯點頭。
聽到這兒,陳東實再次心軟了。他并不喜歡自己的恻隐,總覺得做人太過慈悲,并不是一件好事。可每次遇到這樣的事,他總是忍不住想幫一把,卻很少想,有多少人能幫自己。
“能借我些錢嗎?”男孩盯着陳東實放在駕駛臺上的那一沓現金,“我保證還你。”
陳東實想也沒想,抽了幾張蒙圖給他,誰想男孩說,“再給點兒呗,把那些都給我。”
陳東實猶豫了一下,把剩下的都給了他。那是他今天所有的營收。
“謝謝你,你會因為你的善心,得到好報的。”
下車前,男孩讓陳東實靠邊停就行。陳東實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照做了。
“記得按時換藥,還有頭上的繃帶,隔夜就要換一下。”
陳東實多嘴吩咐了幾句,男孩啥也沒說,轉身跑進旁邊巷子裏。
到底還是小孩子,傷痛忘得快。陳東實自嘲一聲,目光落在車頭處童童的照片上。他伸出裹滿繭的大手,輕撫了撫,見男孩徹底沒入夜色,才掉頭離去。
老破出租車在大馬路上突突突地開,陳東實想起,附近恰好有家水果店,開過頭了。
他調了個方向,趕到時店沒打樣,果子放在鋪了冰的泡沫箱子裏,還算新鮮,陳東實提了五六斤葡萄、芒果,順手抱了個西瓜。
等他一一将東西拎上車時,車頭燈一閃,他繞到前頭看,扭頭見剛剛分別的男孩揚着那一沓現金,做賊似的鑽進了一家發廊。
陳東實看不真切,悄默聲兒地跟了上去,見發廊裏兩三妖豔女郎拉着男孩,臉上挂着熟客來訪的招牌微笑,衆人嘻嘻哈哈往後頭的暗廂裏走。
到這裏,陳東實懂了,這小王八羔子,又耍了自己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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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