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第94章
外蒙,半山別墅區。
陳東實把車停在大門口,距離主建築還有百十來米的距離。途經一條鵝卵石大道,兩旁秋梧林裏,恰逢早冬時節,枝頭上的落葉還沒掉盡。
不知是穿得太少的原因,還是免疫力下降,走在路上的陳東實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前頭不遠處的山腰上,遍布造型一致的別墅樓房,這是烏蘭巴托最聲名顯赫的富人區之一。
也是馬德文和徐麗生前最後的居所。
陳東實應律師邀約,趕來這裏完善後事。聽李倩說,自馬氏夫婦倒臺後,徐麗将自己生前所有的財産遺物一并交托給了自己。交托之前,這些東西都由法院一一核過、驗過,抛開金蝶營業期間的非法所得和部分灰産,徐麗留給陳東實的,都是些來路幹淨的資産。
當然也包括身前這棟三層高的寬大別墅。
陳東實推開院子口的小閘門,苗圃裏的花兒們早敗了。馬德文死後,這裏的幫傭、保姆也都各尋出路,偌大的花園無人打理,經歷一整個秋天的洗劫,竟讓陳東實生出些人走茶涼的感慨。
他并不多想,徑直往房子裏走,西裝革履的律師早已恭候多時。陳東實把名片遞上去,象征性地握了握手,兩人一路客套寒暄着,往客廳處走。
“徐女士生前多給了我一些律師費,讓我閑來無事,多替她打理打理這個房子。”律師走在前面,步履輕快,“所以你看,就算好久沒住人了,可這屋子裏一點兒也沒變,還是跟從前一樣。”
陳東實不由得停下腳,扭頭望了眼門外的苗圃。猶記得上一次來徐麗家,門外還開滿了如火燎原的花朵,而今卻是枯草蔓堆,枝頭空寂,莫名地讓人難過。
“我待會會和您交代一些繼承的相關事宜,你确認無誤的話,就在這些合同上簽字摁章,這些就都是您的了。”律師引陳東實坐下,将身前厚厚一疊房本存折推到他面前,“徐女士生前個人賬戶總計活期存款十萬兩千元,另有一筆二十年定期五萬人民幣,作為您女兒肖童的教育基金。而烏蘭巴托這棟半山別墅以及沈陽當地的兩處商鋪,都來自徐女士的丈夫馬德文生前贈予她所得,按照繼承法順位,也都将一并歸入您的名下。”
陳東實敷衍地翻看着那些文件,心無一絲波瀾。常人富從天降,往往喜不自勝,可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甚至于還在想,如果這些東西能換某人快點好起來,那麽就算窮上一輩子,他也無怨無悔。
“對了,這有這個,”律師将一個首飾盒輕輕推到他面前,“這是徐女士鄭重交代,事後一定要親手交給你的東西。”
陳東實擡了擡眼皮,打開盒子,裏頭靜靜地躺着一條金色手鏈。
這一刻,他再也無法克制,眼淚倏忽滾落,啪嗒啪嗒敲打在真皮沙發上,哽咽聲似有似無。
陳東實沒有忘記,這是他送給徐麗的手鏈,也送給過肖楠一條。從前他不明白一條簡簡單單的手鏈,為什麽會讓兩個女人争相介懷,現在的他有些懂了,她們索要的從來不是手鏈,更不是自己,而是愛。
是這人世間最遍有、也最稀缺的愛。
純粹熾烈的愛。
陳東實突然很想告訴徐麗,其實自己何嘗不是一個一無所愛的窮光蛋?可命運就是這樣善于捉弄,你所愛的,不愛你,你不愛的,愛着你。
人們羞于談愛,卻又都渴望愛。
逐愛,是人類一生都在思考的問題。
律師要吩咐的事很快吩咐完了,陳東實在合同上也很快簽完了字,順利拿到了房鑰匙。但除了童童那筆教育基金,其他的一切,他一概都不想要,這是踩在衆人屍骨上的甜蜜,他無心消受。其實陳東實來這之前就已經托付了老曹,讓他幫忙聯系一下有關基金會,無償捐助出這筆錢,幫助更多像香玉這樣的走失兒童。
當然,這裏頭暗含陳東實自己的一份私心。他想香玉多攢一些功德,多攢一分,來世輪回,便多得一分善果。
下輩子,他希望香玉再也不要過這樣的人生。
陳東實在別墅裏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巨大的落地窗外,綠茵如蓋。他呆坐在陰影裏,一語不發,律師下午就走了,如今這裏三層外三層的豪宅,就像是一座被遺忘了的焚籠。
不知過了多久,陳東實鬼使神差地摸上二樓,來到主卧。
馬德文夫婦的設施用品一應俱在,分毫沒動,一切都充滿着活人生計的氣息,一切又都死氣沉沉得像在棺材裏一樣。
陳東實慢慢走過去,來到梳妝臺前。上頭堆滿了各種瓶瓶罐罐,都是徐麗從前最愛用的護膚品。她愛美,注重保養,出門要在臉上塗十多種面霜。陳東實以前老打趣她,要是不嫁個有錢的老公,誰還養得起?
東哥養啊,徐麗說。
只可惜,那時的陳東實只以為這是一句無心的玩笑。
陳東實轉完卧室,又下了樓,房子很大,他做不到每一處地方都細查細看。基金會接手還要一段時間,挂牌的事已經交給了律師,留給他緬懷的時間不多。等到搬家隊和法院進場,裏面的一切東西都會銷毀,陳東實還想看看,徐麗有沒有留下些什麽別的東西。
空無一物的廚房,連大理石臺面都潔淨得能照見人臉。陳東實邁進廚房,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擦完了臉,眼神恰好落在角落裏的冰箱上。
陳東實抓着毛巾,悄悄走過去,拉開冷藏。裏頭碼放着各式壞死的蔬果,就算低溫儲藏,也難抵長時間的保質。他捏住鼻子,趕忙将那些壞了的東西扔進垃圾桶裏,打算待會一起帶出去扔掉。
至于冷凍.......陳東實想了一想,日久結冰,裏頭的冰渣一定厚得像一堵牆。他拔了電,拿來刀鏟,打算好好清理下冷凍室。
豈知等他拉開箱門,一股冷霧迎面撲來。陳東實倒退半步,待他看清裏頭的東西,眼圈瞬間紅了。
男人蹲伏在地,才忍住的悲傷,再度湧上心頭。他竭力控制着眼淚,努力不讓它掉下來,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看着冰箱裏的東西,一個勁地抽噎。
“徐麗.........”陳東實望眼欲穿,“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着我.......?”
他将頭轉向別處,合上冰箱門。一束手電光透過玻璃打過來,照見陳東實一臉惶恐淚痕,他趕忙擦了擦臉,強作鎮定,快步走到了窗前。
“是我。”
是李威龍。
陳東實有些意外,不知道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他繞到前廳,替他開了門,才發現,他竟是坐着輪椅,一路搖到了半山。
“別問我怎麽來的,”李威龍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麽,推着輪椅,慢慢往前走,“師父說下午律師簽完東西就走了,卻不見你跟着出來。我不放心,就瞞着他老人家,讓倩兒送我來了。”
“那她人呢?”陳東實佯裝随口地問,實則心裏還想着剛剛冰箱裏看到的東西,心如亂麻。
李威龍淡淡道,“我讓她在外頭等我,我想自個兒先進來看看。”
他頓了頓,看了眼陳東實,“你哭了?”
“沒有。”陳東實張口否認。
“你不用瞞着我,我剛都看見了。”李威龍晃了晃手上的手電筒,突然“哎呦”一聲,下意識捂住了腿。
“你怎麽了?!”
“疼.......”李威龍抱住自己滑落腳蹬的左腿,像抱着一根木頭似的,将它擡上腳蹬。陳東實想也沒想,替他握着腳踝,協助他一同将另一條腿放了上去。
“沒事瞎跑什麽?”陳東實又氣又心疼,“一個殘疾人,就不能做點殘疾人該做的事嗎?”
“我用不到你來指點我。”
兩人見面果然沒好話,剛緩和幾分鐘,雙雙開口,又是争吵。
“你還真以為我是來見你的?自作多情。”李威龍哼哧一聲,驅使輪椅,滾滾向前,“我是覺得622還有些問題,想來這看看,我是來這查案的。”
“那你查,我走。”
陳東實拿起外套,就要出門。
“那裏頭到底有什麽?”
李威龍指着那個冰箱,表情嚴峻。
“陳東實,我現在以警察的身份問你,請你如實交代,那裏頭到底裝了什麽,以至于讓你情緒失控?”
“你眼瞎嗎?”陳東實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會自己打開看?”
李威龍愣了一愣,很快反應過來,眸底飄過一絲柔軟。
“你知道.......”他摸了摸腿,言語梗塞,“我現在站不起來。”
超大體量的三層冰櫃,冷凍在最上層,站立的成年人或許可以輕易觸到,但對于現在的李威龍,要想夠到上面,難如登天。
“沒什麽.......”陳東實洩了氣,指了指垃圾桶裏的爛菜爛果,“就這些,冷凍我看了,沒什麽。”
“你撒謊。”李威龍不甘心,雙手支撐在兩邊扶手上,作勢要起身。
“你又要幹嘛?!”陳東實一個箭步,忙将人摁住,“都這樣了還不好好養着,你成心要跟我過不去?”
“你別攔我.......”李威龍用力推了推,銀牙緊咬,奮力向上夠,“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看看,看看裏頭有啥東西,能讓你這麽難受。”
陳東實攔住他的腰幹,強行把他拖回到輪椅上。不料用力太大,身下人一個沒坐穩,連人帶椅子一同翻倒在地上,車輪子咕嚕嚕打着空轉,疼得李威龍嗷嗷大叫。
“威龍.......”陳東實心下一寒,飛快擁上前去,去查看他腿上的傷。
“疼........”李威龍靠在他懷裏,臉色煞白,“東子,我疼.......”
“我現在去叫人,你等着,我現在就去叫人!”陳東實将他放回到輪椅上,扭頭往門外跑。
“你先別走!”李威龍還是沒忘,他總是如此,偏執篤行。
“裏面......裏面到底有什麽.......?我一定要你告訴我。”
事已至此的陳東實再也無力遮掩,他慢慢地走過去,打開冰箱門,抽出最上面一層冰屜。
李威龍橫眼一瞧,滿心怨氣一掃而無,再多對眼前人的埋怨一下子沒了,他似乎找不到指責的理由。
“你滿意了嗎?”
陳東實“啪嗒”一聲,丢開冰屜,東西嘩啦散落一地,像玻璃球似的,滾得到處都是。
“滿意了。”
李威龍低下頭去,扶住膝蓋的那只手,隐約顫抖。
陳東實未置可否,默默套上外套,走了出去。
獨留男人一人,和散亂一地的豬肉水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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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