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猜
第12章 猜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按照這樣偶遇的頻率,他和許晟不去買彩票,實在太可惜了。顧耀想。
他站的地方在中央空調主機的旁邊,身影被擋住了一半。天又暗,不留心很難發現,許晟果然也沒有看見他。自顧自地往天臺邊走。
那通電話帶來的疲憊感還沒有完全散去,此刻顧耀并不想見到任何人,哪怕他對許晟的印象并不壞。
于是往旁邊避光處又退了幾步,想等許晟走了再下樓。
對方卻忽然開口了。
“那你們想我怎麽辦?”
來得突兀又沒頭沒腦,顧耀一怔,旋即反應過來許晟并不是在沖他說話,他和自己一樣,也是躲到這裏來打電話的。
顧耀沒有窺探別人隐私的愛好,但現在再出去,只能讓場面更加尴尬,只好繼續站在原地。
“是我不夠聽話嗎?……不用騙我了!我怎麽做,你們都不會滿意的。”許晟的語氣聽起來疲倦而痛苦,沉默了許久,輕聲道,“随你們便……不是我選擇出生在這個家的……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是你們的孩子。”
顧耀覺得自己的心跟着狠狠一顫,許晟挂斷電話,無力地垂下手,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半晌,慢慢往前走了幾步,低着頭坐在了天臺邊上。
形單影只,衣領裏露出的一段脖頸顯得纖細而單薄,顧耀忽然發現他往嘴邊放了根白色的東西。
在抽煙?顧耀皺了皺眉,隔得遠,卻也看不清楚。
許晟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再沒有其它的動作,像一尊安靜的雕塑,朦胧的月色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
顧耀盯着他的背影,腦子裏一會兒是魏玫的哭聲,一會兒是顧榮安帶着上位者口吻的勸告或者警告,他聽見有個聲音在說,如果我不是你們的孩子就好了。
是許晟還是誰,自己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然而當許晟忽然往前探出身的時候,他還是再準确沒有地沖了過去,一把握住了他的肩膀。
“你幹什麽?”
黑夜中,許晟扭過身驚異地望着他的瞳孔。兩相對視間,讓顧耀想起自己曾經養過的一只貓,直到許晟眨了眨眼睛,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許晟似乎也懵住了,朝他攤開手,裏面剛剛抓住的一段潔白的柳絮:“……這個,飛過去了。”
他很無辜地解釋,顧耀這時才注意到他叼着的并不是煙,只是檸檬味道的棒棒糖,吐息間帶着一點清新的香氣。又輕聲說痛,顧耀猛地意識自己抓得太重了,慌慌張張地松開手。
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太沖動了——鐵門雖然壞了,圍欄卻并沒有拆,下面還有密密麻麻的鐵網,許晟不可能會掉下去。
“你怎麽在這裏?”許晟似乎回過神來,先發制人地問。
“我一直都在這裏。”
顧耀說完就後悔了,果然下一秒許晟神色變了。
再說什麽補救也來不及,許晟一手握住腕,是個有些防備的姿勢,顧耀抿了抿唇,想要找點解釋的話,下一秒許晟卻又洩氣似地垂下了肩膀。
“算了。”他悶悶地說,嘴裏的糖跟着動了動,“還不就是那些家長裏短的破事。”
顧耀不知道應該做什麽表情,心裏木木地,又像誰砸了個洞。
他想他應該走,因為沒有心情也找不出話來開解許晟,說得沒錯,的确都是些破事。但卻遲遲沒有邁開步子。
“顧耀。”許晟忽然叫他,擡手輕輕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擺。
“什麽?”
“你上次說請我喝水,還算數嗎?”他仰頭望着他。
顧耀嗯了一聲,回憶起那天在飲品店旁,許晟說不想回家。也是因為同樣的事嗎?
“喝什麽?”
“請我喝酒吧。”許晟垂下眼睛,“我想喝酒。”
“現在?”
許晟颔首。
“在這裏?”
“嗯。”
顧耀猶豫了片刻,後者瞥他一眼,慢吞吞地說:“想反悔啊,那我請你也行。”
他說着要站起來,顧耀掌心壓住他的肩膀:“行了,等着。”
學校裏的超市和自動販賣機當然不可能有酒賣。顧耀去後街的便利店買了一打啤酒,結賬的時候,看見有檸檬味道的果酒,便也拿了兩瓶。
他跑着去的,來回不過一刻鐘,重新推開鐵門,看見許晟還好端端地坐在那裏,兩條腿在空中晃來晃去,莫名松了口氣。
“給。”他拉給一聽易拉罐遞給許晟。後者很大方地往旁邊挪了挪,拍拍水泥面,示意顧耀也坐下來。又看了一眼顧耀手裏的瓶子:“怎麽不一樣?”
“我以為你喜歡檸檬的味道。”
許晟便笑了,湊過來和他碰了下杯:“謝謝。”
皓月當空,夜風習習,帶着殘餘的熱氣。蒼翠的樹木交錯着,掩蓋了樓下的林蔭道,遠遠看去只是一排排綠色的波濤,随着風輕輕起伏。
許晟微微仰頭喝了口酒:“挺好的。”
“嗯?”顧耀沒聽清。
“有月亮。”許晟輕輕說
“月亮?怎麽了?”顧耀随手指了一下,卻被許晟更快地按下去:“不要指,會被割耳朵。”
“幾歲了你,還信這個。”饒是心情不算明媚,看着他一本正經的臉,顧耀也忍不住笑了。
“九月就滿十七了。”許晟說,顧耀愣了一愣,才回過神來他在認真回答自己的問題,不由得笑得更厲害,肩膀都在顫。
“喂。”許晟有些不滿地推了他一把,“幹嘛要笑,到你了,你幾歲?”
“比你大一點,我六月底滿。”
“那還有兩個多月就到你生日了。”許晟問,“陽歷嗎?”
“對。現在應該沒多少人用陰歷了吧?”
“沒有了吧。”許晟應和了一句,漫無邊際道,“陰歷……月亮歷,我都不知道古人到底是怎麽通過月亮辨認天氣時間的,你知道嗎?我家鄉多山多霧,很多晚上都看不到月亮的。”
他語氣中帶着惆悵。
“你很想回去嗎?”
“我應該不會回去了。”許晟慢吞吞喝着酒,隔了很久低低地說,“上次你問我,是不是搬家過來......其實不是的,我是沒有家了,才來的。我父母關系不好,很快就會分開了,所以把我送來跟着外公外婆。”
他語氣平靜,只是垂着頭,凸起的肩胛骨顯得有幾分無助。
顧耀想了想道:“如果是怨偶,不如分開更好。有些人連怨偶都不是,為了彼此的目的,還要拼命去湊,才不知道該怨誰。”
許晟偏過臉看他,顧耀只是沉默着,仰頭喝着酒。
一時便又無話了,只有夜風還在繼續吹,氣氛沉悶地像天邊層層疊疊的烏雲。
許晟喝完了一罐酒,開了第二罐,又順手再遞給顧耀一瓶,又一次和他沉默地碰了碰。
顧耀有意打破沉默的氣氛,打起精神同他玩笑道:“你剛剛讓我去買酒,萬一我跑了,沒回來怎麽辦?”
“不怎麽辦,失約不是很平常的事嗎?”許晟說話的聲音很慢,像是陷在回憶裏,“很久之前,有人和我說再見,我也和他說再見,結果就再也沒見過了。”
他的聲音很輕也很慢,像平緩的溪流,從很遠很深的山谷中淌出。
“朋友嗎?”顧耀一手反撐着天臺,姿态随意地問。
許晟搖頭:“不是……我哥哥。”
顧耀有些詫異皺了皺眉,随之坐正了身體:“那他……”
許晟卻轉頭看過來,一字一頓道:“他死了。”
“......對不起。”
天邊有一聲悶雷響過,顧耀沒料到這個答案,微微一滞,随即道。
“對不起?”
許晟唇邊浮現出一個虛無的笑意,聲音透着壓抑,“又有什麽用,又能改變什麽呢?”
黑暗中,他的雙眼深處似乎燃燒着一團火,定睛去看,卻又熄滅了。
顧耀怔住了,許晟轉過頭,急促地抓起易拉罐喝了一口,緊緊閉上了眼睛。
神色脆弱,白皙的側臉猶如一尊易碎的玉石,顧耀不知如何安慰他,無措地低聲道:“我也有個姐姐,只是她很讨厭我,不過我想這是應該的……”他自嘲一笑,“你和你哥哥關系很好吧?”
“我不知道。”
許晟重新睜開眼,又恢複了往常的平靜,看着顧耀詫異的神情,他笑了:“騙你的,我沒有哥哥。”
顧耀皺了皺眉:“......真的?”
“你生氣了?”許晟無辜看着他,“我逗你的。”
“沒有。”
顧耀舒了口氣,很真誠地搖頭:“這有什麽好生氣的,沒有這樣的事就是好事。”
月光下他的臉顯得聖潔而無辜,許晟心底一陣發冷,垂下眼睛,拿過酒用力喝了一口。
一罐又一罐,鐘聲響起,結束了自習的學生,三兩成群離開教室,校園裏短暫地喧嘩後,很快又重新歸于沉寂。
喝光的易拉罐散落在天臺上,風一吹,碰撞着發出空蕩蕩的響聲。
“沒有了嗎?”許晟後知後覺地問。
“你還要喝?”顧耀把瓶子都收起來,裝進垃圾袋,重新走到他身邊坐下。
“不喝了。”許晟搖搖頭,晃着手裏的易拉罐,“沒什麽作用。”
“本來也不會有用。”顧耀不以為意颔首,許晟曲起一條腿,臉埋在膝蓋上,“......我知道,想試試而已。我很少喝酒的,他們不喜歡的事情,我都不敢做。我一直以為我表現得好一些,他們也會和好。”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到他的父母,顧耀希望這也是他的一個玩笑,可許晟的表情顯然并非如此,偏偏這也是顧耀無從安慰的話題。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最後他只能幹澀地說。
“不是這樣的。”許晟仰頭喝完了瓶中最後一點殘酒,忽然靠過來,輕聲如同分享一個秘密,“不是這樣的,我放棄得還不夠多。但是我改不了了,真的,有些事情,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按照他們心意來的。”
他恐怕是醉了。顧耀遲鈍地意識到,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見過很多人喝醉,賀延醉了會大笑大鬧,十個人也拉不住,宋一杭醉了會白着個臉發呆,開始背各種亂七八糟的英文詩。
但許晟和他們都不一樣,他只是看着顧耀,用那雙美麗的明亮的眼睛,無聲地看着他。
這一瞬間他們離得極近,空氣中淡淡的酒香彌漫。許晟柔軟的T恤衣料撫過他的手臂,沿海的夏天來得早,然而這一刻,顧耀想起的卻是春風的氣息。
“什麽事情?”忍不住順着他的話往下問。
許晟起先輕輕搖頭,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
顧耀喉結動了動:“......也還好。”
“才不信。”許晟打量他一會兒,似乎很認真地思索了半分鐘,“......好吧,看在你請我喝酒的份上,我告訴你,你不能告訴別人。”
“嗯。”
“拉鈎。”他伸出一只手來。
顧耀皺了下眉,但看着許晟因為酒意而淡淡發紅的眼睛又屈服了。跟個醉鬼計較什麽,他想。
順從地勾上了許晟的手指,冰涼,有點滑,恍惚自己纏住了一尾蛇或是被蛇纏住了,喉結動了動:“好了嗎?”
天邊層疊的雲短暫地散開了,露出一縷皎潔的月華,卻又很快再度聚攏,只剩下無邊的黑暗。
許晟唇邊慢慢浮現出一個笑意,就着這個勾手的姿勢,探過身,湊到了顧耀的耳邊。吐息如同被他抓在掌心的柳絮從顧耀的耳廓滑過,引得呼吸不由得一滞。
“你猜。”
他輕輕地說,見顧耀愣神,就很得意地笑起來。
不待顧耀反應,松開手,撐着天臺站起身,抓着手裏的易拉罐,搖搖晃晃地轉身離去。
作者有話說
小許在搞一些危險事情,茶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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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