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禮物

第22章  禮物

到家已經過了十點,外公外婆都睡了,許啓君倒是還沒有回來。

洗過澡換了家居服,打開書桌的抽屜,想要選套卷子出來寫。原本按自己訂的時間表應該寫物理,但看着擺在旁邊的數學練習冊,許晟猶豫一秒,關上了抽屜。

拿出手機,在搜索框裏打下了全國數學競賽的字樣,第一行跳出來的,是最新的報名信息。往下是課外輔導機構的廣告,許晟面無表情垂着眼睛繼續滑。

畢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翻了好幾頁似乎都不是要找的消息,或許他原本也不是一定要找到什麽,找不到更好。

他輕輕呼了口氣,把手機扔在一旁,下一秒又拿起來,删掉了所有的歷史記錄。

許晟不再想了,一筆一劃,專心致志地寫題。卷子寫到一半,院外的道路上,有車輪碾過的聲音響起。

他拉開窗簾,看見車燈遠遠照過來,又越來越近,最後在院門口停了下來。

父親回來了。

模糊聽見樓下客廳門被推開了,有斷斷續續說話的聲音,很快就結束了,汽車轟鳴再度響起,想來是司機開走了。

許晟于是推門從卧室出去,正想說話,樓下許啓君的聲音先響了,許晟一愣,才發現他是在打電話。

原本想要退回去,然而下一秒,他聽到了林逸的名字,步子就又頓住了。

“嗯,我去看過了小逸了。”許啓君靠着沙發,背微微弓着,“……你不要太難過,就算有錯,也是我的問題,沒有看顧好孩子,和你沒有關系。”

聽說話的語氣,電話那頭是母親,許晟皺了皺眉。

想來是怕他難受的緣故, 舒琴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有關林逸過世的太多情緒,但對着許啓君,顯然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母親具體在說什麽,良久,只聽見許啓君嘆了口氣道:“當初小逸要回Z市,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就算有不滿,也是對我,孩子一貫是很親近你的,這和你沒有關系,你不要總是為此自責……”

他低低寬慰了好一會兒,舒琴的情緒,大概勉強平複一些,兩人絮絮碎碎又說了些別的事情:“……晟晟我看着還好,爸媽狀态也都不錯……櫃子裏那兩株野山參我這次忘帶了,回頭給他們寄過來。”

許啓君傾身拿過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又放下:“你論壇結束是周四下午的飛機回去?我有個會,到時候讓司機去接你……我記得你這學期的課都集中在上半學期?回去之後看着再調調吧,可以多過來Z市陪陪孩子……”

那頭舒琴不知說了什麽截斷了他的話,許啓君無奈地笑了一下:“……沒有的事,你不要瞎想,我也只是這麽随口一說,你又想到哪裏去了。”

他頓了一頓,或許是聽到什麽,語氣變得有些鄭重,“你什麽時候見過師母的,我怎麽不知道?……對,貧困區慰問,是我自己要去的,這也沒什麽,正常的工作安排……不要聽風就是雨,妄議上峰,老師都退了這麽久了,有些事情,不必煩他……我心裏都有數,你別操心。”

他語氣低沉,輕輕壓了壓太陽穴:“行了,我只是覺得,晟晟不在家,你念得多,今天陪媽去進香,她也想你,你多來,沒什麽不好的……我不需要人照顧……好啦,你不高興,我就不說了……放心,真沒事。”

牆壁上的挂鐘一點點地滑動過,嘀嗒聲在安靜的客廳裏格外明顯。

結束了電話,許啓君又在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并不算明亮的光,照在他的頭頂,許晟後知後覺地發現,父親的頭頂,竟然已經有幾根白發了。

良久,許啓君慢慢站起身,朝着書房的方向去了。

這麽晚了,許晟不由得皺眉,再次看了眼時間。

上峰?

許啓君的上司是誰,實在一目了然。只是現在N市的這位議長,許晟的确一面也沒有見過,而這樣敏感的身份,網上也很難查到有用的消息。

貧困區慰問的事情,倒是有些印象,春節的時候,許啓君就是因為這件事情,耽誤了來N市的時間。

許晟嘗試着打下關鍵詞,跳出來了一堆的新聞,翻了許久,只有一條勉強引起了他的注意來,N市貧困縣的幫扶政策最早是去年春天就開始的事情,但原本的負責人是鄭斯順,不知道為什麽七月的時候換成了許啓君……

是他自己要去的。許晟想起許啓君剛才的話,繼而想起他提到的師母。

在許晟的印象中,被許啓君稱為老師,和舒琴也熟悉的只有一個人——許啓君當年還在警察局工作時的局長。許啓君和林恒都是他一手提拔上去的。也是在林恒犧牲後沒多久,他因為身體的緣故,提前隐退了。

許晟壓下雜亂的思緒慢慢下樓走到書房去,看見許啓君坐在棋盤旁邊,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怎麽還沒睡?”

“剛在寫作業……快期中考了。”許晟在他對面坐下,棋盤上還是昨夜對弈的殘局。

許啓君顴骨處有些發紅,想來是喝了酒的緣故,只是眼神還算清明,聞言點點頭:“你自己安排,也不要太累。”

許晟聞到他身上除了酒氣,還有很淡的香火氣息——除了廟裏,會有這種味道的,只有一個地方。

“爸爸。”許晟試探着開口,“你從虞山回來?”

許啓君嗯了一聲,沒有多說。随手落下一枚白子,許晟便也跟着下了一手,才聽許啓君道:“你最近,去看過小逸嗎?”

“……沒有。”他當然要去看他,但不是現在。只是這個問題,不免讓許晟想到了另一樁事情,“從機場到Z市議會大樓,是不是也要經過虞山?”

他問得含糊,許啓君顯然卻聽明白了,一頓,卻是笑了:“沒有關系……晟晟,你說要在什麽情況下,才會去公墓找人呢?”

許晟輕輕皺了皺眉,許啓君神色不改,慢慢道:“除非你确定人已經死了。”

聞言許晟眼角忍不住一跳,一瞬間許多個念頭滑過,但有一點是無疑的,鄭斯順在機場的那句話,的确是來者不善。

“……爸。”他不由得叫了一聲。

許啓君敲了敲棋盤:“專心些,到你了。”

許晟只得繼續下。他接的是外公的黑棋,如今已至收官,看起來局勢倒還好,穩一穩心神,落下一枚棋,看了眼許啓君的臉色,終究忍不住道:“林逸的事情,會影響……”

“小逸什麽事情?”許啓君有條不紊地跟上他的棋,一笑,“都要裝糊塗,就還不到明白的時候。”

許晟笑不出來,目光緊緊地盯着父親,良久,終于問出了一個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的問題:“爸爸……你和媽媽當時為什麽會同意我轉學來Z市?”

現在細細想來,他的轉學實在是太容易也太順利了,并不是一句簡單的,父母包容而理解,就可以解釋的。

或者還有更多的疑問,隐藏在這個簡短的語句之下,為什麽要帶我去見桑鏈,你在防備什麽?外公又在提醒你什麽……

“你呢?”許啓君聞言卻只是反問他,“你為什麽想來?”

許晟喉結動了動:“……我想陪陪外公外婆。”

“我們也想你陪陪老人。”許啓君又笑了。

現在許晟知道了,這不是實話。但他無法指責任何,因為在這件事上,自己同樣不夠坦誠。

一時靜下來,父子倆都沒有再說話了。默默地,只在棋盤上厮殺。

許啓君工作繁忙,在家時,同他下棋不多。幼年時,他也是跟着林逸同林恒學棋,林恒棋路飄逸靈活,銳氣十足,時常有些劍走偏鋒的險棋。

許晟學不來這樣的路數,自己對着棋譜琢磨,倒是和許啓君的棋風有些像,把棋下厚,徐徐圖之。

一盤棋下得沉穩而緩慢,起初許啓君每一步都跟得緊,局勢總在許晟掌控之中,然而不知不覺間,逆勢竟然悄然扭轉了。

待到落下最後一枚子,許晟垂下眼睛:“我輸了。”

“你算得倒快。”許啓君還是細細數過,其實也只贏了一目而已。

“還下嗎?”他問父親。

許啓君搖搖頭:“晚了,去睡吧,我明天也還有會。”

許晟于是默默收拾起棋子來:“我下得不好,還是撤了好。明天外公看了,要笑話我亂接他的棋路。”

“誰下都一樣。”

許晟手一頓,直覺,這并不是在說棋了。許啓君慢慢喝了一口茶,悠悠道:“你外公是太關心,這沒有什麽不好的,但你不要因此憂慮。”

擡手輕輕按了下許晟的肩膀,也終于說了今晚第一句明白話:“不用擔心爸爸,我又不是被人擡到今天的位置上來的。”

許晟不由擡眸看向父親,後者神色坦然自若,他不得不承認,那些疑惑,擔憂,所有不明不白的憂慮,都被這樣的眼神壓下去了。

慢慢呼了口氣:“我知道了。”

許啓君說了句好,站起身,先一步離開了書房。

許晟收拾好最後幾粒棋子上樓去,經過轉角佛堂時,停下了腳步輕輕推門進去。

‘你為什麽想來?’許晟想起這個問題。

許啓君的事情,不是他能夠擔憂揣測的,而他隐藏的秘辛又能夠告訴誰。

佛龛裏,菩薩依然是慈悲的面容,和廟裏所見并沒有什麽不同。細長的眼微睜,在缭繞的檀香後,安安靜靜地看着許晟拉開了左邊那一排的紅木櫃子。

書和林逸的日記都還壓在經書之下,被露水浸潤又幹透的紙頁變得格外脆弱。許晟沒有翻開,他從口袋裏拿出簽紙和那枚小小的證件照,看得久了,那張尚且稚氣的臉,帶着莫名熟悉的錯覺。白皙的臉上,沒有今晚刺眼的紅痕。許晟抿住唇,一起壓進了上層的經書裏面。

他回卧室,安靜地把卷子寫完,躺上床,卻還是怎樣都睡不着,一擡眼,又看到了書桌上的日歷。

燈關了,黑暗中,看不清任何的字,只有金屬的支架,閃着微光。

他坐起身,從床頭櫃上摸過自己的手機,點開微信之後,想了片刻,發了一條信息出去。

退出來,又點開了通訊錄,最上方的一條記錄,還是下午顧耀打來的那一通。

猶豫間,指尖不小心按到了屏幕,竟然就撥了出去。

“喂。”電話接通的速度比想象的更快,快到許晟來不及反悔挂斷,顧耀應該是已經睡了,聲音聽上去有些黏糊,“怎麽啦?……許晟?”

“沒什麽,我按錯了。”

“這樣啊。”被吵醒了也不見他生氣,等了一會兒不見許晟開口,輕輕問他,“還是不高興嗎?”

“嗯?”

“……是家裏的事嗎?”顧耀猶豫地問。

上次在天臺,他借着父母關系不好,同顧耀搭讪喝酒。那不過是他步步為營,找的一個最容易共鳴他,又不會出錯的借口。這麽久沒再提,顧耀倒是還記得。

“嗯。”許晟含糊地應了一聲,覺得有些冷,又躺回了被子裏,“……你的‘過敏’,好些了嗎?”

“沒事了,你周一見到我就全消了。”顧耀毫不在意地說,頓了片刻,遲疑着,輕輕重複了一遍,“沒事了,都會過去的。”

話說得含糊,又不明不白。安慰如此的笨拙,怕人聽出來,更擔心傳達不到。

有人安慰他嗎?許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不能做那個人。

他無聲也無知覺地嘆了口氣,顧耀卻似乎在這短暫的遲鈍中聽出了端倪,低低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許晟應了一聲,又往被子裏縮了一縮。

真笨。他想。林逸怎麽會被這麽笨的人騙了?

“你選一件禮物吧。”許晟低聲說,“你的生日禮物,有什麽想要的,告訴我。”

“好端端,幹嘛又說起這個了?”

“你想一想吧,什麽時候想到了告訴我都可以。”

“我要什麽你就能給我什麽嗎?”顧耀笑了一下,許晟沒有,他輕輕重複了一遍:“對,只要我能辦到的……就當報答你今晚的飯吧。”

“怎麽了你……”

“我困了。”

顧耀失笑:“那你睡吧。”

他這樣講,電話也沒有挂掉,那頭還是能夠聽見輕微的規律的呼吸聲。

不應該在夜裏打電話的,許晟的睡意慢慢升起來了。

夜晚,黑暗,實在是讓人意志薄弱的東西。他甚至覺得自己隐隐開始理解顧耀這樣笨拙,是怎樣騙到人的。

他想自己是認真的,他想要送他一件禮物,無論什麽,只要能力範圍內,他都答應。

補償也好,歉疚也罷……更因為,他對顧耀的仁慈,只能也只應該到此為止。

黑暗中手機屏幕亮起來了,是高歡玥回了信息過來:‘怎麽忽然問起這個了,我是想來啊,和你說了的呀......只是你上次不是不太願意我來嘛,我前兩天還看機票呢,在猶豫要不要買。’

‘我沒有這麽說,’

“真的?”下一秒,高歡玥的電話就打了過來,“那我真的來了?”

“你想來當然可以來。”

“真心話?”

“真心話。”

“怎麽回事你?”高歡玥語氣中帶着一絲疑惑,“上次你不是這麽說的。”

許晟笑了笑:“沒有說不讓你來吧,我記得我當時說的好。”

“我聽出來了。”高歡玥不滿道,“.....哎呀,不管啦,反正你現在問我,我就當你請我了。期中考完了我就過來,你不知道,你走了這幾個月我煩死了,話都找不到人說......你提前想想怎麽招待我啊。”

‘好。’許晟抿抿唇,“到時候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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