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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派出所離周書聞家很近,開車前後不過二十分鐘,連民警都驚訝他來得如此之快,友善地伸出手:

“周先生是吧?我是剛才給你打的電話的警察,我叫李榮。”

“李警官你好。”周書聞伸手回握,又道:“方便問下現在是什麽情況嗎?”

“嗐,”李榮笑笑:“就是小孩子打鬧,不是什麽大問題,批評教育一下就是了。”

他推開一扇門,領着周書聞往裏走:“主要是其中一個,那個秋恬,是你報案過走失的,我們才特地通知你來一趟。”

周書聞稍稍松了口氣,想起自己來之前只擔心秋恬把人家小孩子打傷,得知秋恬其實沒打贏後也沒多關心一句,有違一視同仁的醫德,心裏過意不去。

“……他沒受傷吧?”

“秋恬啊?他沒事。”李警官說:“額頭撞了一下,有點紅,然後身上沾了點灰——”

“他撞到頭了?”周書聞猝然打斷。

李榮哽了一下才遲疑的:“……是啊,有什麽大問題嗎?”

這話該周書聞說才對。

“他沒有頭暈頭痛,或者出現惡心嘔吐的症狀嗎?”

“沒有啊,”李榮不明所以:“那是腦震蕩吧,他這個就只是碰了一下,皮膚白可能後面青個一兩天,不嚴重的。他自己也說沒有不舒服,還一路跟那倆小孩兒鬥嘴呢。”

周書聞卻蹙眉不語。

不應該啊,按秋恬早上離院的生理指征,別說撞頭了,就是很輕微的磕碰都可能會出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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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按李警官說的,秋恬又的的确确沒有任何症狀,甚至狀态還非常良好。

周書聞是真的不明白了,難道秋恬真就是那種天生體質異常的人?

“周先生,周先生!”

周書聞回神,對上李榮疑惑的目光,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輕咳一聲:“不好意思。”

李榮把他帶到走廊拐角的等候室外,房門虛掩着,裏面的景象透過門縫一覽無餘。

一張長桌,兩邊各四把椅子,秋恬和兩個小學生分坐兩旁角落,隔出一條長長的對角線。

正如李榮來電時所說,秋恬灰頭土臉的,而兩個小學生脖子前還系着紅領巾,雄赳赳氣啊昂昂。

周書聞偏頭一瞧,只一眼就明白秋恬為什麽在這場戰争中落敗了。

——現在的孩子發育太好了。

兩個小學生,一個高一個壯,高的那個哪怕只是坐着都能看出身高喜人,長胳膊長腳,至少175往上,可能得有一米八。

壯的那個更別說了,體型有兩個秋恬那麽寬,對比起來,秋恬才更像一個小學生。

周書聞在心裏為秋恬默哀了兩秒。

門內的人還在吵架,沒發現他們來了,長桌正前方坐了個女警,只是太年輕,太好說話,嗓門還沒他們大,壓制半天只對戰況産生輕微影響——

比如小壯吵累了,停下來喝了口可樂。

“警察姐姐,你一定要把他抓起來!”小高高聲道:“他是怪物,他會魔法!”

秋恬據理力争:“我不是!”

“你就是!”小壯拿袖子擦了把嘴:“是你施了法,你施法讓我摔倒的!你是怪物!”

秋恬:“我沒有!”

“你就有你就有!”

“我沒有我沒有!”

“警察姐姐你一定要把他抓起來,他是大壞蛋!”

很明顯,秋恬不光打不贏,也吵不贏。

到最後,他就像被一只大細狗和肥柴犬逼到應激的貓,豎起兩只爪子,用自以為最兇狠的模樣狠狠“啊!”了一聲,張牙舞爪的。

差點給周書聞整笑了。

“啊啊啊啊!”兩個小學生卻突然如臨大敵,抱在一起做出防禦的姿勢,念叨着急急如律令。

“警察姐姐,警察姐姐,他要發功了他要發功了!你快看。”

“……”女警身心俱疲別無他法,只能扭頭看向秋恬。

一秒。

兩秒

好幾秒過去了,也沒見秋恬發出什麽功,使出什麽魔法。

“你們真的夠了!”女警生氣道。

李榮推門進去,指着兩孩子:“吵吵吵,當這裏是你們學校嗎?都來派出所了還不知道聽話!”

“沒事少打點游戲,什麽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聽聽像話嗎?馬上小升初了不知道好好學!”

他一邊佯怒地訓斥,一邊朝周書聞使了個手勢,讓他再親自确認一遍,這個秋恬是不是他報案要找的那個人。

秋恬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顯然對此次争吵非常委屈,兩只手緊緊抓在一起,自己摳自己的手背。

其實根本不用确認。

秋恬很特別,容貌、衣着、聲線……包括性格都很特別。

周書聞相信,不光是自己,任何一個人只要見過他一次,就不可能會忘記他。

但他還是先走近了,身形擋住秋恬身上的光。

他于是又彎下腰,讓燈光再次透出來,借着這束光,去看秋恬的眼睛。

直到确認這雙眼睛是熟悉的淺黃色,熟悉的清澈透明,熟悉的穩定如恒星——

“你好,還記得我嗎?”周書聞說:“十個小時前你從我的診室逃走了。”

·

十個小時前。

絲滑地金蟬脫殼後,秋恬滿大街溜達,東走走西看看,無所事事。

走累了就随機跑進一棟大廈裏休息,那裏應該是人類集中交易物品的場所,秋恬交易不起,只能跟在別人身後到處看。

畢竟這個地方很涼快,不會有太陽曬得他頭暈。

他還發現人類很喜歡喝一種裝在透明容器裏的水,五顏六色特別好看,還加了冰塊冒着涼氣。

秋恬也想喝,于是他跑到集中販賣這種水的小店門口,偷偷聽了一嘴,吓得他心髒都快跳出來了。

這種水居然動辄一杯就要20元!

聯想到早上那根三塊錢的粉色食物,他眨了三次眼都沒能拿下。

那這種水豈不是眼睛眨瞎了都喝不到?

地球人到底靠什麽在過日子啊……

秋恬不禁惆悵。

他在這座涼快的大房子裏逛了很久,把每一層樓,每一家店鋪都溜達了一遍,仔細揣摩的人類的行為,終于對地球有了大致的認知。

——勉強能明白他們說話的意思,并模仿他們的語言,雖然很多名詞都不太懂就是了。

從商場裏出來,正是太陽下山的時候。

越是了解地球,秋恬就越是堅定了要回到可愛星球的決心。

從剛才的字裏行間裏,他明白了地球人交易物品主要依靠一種叫做“錢”的東西,而錢顯然十分稀有。

他身邊經過的男男女女,絕大部分都在抱怨自己的錢太少,80%的人類會提到“錢難掙屎難吃”這句話。

80%,多可怕的字眼,這說明“錢”這種東西既稀少,獲取方式還非常困難,以至于這裏的原住民都人類很難得到。

這不表明地球人正處于巨大的生存危機當中嗎?

而秋恬一丁點錢都沒有。

他覺得自己在地球應該活不下去,不,是肯定。

更何況,他還得回去完成下一次生命循環。

在可愛星球,居民的生命周期各有不同,取決于各自體內的能量值,最多可以存活長達兩百個生命周期。

秋恬是例外,他從誕生起,他的可愛能量值就高到難以估量,足以支撐他存活兩百周期後,再進行一次長達兩百周期的生命循環。

他已經活了199個周期了,最近即将要開啓循環,卻莫名其妙來到了地球。

秋恬不知道循環在地球還能不能進行,也不确定到時候能量的波動會不會引起災難。

總之,他必須要在這次生命周期結束前回去,回到自己的星球。

他漫步在一條種了很多樹的街道裏,透過樹葉的間隙直視落日。

陽光很強烈,不一會兒又将秋恬的皮膚刺得泛起燒灼的痛,但他仍然沉醉地盯着天邊懸懸欲墜的太陽。

路人行色匆匆,要麽遮着眼睛,要麽撐着傘,好像直視陽光會讓他們不舒服。

秋恬想起早上那個用光照他眼睛的人,還有周圍那些怪異驚恐的目光,突然反應過來什麽。

原來地球人的眼睛不能直視太陽嗎?

他們懼怕陽光嗎?

好奇怪啊,他們如此幸運的擁有這麽多陽光,居然不敢看它們。

要知道在可愛星球,自然光是多麽奢侈的東西啊。

秋恬貪婪地又看了一會兒,直到落日在高樓中隐去一半,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學着人類的模樣低下頭,盡量不讓自己在其中看起來過于怪異。

身上被陽光曬得很痛,他去路邊的公廁外,用免費的清水洗了下臉的和手臂。

正對面是一面鏡子,秋恬從中看到了自己被曬得通紅的皮膚,不由皺起眉,再次認為地球的生存環境很惡劣。

下一秒,更倒黴的事發生了。

廁所另一邊走出一個女孩子,見了他突然兩眼放光,很冒昧地找他要什麽微信和Q|Q號。

秋恬都沒聽說過這種東西,正要逃走,又不知道從哪蹿出兩個男的,一個高一個壯,看到女生和他在一起,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好啊,趙青青,你寧願找這種小白臉玩,都不要我們送你回家!”

秋恬沒聽懂,指着自己:“小白臉,我嗎?”

“是啊,我就是讨厭你們!”女生一把拉過秋恬,“我只喜歡這種類型的,你們不要再跟着我了,知不知道這樣很變态啊!”

這句話仿佛一顆原子彈淩空投下,轟然炸開炸開。

小高小壯氣炸了,為了捍衛自己身為男人的尊嚴,當即和秋恬展開了一場激烈的鬥争,俗稱小學生互毆。

或者說,兩人單方面宣戰,秋恬被迫參戰。

被撞倒地上時秋恬人都是懵的,混亂中女生撲倒他身上,哭着讓他們別打了。

秋恬傻眼。

雖說沒搞明白怎麽回事,但他知道女孩子哭就是受欺負了,于是在小壯還要沖過來給他一拳之前,用力反抗了一下。

可能是情急之下天賦爆發,秋恬那些從來到地球就使不出的能量突然複活了一小點點,精準打擊想要泰山壓頂的小壯。

于是這一幕落到衆人眼中,就是小壯龇牙咧嘴飛撲而來,腳腕卻突然一拐,像被什麽無形的障礙物絆了一下,臉色劇變。

緊接着撲通一聲摔了個狗吃屎。

……

世界安靜了兩秒。

衆人都宛如被定格的默片。

下一刻時間開始流動,空中傳來小壯撕心裂肺喊媽媽的哭聲。

·

“總之就是這兩小子喜歡人小姑娘,非要送人家回家,”李榮說:“可人不喜歡他們啊,湊巧路上逮着一個好看的,就拉來做擋箭牌,沒想到會真的打起來。”

“小姑娘已經被家長接走了,走的時候可愧疚,一把鼻涕一把淚跟秋恬道歉,覺得連累了人家。”

周書聞目瞪口呆。

他默默聽完幾位當事人的英勇事跡,半晌都不知道該作何評價,只能婉轉道:“很青春,很熱血。”

李榮笑起來,接了個電話,示意周書聞自己要暫時離開一下,讓他自便,周書聞就拉了張椅子在秋恬對面坐下。

他沒立刻說話,等秋恬主動擡起頭,露出小鹿般的目光後,才饒有趣味地看着秋恬的眼睛,又問了一遍:

“還記得我是誰嗎?”

秋恬點點頭:“你是這裏的療愈師。”

療愈師?

好小衆的詞彙。

周書聞不置可否,緊接着聽到秋恬很委屈地、小聲地說:

“可是我沒有做很壞的事呀……”

“是。”

“那為什麽要把我抓到這裏來,我會一直被關在這裏嗎?”

“……”

太奇怪了,這個人太奇怪了,讓周書聞覺得他對整個世界的認知既接近又抽離,看上去單純得不行,又不知道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到底是不是真的害怕。

周書聞沉默須臾,只能用最直接的方式與他交流:“不會。”

“為什麽?”

“因為事态不嚴重,對方監護人都選擇和解,而且他們還是小學生,你……”

你目前還沒有身份。

秋恬垂頭琢磨了一會兒,周書聞耐心等他理解。

片刻他擡起頭,“小學生是什麽?”

“……?”周書聞沒想到他半天就琢磨出了這,嘆了口氣:“年紀很小的孩子。”

秋恬歪頭:“幼崽?”

幼崽……

還是那麽小衆。

周書聞無奈點頭,哪成想秋恬卻皺起眉,露出完全不信甚至有點生氣的表情。

他瞅一眼斜對角那兩個人高馬大的男孩,又瞅一眼周書聞,再瞅一眼他們,覺得那倆甚至比周書聞長得還着急。

哪個星球的幼崽能長這樣?

周書聞是不是覺得他很笨?

秋恬瞪着他:“逗我很好玩嗎?”

“?”周書聞笑了:“我講話很逗嗎?”

叩叩——

房門被敲響,年輕女警探出腦袋,打斷了這段莫名其妙的對話:

“周先生,您現在方便出來一下嗎?”

周書聞視線還落在秋恬身上,等了兩秒才點點頭,站起身:“好。”

出門前他餘光瞟到角落,那對小學生裏的卧龍鳳雛又從書包裏又掏出兩罐可樂和幾袋零食,快快樂樂吃了起來。

周書聞下意識往秋恬那看了眼。

秋恬沒有吃的,面前只有一瓶礦泉水,應該是警察給的,但他沒動。

也不到知想了什麽,周書聞猶豫了下,折返回來,拿起桌上的礦泉水,擰開後塞到秋恬手裏:

“先喝點水,等我一下。”

門外,李警官正和兩對夫婦說話,見了周書聞便讓別的民警帶他們去辦手續,自己朝周書聞走過來。

“有什麽事嗎李警官?”周書聞問。

李榮手上拿着幾張單子,聽他這麽說,面露為難:“确實有點事,就是想問問周先生你方不方便先帶秋恬回去住幾天?”

周書聞眉心一跳:“我嗎?”

“我知道不太合适,”李榮說:“但秋恬這人吧,我們确實還差不到他的信息,不排除是外省甚至國外來的,目前也沒有符合的失蹤人口,要找到他的家人可能需要點時間。”

李榮說着,指了指周圍:“你也看到了,派出所不是住人的地方,我們想你是報案人,又是他的主治醫生,能不能讓他在你那裏先暫住幾天?”

“這……”

周書聞有一瞬的猶豫,雖說他喜歡熱鬧,家裏安了一堆機器人,但到底沒真的跟人同居過,還是個剛認識一天的陌生人。

“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快幫他找到家人的,”李警官很不好意地說:“同時還會想辦法申請社會援助,就算找不到也盡量給他找個地方住,找點活幹,不會讓他打擾你太久的。”

周書聞垂眸思索,“但我平時工作很忙,萬一照顧不好……”

正說着,身後突然鬧哄哄的,周書聞回頭,原來卧龍鳳雛被家長接走了,父母一路走一路罵罵咧咧,但孩子吃着零食還是沒心沒肺的模樣。

拒絕的話突然堵在嗓子眼。

現在已經晚上十點,派出所裏的民警仍然忙忙碌碌上上下下。

等候室裏更亂了,卧龍鳳雛走後留下浩浩蕩蕩的殘局,秋恬也沒有待在原來的位置了。

——他一個人坐在一張沒有靠背的獨凳上,桌上的礦泉水被喝掉了三分之二,顯然口渴得不行。

周書聞微微偏頭,就能看到他的一點側臉。

他垂着頭,雙手杵着膝蓋,叫乖乖坐好就一直這麽坐着,脊背到後頸都很單薄,卻繃緊出一條極有韌勁的弧度,倔強又孤零零的。

“……”

周書聞內心反複掙紮。

最終,他還是從李警官手裏接過登記表,在最後一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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