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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車內氛圍有些詭異。

秋恬捧着周書聞給他帶的早餐,一口三明治一口牛奶,餘光偷偷往主駕瞟。

周書聞一直戴着耳機在打電話,講一些秋恬時而聽得懂時而聽不懂的話,秋恬不好插嘴,只能悶頭啃早飯,吃得太急有點噎,又猛灌幾大口牛奶。

“慢點,不用急,”周書聞餘光瞥他一眼,“等下又肚子疼,我們還得有一會兒才到。”

秋恬垂垂胸口,用憋紅的眼睛去看周書聞,很想問他去哪裏,又到哪裏,就這麽輕易地把他送走了嗎?甚至不跟他說一下。

他的東西都還沒收,衣服、帽子、床單、還有新買的手機,統統都落在家裏,難道周書聞不允許他帶走麽……

周書聞卻早已移開了視線,一手把着方向盤,放松地平視前方,一手還在他頭頂呼嚕了一下,像是在幫他順氣,又像只是單純撸了一下。

——“喲,什麽情況啊這麽貼心,”耳機那頭打趣道:“我說你怎麽突然有空來找我,合着是交女朋友了帶給兄弟看看?”

周書聞笑了下:“什麽亂七八糟的,是最近住我家的那個小朋友,前兩天有點吃壞肚子了。”

“……嗯,有段時間了,別裝了,我沒說賀旗會不說,他能憋得住?”

“知道了,完事來找你……沒有,人挺好的……關你屁事!……嗯,挂了……”

挂斷電話,封閉的車廂裏便寂靜下來,周書聞這才發覺今天氣氛格外沉默,扭頭觀察了下秋恬的臉色:

“怎麽了,還沒緩過來?”

什麽樣的噩夢威力這麽大。

秋恬搖搖頭,把吃過的三明治包裝紙和空牛奶盒放進塑料袋裏,幹幹淨淨收拾好,這是他跟周書聞學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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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擡頭,“你們剛剛在說我嗎?”

周書聞看不清他的表情,開着車也不能一直注意他,随口道:“對,那人有點八卦。”

“是誰呀?”秋恬問。

“我一個朋友,”周書聞說着頓了頓,思考該怎麽跟秋恬介紹:“就賀旗的表哥,說是表哥其實生日就差幾個月,從小一起讀書來着,都學醫,後來他去搞科研了。”

“那我們今天是去找他嗎?”

“有正事呢,”周書聞笑着說:“咱去的地方離他那兒挺近,找他就是順道。”

秋恬心裏一緊:“什、什麽地方呀?”

“大學。”

“大學?”

周書聞笑笑:“對,我母校,今天開放日有個講座,我想你一個人在家也無聊,帶你出來走走。”

緊繃的心髒瞬間一松,秋恬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

至少确定不是去那個什麽什麽中心了,說明周書聞應該不會急着今天就把他送走,他還有機會回去收拾東西。

秋恬沒發現,他已經在心裏默認了周書聞不要他的這個事實,也接受了自己要被送去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但只要不是今天就沒關系。

對于他這種樂天派來說,“以後”兩個字等于永遠不會發生,只要今天是好的就可以,快樂一天算一天。

心裏輕松了,人瞬間也開心起來,秋恬終于不再郁郁寡歡,開始好奇人類的大學和可愛星球的學校有什麽區別。

“大學好玩嗎?”他問周書聞。

周書聞笑着點頭:“幾乎是絕大部分人一生中最自由的時光了,你可以去看看喜不喜歡那種氛圍。”

車子漸漸駛入S大外圍的車道,秋恬趴在窗戶邊,看學院高高的圍牆,和成排高大的梧桐樹,牆內綠葉依舊繁茂,越過高牆肆意延展而出。

他好奇地瞧了一會兒,問周書聞:“我喜不喜歡有什麽關系嗎?”

周書聞沉默了一瞬,似乎是在心裏做下什麽決定,說出口時又是很輕松的語氣:

“喜歡的話就去讀書。”

這些日子他都在想秋恬的事,李警官給提供的選擇未嘗不是一條出路,甚至可以說是當下最簡潔快速負擔小的方式,對他們三方都好。

就像李警官說的,人總要自給自足,社會上咬碎了牙掙一點點血汗錢忙碌終身的人比比皆是,不是誰都能像秋恬這樣有社區來安排工作的。

好幾個瞬間,周書聞幾乎都要決定了,決定不多想,不考慮,按警察的要求辦事,畢竟當初接秋恬來家裏,也是警察的要求。

但每每看見秋恬的眼睛,前一秒做好的決定就會在瞬間崩塌。

秋恬的眼睛太幹淨了,他總是很好奇地打量世上的一切事物,一片樹葉、一滴雨水,甚至一束陽光,都能讓他歡欣鼓舞,露出明亮的、深深眷戀的目光。

這種眼神他只在剛出生的嬰兒臉上看到過,從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秋恬還很小,很年輕,是剛剛成年,是嶄新的純粹的,正要接觸世界的時候。

所以哪怕秋恬只要有一點點對校園的熱愛,他都想幫他,社區養老中心的服務仍然可以做,學習之餘做做義工本身也很有意義。

如果他願意,周書聞可以幫他請家教補習,明年參加個成人高考什麽的。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一切還要看秋恬自己的想法,畢竟他現在連身份都沒落實。

·

雖然是暑假,校園裏卻比平時還要熱鬧,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都是今年高考結束的學生,要麽成群結伴,要麽被家長陪同來參加S大一年一度的開放日。

各個學院的志願者都在主道的林蔭路旁拉起橫幅搭起桌子,向新生宣傳自己的學院,空氣中流淌的每一聲歡聲笑語都青春洋溢。

秋恬是其中最懵懂又最興奮的,一路上幾乎将所有學院的小冊子都收了個遍,提着醫學院的帆布袋,扇着管理學院的小扇子,手背還印着外語學院的印章。

等跟周書聞一起進了醫學院的大講堂,秋恬整個人已經變成了人肉集郵冊,像從外面進了貨回來。

周書聞有個不大不小的演講,主要是作為醫學院的前優秀畢業生,在此畢業招生季給未來的學弟學妹們聊聊天。

秋恬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靠着窗戶,隔得太遠周書聞的互動都輪不到他,他就自己翻看帆布袋裏的小冊子,看了一會兒又被窗外的樹葉吸引目光,總之就是坐不住。

演講只有短短一個小時,周書聞叫他走的時候他還有些戀戀不舍。

“怎麽樣,喜歡學校嗎?”周書聞問。

“學校我是喜歡的,”秋恬想了想,不太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但我好像不太會看書……”

他覺得那幾本小冊子裏的內容,遠不如在樹葉裏發現一只鳥兒在築巢來得讓人欣喜。

周書聞聽完大笑起來,面容和笑聲在陽光下都格外爽朗。

他沒繼續提讀不讀書的事,只是拍了拍秋恬的背,靜默的、無聲的空了幾秒後,又再拍了拍,推着他往前走。

烈日高懸,很快将秋恬的臉頰手臂曬得通紅,泛起細細的血絲,周書聞就帶他坐上學校的觀光車。

秋恬鼻尖冒着晶瑩的汗珠,精氣神十足地問他:“我們現在去哪裏呀?”

他似乎的确很喜歡S大的環境,以至于對每一個角落都好奇。

“去見我朋友。”周書聞說。

秋恬立刻搶答:“賀旗表哥!”

“對,”周書聞笑起來,撕開一張濕巾貼到他臉上,終于還是問了出來:“你身上不痛嗎?”

這種程度的通紅還泛着血絲,像嚴重過敏一樣。

“還好,”秋恬說:“太陽曬着痛,不曬就不痛了,再等一下就消下去了。”

這種時候又一點不嬌氣……

周書聞覺得自己讀不懂秋恬,嘆了口氣,索性搖搖頭不再多問,總之這種體質少曬太陽就行,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觀光車在微風中行駛,一路經過開滿蓮花的湖邊,長滿青草的情人坡,和巍峨古樸的鐘樓,開往深處一座氣派的建築。

下車周書聞撥通了一個電話,帶着秋恬往裏走,越近建築的輪廓越清晰,秋恬仰起頭,看到大樓一側牆體上嵌着一排銀色大字——

S大學醫學院-疾病研究中心

他腳步猛地頓住。

周書聞走着走着發現身後沒聲了,轉身一看,秋恬還停在好幾米遠的地方,仰着臉望向高聳的大樓,整個人在烈日下無處遁形。

周書聞蹙眉:“愣着幹嘛,快過來。”

秋恬沒動,緩緩收回目光,落到周書聞身上。

烈日太強,周書聞不得不半眯着眼和秋恬對視,陽光下秋恬的皮膚薄到幾乎透明,像發着光,周書聞其實看不太清楚他的臉。

但很奇怪的,他就是能感受到一種情緒,感受到秋恬此刻正處于一種極其無措且悲傷的狀态裏。

“到底怎麽了?”他折返回去。

秋恬心已經亂了。

從看到疾病研究中心幾個字開始,他腦子裏就只剩下XX中心,和電腦聊天框裏,李警官發給周書聞的那條鏈接重合,并化為一體。

周書聞還是不要他了。

周書聞還是要把他送走。

哪怕幾個小時前他分明說過今天只是來學校逛逛,哪怕心裏已經接受要被丢掉的事實,秋恬還是感到一瞬間的心亂如麻。

他不明白為什麽。

其實這個世界的很多事他都不明白,他盡力地去學,去融入,企圖看清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卻發現好難好難。

他也明白自己突然的來到給很多人都造成了麻煩,李警官因為他突然加重了工作量,周書聞甚至需要照顧和供養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分明他自己工作也很忙。

秋恬從不認為這些是理所應當,也不認為自己就應該在周書聞家裏白吃白住,無端的善意常常令他心生愧疚,所以他完全理解和認同他們的決定。

但周書聞至少可以先告訴他。

至少不要騙他。

至少可以允許他進行一次道別。

可愛星球的人壽命很長,一生無病無災,秋恬很少經歷相逢的喜悅和道別的悲傷,他是漫漫宇宙中一顆穩定的恒星,永遠平靜地、無憂地存活着。

所以驟然爆發的悲傷,也和來到地球後吃壞肚子第一次感受的疼痛一樣,猝不及防又轟轟烈烈,一丁點細微的觸動都無限放大,足以讓他失魂落魄悲傷難耐。

“秋恬,”周書聞已經來到他身前,鋒利的眉頭輕輕皺着:“到底在想什麽,跟我進去。”

秋恬猛地避開周書聞來拉他的手,抖着嗓子:“可、可以不去嗎?”

“為什麽?”周書聞不明白。

“我可以下周……後天……明天!明天再來不可以嗎?”秋恬甚至帶上了哭腔,“我還沒有收拾我的衣服……”

剎那間,周書聞眉心一動,似乎明白過來什麽:“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

“……”

秋恬難過地癟起嘴,印證了周書聞的猜測。

“不是那麽回事。”

周書聞試圖直接說清楚,卻看到秋恬身上紅得更厲害了,嘴唇也開始幹涸泛白,像要在烈日下皲裂蒸發。

“……”周書聞語氣一頓,柔緩下來:“這裏太曬了,我們進去說。”

接着不由分說地拉着秋恬往裏走,秋恬心裏猛地一緊。

“等等,等一下!”

大樓玻璃門就在前方,感應到來人自動打開,冰涼的冷氣從中傾瀉,蔓延到腳底,秋恬渾身戰栗。

他腦袋一昏,猛地抖了一下,似乎有什麽能量從身體裏溢了出來。

周書聞腳步微頓,某一瞬間,耳畔似乎傳來了一道極其細微的、碎裂的聲音。

他松開秋恬的手,遲疑地轉過頭,正對面的兩扇玻璃門正由中心的一點開始龜裂,幾乎就在短短一瞬,裂痕密密麻麻蔓延,将整面玻璃塗成斑駁的裂紋。

砰!

高大的玻璃門轟然坍塌,碎塊雨點般砸下,伴随清脆的巨響。

周書聞下意識要去拉秋恬,秋恬卻早已摔在了地上,本能地用手護住頭臉和頸部。

“秋恬。”周書聞心有餘悸地靠進,卻再一次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停下腳步。

秋恬手臂被碎玻璃劃破了,裸|露的腳踝小腿上有多處擦傷,但最嚴重的還是小臂。

細細的口子一開始只是一道痕跡,幾秒後開裂,血液瞬間流了出來。

但不是紅色的。

是湛藍的,像天空,像海面,很美的顏色,卻唯獨不像人類,唯獨不是人類的血液該有的顏色。

——“我住在可愛星球。”

“可愛星球的人長大後外形就不會再改變了。”

“我們是不會生病的。”

“不能用可愛麽?”

過去的一幕幕在眼前閃現,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眼神都激蕩地飛馳于腦海中,構建出一個荒誕的事實。

——那個秋恬告訴過他很多次,卻每次都被一笑了之的事實。

周書聞腦子裏轟的一聲。

三觀如同破碎的玻璃雨一般坍塌,稀碎,濺落在地,再在極度的錯愕中勉強拼湊。

秋恬很痛,他手上血流得很兇。

周書聞看到他慢慢坐起來,無措地抱住自己的手臂,細細的眉頭揪得緊緊的,但血液還是無法遏制地從指縫中溢出,順着泛着血絲的小臂下滑,懸在手肘。

是啊,他身上的血絲分明都是紅的,為什麽流出的血液會是藍色的?

周書聞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絲毫挪不動腳步,即便他很想上前幫幫秋恬。

“哎呀,玻璃怎麽碎了!”

“有沒有人受傷呀?”

“打電話叫叫保安吧!”

有人過來了。

喧鬧的聲音霎時将周書聞喚醒,行動在這一刻先于意識。

他立刻蹲下身,用力地,近乎有些粗暴地将秋恬拉到自己身前,在後面人靠近之前把秋恬緊緊鎖進懷裏。

手肘搖搖欲墜的血珠滴進周書聞黑色的外套上,沒入無形。

周書聞很用力地壓着秋恬手臂的傷口,阻止血液繼續往外流,他開始慶幸自己今天為了看上去正式一點,穿了一件休閑款的黑色外套,至少可以把秋恬完全擋住。

秋恬被他按得很痛,在他懷裏小聲掙紮。

“別動!”周書聞厲聲。

他從未流露出如此嚴厲而又失态的模樣,以至于秋恬也愣了一瞬。

周書聞人生中頭一次嘗到手足無措的滋味,甚至不知道腦子裏該想什麽。

但他很清楚,秋恬現在的樣子不能被別人看到。

他仰起頭,大樓白色牆體上銀光閃閃的大字晃得他眼睛疼,一遍遍提醒他,這裏是疾研中心。

要是讓裏面那些搞科研的白大褂看到這一幕,他都不敢想會是什麽樣的後果。

秋恬被太陽曬得很燙,抱在懷裏像顆小火球,周書聞也因此汗流浃背,渾身血液都往頭頂湧。

秋恬窩在他懷裏,比周遭人聲更吵雜的是周書聞如雷的心跳

他于是仰起頭,好奇地戳了戳周書聞的胸口,“周書聞,你心跳得好快啊。”

周書聞正抱着他,趁亂從人群裏逃出去,晶瑩的汗珠從耳鬓滑落至脖頸。

他倉促地瞥了眼秋恬,沒忍住胸膛的起伏:

“沒停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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