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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霎時間,秋恬眸光閃了閃。

一個模糊的身影在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

“這是有印象了?”潘文生笑着問。

秋恬眉心緊緊蹙着,竭力在龐大的記憶裏尋找那一點點殘骸,遲疑道:“他是不是……曾經參加我關于我的第二次循環周期的預測計劃?”

“沒錯。”潘文生嘴角揚得更高,雙側臉頰的皺紋都頂了起來。

他看上去很高興,仿佛在因為有人記得那個人而發自內心的歡喜。

于是秋恬再努力回想了下。

模糊的印象裏,圖桠研究員似乎是一位容貌清秀的男性,他參與預測計劃時已經接近消亡期了,秋恬只和他共事過很短暫的一段時間。

他們沒有交流過,後來圖桠研究院沒再出現在基地內,秋恬以為他已經消亡了。

“所以你是說,他也來過地球嗎?”

潘文生點了點頭。

“為什麽?”秋恬不解:“不是說只有在和我的二次循環有關的能量波動才會有可能引發這種現象嗎?”

“你還記得在你的第177個生命周期時,出現過一次異常的能量波動嗎?”

見秋恬有這個印象,潘文生接着道:

“因為那一次的異常波動,當時的研究員們預測你将在第180個周期時迎來第二次循環。”

秋恬點頭:“是這樣沒錯。”

但他還是不明白。

潘文生笑了笑,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其實圖桠的誕生日和你的是同一天。”

秋恬眉心不由地一跳。

“那是你的第177個周期,也是他的第97個生命周期。”

秋恬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潛臺詞:“他的總周期是不是只有一百?”

可愛星人的壽命都是恒定,除了極少數因為不可逆的意外而提前消亡的居民外,絕大部分居民都會在自己的恒定周期到來時自然消亡,而最常見的就是100周期。

“所以說,當時圖桠只剩三個周期就要消亡了?”

潘文生點了點頭,又說:“你的生命循環是一次巨大的能量波動和釋放,會大量影響WTG1643的其他居民,尤其對于和你擁有同一天誕生日,并同處一室共事的人。”

“……圖桠?”

潘文生不言,眼中卻早已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秋恬怔了怔,聲線開始不穩:“所以……他我因為我的原因,才會被迫來到這裏的?在即将迎來消亡期的時候?”

“可以這麽說。”潘文生直截了當。

秋恬重重閉上了眼。

“你不必因為這個愧疚。”潘文生又說。

秋恬緩緩擡起頭,胸膛有明顯的不穩定的起伏。

彼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殘損的夕陽不知什麽時候徹底消失于天際,炫目的紫紅的天空逐漸變得深藍一片。

明月開始高懸。

月光灑進清冷的室內,秋恬的側臉比冷月還要白。

他沒想過自己的一次能量波動會給別人造成如此大的影響。

“真的不用有任何愧疚,”潘文生再次強調,他甚至輕輕笑了笑,試圖寬解秋恬。

“就像我前面說的,你生命循環釋放的能量是巨大的,這本身是一件好事,它能讓整個WTG1643居民的生命周期都或多或少得以加長。”

“——同樣的,對圖桠來說更是。”

“所以呀,我們還得謝謝你,”潘文生眼角的細紋堆了起來:“畢竟我們當時可是鉚足了勁想要借你一點光,借一點點可以延續壽命的機會。”

他似乎陷入了某種陳舊的、美好的回憶,眼神既空靈又沉醉,而忽略了秋恬越來越悲哀的神情。

“當時你在第177周期的那次異常能量波動極其強烈,作為研究員,圖桠和基地的所有專家一致認為,你最遲在第180個周期就必須開啓循環了。”

“我記得我那時候還跟他說,這不是正好麽,”潘文生輕快地:“我說你們生在同一天,那最遲最遲,你消亡的時候就可以再續命了,我還調侃他說這怎麽不算涅槃重生呢?”

他笑着笑着,眼角瑩潤起來,紋路都深了。

秋恬垂着頭,聲音壓得極低:“但是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那第180個周期的預測是錯誤的。

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很快就被糾正了的錯誤。

秋恬真正可以開啓循環的日子,比這個預測足足遲了20個周期,甚至直到此刻都還沒有真正到來。

“是啊,不可能的。”潘文生應和着:“但當時我們不知道嘛。”

“雖然那時候我們不清楚WTG1643和地球的時間關系,但只要知道你們的關鍵節點是相同的就夠了。說真的,一直到最後一刻,我們都沒想過他會死。”

“畢竟我也是幾個月前才知道,原來那個預測是錯誤的。”

他揉着鼻子,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原來他沒來得及等到那個微小的錯誤被糾正,就和我見面了。”

所以他當然也不可能等到真正循環到來的那一天。

所以他滿懷期望地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秋恬感到自己有些發抖。

他肩膀重得擡不起來,眼眶酸澀而刺痛,胸腹也疼痛難耐。

“別這樣,”潘文生捏了捏秋恬的肩:“已經過去了,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快半個世紀啊……”

他仰起頭,茫然地回憶着什麽:“我其實不太想得起他的聲音了。”

·

周書聞一直到深夜都沒有回來。

秋恬等啊等,卻只等來了灰頭土臉的甘興平。

甘興平一進門就灌了一大杯水,坐在椅子上擦汗,他穿一件灰藍色的POLO衫,很像給學生講課講累了的數學老師。

秋恬再給他倒了杯水,他也是一飲而盡,扭頭一看秋恬的臉色當即吓了一跳:“怎麽這樣了?”

他不過出去了大半天,秋恬看上去比先前更加羸弱,膚色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是鐵青的,五官和骨骼都沒有改變,但莫名就是覺得單薄了很多。

秋恬攏着一件米色的毛線外套蹲坐到沙發上,指了指自己的身體:

“我現在心髒和胃好像都裂開了,我正在嘗試讓它們和諧相處,”他嘿嘿笑了下:“但還沒找到竅門。”

“……?”甘興平一口水哽在喉嚨裏,像聽了個鬼故事似的驚疑地看向潘文生。

這孩子說啥呢?

潘文生的神情和秋恬一樣平靜,平靜得下一秒就要飄飄然羽化升天了。

他聳了聳肩:“物理意義的裂開不至于,但體感應該差不多了。诶,還要不要吃點東西?”他越過甘興平沖秋恬喊道。

秋恬雙臂一直緊緊抱着胸腹,聞言艱難地趴到沙發背上,問站在冰箱門口的潘文生:“你看看還有沒有蛋糕?”

潘文生拉開冷藏室的門,上下掃了眼,拿出一個透明盒子:“有,什麽芝士什麽藍莓的……”

“對對對,就這個,”秋恬揪着沙發墊的穗兒:“我要吃!潘老師甘老師你們也一起來點呗~”

潘文生杵着拐杖慢悠悠給他拿過來,一邊嫌棄地啧啧:“這麽膩的東西到底誰在喜歡,一口下去我的血糖就要升天了!你自己吃吧。”

他把盒子随手往茶幾上一扔,甘興平連忙去接:“哎呀老師你輕點,當心給人蛋糕砸了……”

“沒事沒事,”秋恬擺擺手,一副超然物外對什麽都不在意的模樣了,按着肚子慢吞吞把蛋糕拿過來,揭開蓋子:“挺好的,沒壞,甘老師你來點?”

甘興平愣了下,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了我不了……”他往秋恬那邊輕輕一推:“我血糖也高……”

“是嗎,那真可憐。”

秋恬感嘆地搖搖頭,也就不再客氣,拿着勺子直接挖了一大口塞嘴裏,邊吃邊捂着肚子疼得倒抽氣。

甘興平:“……?”

他在說誰可憐?

甘興平的倆眼珠子在潘文生和秋恬兩人之間轉了無數次,眼白都轉出紅血色了,還是掩不住其中的震驚。

他是一直跟在潘文生身邊學習的,研究WTG1643也有二十幾年了,雖說不像潘文生曾經接觸過真人,但對理論上的一切還是如數家珍的。

所以秋恬此刻的狀态他也相當清楚——

這分明就是逼近消亡的臨界點了!

如果他還活在WTG1643,可以通過進入能量艙或者接受基地特殊服務中心的能量傳導,來迎接沒有痛苦的徹底消亡。

換成人類的話來說,就是沒有一絲一毫痛苦的安樂死。

但問題是秋恬在地球啊!

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麽能量艙,也做不了什麽能量傳導。

他只能硬生生忍受着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每一個器官被撕裂銷毀的疼痛。

這是比癌症晚期還要強烈數倍的痛啊……

可這……這怎麽一個個都跟沒事人似的呢?

潘文生就算了,他一直都這樣,但秋恬本人怎麽都沒反應呢?

還吃,這身體狀态真能吃得下麽!

甘興平一雙手在膝蓋上搓了又搓,終于還是沒忍住,難以理解地看向秋恬:

“不是,你……”他欲言又止:“都疼成這樣了,蛋糕是非吃不可嗎?”

“沒辦法啊,”秋恬滿嘴都是奶油,說話黏黏糊糊的:“保質期就這麽幾天,再不吃就壞了,扔掉多可惜。”

“……還真是節儉啊……”

“呃,其實也不全是,”秋恬錘着胸努力咽下一口,甘興平看不下去了給他遞了杯水,他混着喝下臉色才好了些。

“呼……”秋恬舒了口氣,“謝謝你啊,不然我差點噎死。”

甘興平:“……不客氣。”

秋恬擦了擦嘴,說是要被噎死了,但仍然抱着蛋糕沒撒手:

“其實也不是非得吃,主要吧我們那個星球物資太匮乏了,這種東西又帶不走,吃一口……嘶……吃一口少一口啊……”

他的确疼得很厲害,一段話稍微長點就沒辦法說完整,得屏息着捱過一段才能接着開口。

顯然這種時候再進食,會加劇他的難受。

甘興平人都傻了,他才是要裂開了。

“可你都快死了啊大哥!”

一個五十歲瘦巴巴的小老頭沖着外形不過二十出頭的秋恬喊“大哥”,這場景怎麽看怎麽奇特。

但在座各位都清楚,秋恬的年紀真要算起,當甘興平家的太祖宗都綽綽有餘,是以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是啊,”秋恬咬着唇将吃剩一半的蛋糕放回茶幾上,擡眼沖甘興平笑了下:“不一定嘛。”

甘興平:“?”

但秋恬沒接着說話。

他疼得坐不住了,不得不蜷縮起身子側躺在沙發上,呼吸急促而虛浮。

好幾秒後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拿袖口蹭了蹭額頭的虛汗,輕喘着說:

“說不定還能回去呢。”

他笑起來:“等我回去續到了命,再下來找你們玩呀。”

甘興平:“……”瞠目結舌。

真是個純天然的樂天派啊。

甘興平搖搖頭,自問自己永遠達不到這種心态。

秋恬又坐起來了。

緩慢、艱難、身殘志堅地重新把蛋糕端了回來,有種不吃光不罷休的架勢。

“诶,周書聞呢?”他總算想起了這茬。

甘興平也怔了下,剛才只顧着和秋恬說話,壓根沒想起那號人。

他左右環視一圈:“怎麽他沒回來嗎?”

“下午走了就一直沒見到了人了。”

秋恬說着突然嘆了口氣,仿佛嘴裏的蛋糕都不香了。

“不應該啊,”甘興平喃喃地:“我是比他早走一點,但都這麽晚了,他爬也該爬回來了啊……”

秋恬眼神動了動,敏銳地捕捉到什麽,“他跟一起的?他沒去醫院?”

“……”

甘興平頓時語塞,意識到自己好像說漏嘴了。

“你們去哪裏了?”秋恬追問。

甘興平抿嘴,偏頭躲避視線。

“說啊。”

甘興平起身想逃。

秋恬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卻把自己疼得差點翻下沙發。

“哎呀!小心點——”甘興平連忙将他扶回去。

對于這樣步步緊逼的态勢,甘興平猶豫再三,不得不松了口。

他忐忑地瞅秋恬一眼,唇角微微繃緊,深吸一口氣,将白天發生的一切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

他聲情并茂地講述了,周書聞是如何深受打擊以至癫狂,甚至試圖以人類的科技和醫學手段來分析治療秋恬,最後慘敗告終,報廢了實驗室和所有儀器。

秋恬直接聽愣了。

他花了好半天功夫才從巨大的信息量中回過神。

“你們把一切都跟他說了?”他急切地看向潘文生:“包括那些什麽生死都不由我定,一切全靠運氣,我們馬上就要生……呼……生離死別?”

潘文生皺了皺眉,覺得秋恬的語氣過于輕巧了,不像在說自己,反而像在描述一段狗血的偶像劇劇情。

“這都是事實,”他嚴肅道:“是橫亘在你們之間無法逾越的事實。”

“那做實驗呢?”秋恬嘆息:“你分明知道沒用的。”

“我知道不算,”潘文生說:“他也得知道才行。”

“他必須自己親自試過,才能明白什麽是世界最根本的局限,是只要存在于這個世界就永遠不可能做成的事。”

秋恬眼神空洞了一瞬,肩膀猛然垂下,像承受不住要摔倒似的。

甘興平心驚膽戰地将他扶住:”小心點啊……”

秋恬搖搖頭,撇開他的攙扶,喃喃地:“壞了,這下打擊可大了……”

“不至于吧,”甘興平小聲地:“小周好歹也那麽大人了,還是做手術的醫生,生生死死那檔子事數他見得最多,他肯定能受得住!”

“你們都不懂!”秋恬仰起頭,沉浸式地傷春悲秋:“他其實是個特別感性的人!”

甘興平:“……?”

潘文生直接撇過了臉,一副被戀愛腦惡心得牙酸的模樣。

秋恬蹭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甘興平以為他要沖出去找周書聞,連忙拽住他的衣角,可還沒來得及出言勸阻,秋恬就徑直調轉了方向。

他從茶幾擋住的角落裏扒拉出垃圾桶,猛地彎下腰。

“嘔——!”

吐了。

好家夥。

甘興平心驚肉跳地擦擦額角。

瞧之前怎麽說來着,他現在就是什麽東西都吃不了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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