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79章

說起秋恬的離開,其實不似想象中那樣轟轟烈烈,或者撕心裂肺。

那天其實很安靜。

安靜得普通又幸福。

早上潘文生還來找過他一趟。

秋恬照例和平時起床一樣,因為劇烈的胃痛吐了一輪,躺在床上忍受腦子裏像有電鋸要鑽破頭骨的疼痛。

但即便這樣了,他依然閑不下來,不死心地點了一個藍莓芝士蛋糕,然後又躺回床上,等待店家做好以後給他送上來。

“唉,你能不能給我揉揉啊?”

他抓着周書聞的袖子撒嬌。

周書聞托着他的後背輕輕抱了起來:“揉哪裏,胃還是額頭?”

秋恬抿起蒼白的嘴唇,“你有兩只手,不能一起嗎?”

周書聞笑起來,一手覆上他的胃,一手輕輕摁住額角:“那我還有兩只腳呢,你怎麽不也加上?”

“啧,腳多臭啊。”

“秋恬!”周書聞捏住他的癢癢肉。

秋恬立馬笑起來,讨饒地:“不臭不臭,你全身都是香的好吧!哎呀我真的不舒服……”

周書聞這才松開他,繼續幫他揉着肚子,在他額頭懲罰性了親了一口。

“咳!”

潘文生重重清了清嗓子,象征性偏頭回避了下,實則餘光仍然能将室內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有耐心但不多。

周書聞內心激烈掙紮了一番,最終還是選擇了禮貌待客,給潘文生和秋恬留出了幾分鐘談話的空間。

潘文生在床邊的椅子坐下,秋恬也理了理衣服倚在床頭。

他臉色一如既往的糟糕,但神情看上去很幸福。

潘文生打量了他片刻,眼底也溢出笑意,問他:“最近怎麽樣?”

“就老樣子,”秋恬笑笑,“哦,對了。”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低頭将脖子上的項鏈摘了下來,交換給潘文生。

“這個還給你,這些日子多虧了它我才能好受些。”

“那現在呢?”潘文生溫和地說,語氣卻一針見血。

秋恬怔了怔,而後垂頭笑了。

現在确實沒有用了。

一開始這個項鏈的效果就很有限,只能勉強幫他緩解疼痛,可随着循環的日期越來越臨近,秋恬身體的疼痛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緩解了。

哪怕是這條曾經幫了大忙的項鏈。

潘文生接過項鏈,珍視地撫了撫,須臾卻又将他放回了秋恬手裏。

“這……?”

他對上秋恬疑惑的目光,罕見地露出了一個有些局促的微笑。

“還是放你那裏吧,”他說:“我今天過來,其實是想請你幫一個忙。”

秋恬坐正了些,他對眼前的老人從心底裏是有尊敬的。

“您說。”

潘文生舔了舔嘴唇,拿起項鏈墜子的木頭匣子,手指滑到底部輕輕按了下,就聽裏面發出一聲很輕的“咔噠”。

盒子開了。

秋恬低頭,好奇地看過去,看清裏面裝的什麽後,雙眼瞬間睜大。

他不可思議地望向潘文生:“這是……”

潘文生點了點頭,珍而重之地将裏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那是一小塊不規則的墨綠色石頭,清脆而透明,散發着幽深的冷光。

秋恬對這種東西再熟悉不過。

在他居住的星球裏,每一位居民徹底消亡後,都會留下這樣一顆和自己眼睛顏色一樣的石頭。

怪不得……

秋恬心驚肉跳地想着,怪不得他能從這條項鏈裏汲取到微弱的能量,以至于稍稍緩解難忍的疼痛。

原來……原來裏面裝的……

“他只留下了這個,”潘文生輕聲說:“你們那的人都很幹淨,來的時候帶不來什麽,走的時候也什麽都留不下。只有這個……”

他看向秋恬,總是精明銳利的雙眼中頭一次露出孩子一樣茫然的神情:

“我聽說在你們那裏,每個人消亡以後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用來放這個石頭,叫……叫……”

“代碼庫。”秋恬說。

“對,對對,”潘文生連連點頭:“我沒見過那個地方,但他說就像我們的衣冠冢。”

潘文生笑起來:“你要是回去,能不能,能不能幫我把他一起帶回去啊?”

畢竟是屬于同一個世界的東西,如果秋恬真的能回去,想來帶上這個石頭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秋恬有些猶豫,看着這塊小小的石頭在潘文生掌心時,是那麽地沉重而被珍視:“你不想把他留在身邊嗎?”

那瞬間,潘文生眼中的确有過念想,但很快就被打消了。

“我都留四十年啦,”他笑着擺擺手:“我又沒有子女,等我死了,又該留給誰呢?”

“世界上知道他的人就這麽幾個,就算現在還可以留給興平,那以後呢?這件事不能再被更多人知道了,等我們這些人都死了,它就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了。”

潘文生很輕地說:“沒有人會再記得他。”

秋恬瞳孔猛地震顫了一下。

“但他跟我說過,”潘文生緩慢地回憶着:“你們那裏的人消亡後,石頭放進……對,代碼庫裏,這個人的一生就全部被記錄下來了,永遠永遠都不會被磨滅。”

秋恬艱難地點了點頭:“對。”

潘文生眼中頓時迸發出亮光,滿懷希望地:“那你帶他回家吧。”他說:“麻煩你,帶他回家。”

他說得太懇切了。

秋恬一度感到喉間滞澀,垂下視線。

“好,”他輕聲地:“我答應你。”

仿佛是心願終于得償,那瞬間潘文生的肩膀都松了下來:“謝謝,謝謝啊。”

他用滿是皺紋的手揉了揉鼻子:“其實當初我找上你,就是想知道兩件事。”

“一個是我們當初還差多少時間,”他說:“一個就是我死了以後他該何去何從。不過還好,都解決了。”

潘文生搓了搓手,露出一個慘淡的微笑,仿佛還不适應多年的執念得到解決,眼中有一點茫然,有一點悲傷。

其實這麽多年,他就只是執着于這一件事。

他想知道,當年他們到底為什麽沒等到。

是只差一天,一個星期,還是一個月。

但沒想到的是,居然差了這麽多年。

四十年的光陰啊,人的半輩子,足以把意氣風發的青年熬成屍居餘氣的老頭,足以讓河水幹枯,讓草木橫生。

原來他差的,是将近半個世紀的不甘與守望。

潘文生離開的時候,脊背似乎更彎了,他沖秋恬揮手,反複重複的只有一句話。

“謝謝啊,謝謝。”

他拉開門。

“真的謝謝……”

他轉過了身。

·

潘文生走後,秋恬罕見地沉默了良久。

周書聞叫他,他也沒有回應,只是鑽進周書聞懷裏,很用力地抱緊了對方。

周書聞輕輕揉了揉他的後頸:“沒事的,乖乖。”

剛才秋恬和潘文生說話的時候沒有刻意逼着周書聞,即便周書聞在外面,也通過敞開的卧室門大致了解了一切。

秋恬很輕地嘆了一聲。

這還是他這些日子頭一次顯露出惆悵的模樣。

“你也知道吧,”秋恬仰起頭對周書聞說:“我們那裏的人如果消亡了,會留下一顆和眼睛顏色一樣的石頭。”

“嗯,你很早以前就跟我說過。”周書聞笑了笑。

他捧着秋恬的臉,很認真地注視着他的眼睛:“你那顆一定是最漂亮的。”

秋恬眉眼彎了起來,碰碰重新戴會脖子上的項鏈:“別讓潘老師聽到,他一定會跟你據理力争,說這個才是最漂亮的。”

“沒事,他肯定吵不贏我。”

秋恬被哄得笑出了聲。

“好了,”周書聞揉揉秋恬的頭發,看着他愈發蒼白的臉色,提議道:“累不累,要不要眯一會兒?”

秋恬想了想,點點頭:“也好,但你要陪着我。”

“我什麽時候沒陪你啊?”周書聞笑着捏捏他的鼻子,“躺下吧。”

他拉上窗簾,和秋恬一起窩進了柔軟的被窩裏。

秋恬的身體比棉被還要柔軟,周書聞輕輕将他摟進懷裏,在他額頭落下鄭重的一吻,不一會兒秋恬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周書聞也陪他一起小憩了一會兒。

大約過了一兩個小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周書聞瞬間驚醒,立刻關閉了聲音。

他緊張地往懷裏看了看,還好,沒吵醒秋恬。

他握着手機蹑手蹑腳下了床,走出卧室後才按下接聽,原來是秋恬定的蛋糕好了。

店裏的小哥已經在樓下,就等着周書聞知會一聲,讓物業給他刷電梯卡上樓。

這是一個秋恬最嘗吃的蛋糕,裹着厚厚的藍莓醬,掀開盒子滿屋都飄起果香和濃郁的芝士香氣。

周書聞将蛋糕放到餐桌上,估算着時間去卧室裏叫秋恬起床。

打開門的瞬間,他腳步突然停下了。

就像有一根針從地底直直刺入心肺,周書聞停頓地猛烈且猝不及防。

房間裏已經沒有人了。

秋恬不見了。

周書聞花了好大的力氣才使自己勉強挪動了腳步。

他懷揣着一絲絲自己也說不清的心思,安靜且有條不紊地逐個檢查了卧室的床底和洗手間。

再轉身去到衣帽間、廚房和客廳裏的另一個廁所。

都沒有人。

秋恬徹底消失了。

就這麽突然的、沒有任何征兆的消失不見了。

周書聞呼吸猛地急促,他飛奔回卧室,掀開被褥扯開床單,用力抖着枕頭,直到确定沒有那個東西。

——沒有那個和秋恬眼睛顏色一樣的石頭。

他長長松了口氣。

那就是回去了。

那就是還活着。

那應該……是好事啊。

周書聞笑了起來。

他扔下淩亂褶皺的枕頭,緩慢地、略顯木讷地走出了卧室。

不斷地在心裏告訴自己,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啊。

秋恬果然不會就這麽死掉,他可以繼續擁有更多更長的時光了。

周書聞笑着,卻感覺雙腿支撐不了身體的重量。

巨大喜悅蔓延的同時,巨大的悲傷也無孔不入地朝他侵襲而來。

就像秋恬突然的到來一樣,他也這麽突然地消失了,經過的風是蝴蝶扇動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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