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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借由影子世界的潛行，顧見承沒花多久就跨越了數千公裏，來到了魔術師所守着的小巷。

小巷隔壁是一座老房子，似乎是在城市規劃還不成熟的時候蓋起來的，與周圍的其他建築共同構成了一個與更外圈的高樓大廈們格格不入的地塊。

牆壁上畫着一個積年已久的“拆”字，紅色的油漆淌下不規則的漆淚，又在風吹日曬裏被打磨得東薄西缺。也不知道為什麽，拆遷辦的腳步似乎遺忘了這裏。

老房子的門軸已經承受不住沉重的壓力，兩扇本就不很匹配的大門歪歪斜斜地怼在一起，在門縫交接處錯開大約三指寬的縫隙，供人窺視裏面幽暗雜亂的走廊。

門外的老鎖頭倒還堅持職守，雖鏽跡斑駁，卻還很結實地咬合着。

顧見承很是嫌棄地看了一眼滿是雨水與灰塵痕跡的大門，擡腳踹。兩扇大門帶着仍然牢牢把持住門闩的鎖頭一起向後砸了下去。

它們砸落在雪地上的影子裏，一點聲音都沒發出，空氣裏死寂得像是被陰影吞噬了聲波。

顧見承踩着門板走了進去。

化成貓咪的魔術師往前走了兩步，在踩倒門板前嫌棄地抖了抖爪子，再跳上去時腳下就像隔了一層空氣，漂浮着跟了上去。

顧見承沒回頭：“好奇害死貓。”

魔術師：“汪。”

顧見承：……

魔術師：“你心情看起來不大好啊。怎麽了？和你男友約會途中被叫過來的？”

顧見承哼了一聲。

要不是因為這個黑巢，他都和言言一起回去見家長了！

就算言言暫時不想見家長，而他一時被美色所惑，答應了言言往後拖，那也不是一個親親和抱抱就能哄好的！起碼得多争取點補償！

魔術師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她很好奇。她見過很多次黑巢，但從沒有像現在離得這麽近過。

每一個無限副本中都會有至少一個黑巢，每一個黑巢的形态都不大一樣。

有的黑巢類似于自然界中的蟲巢，有着複雜的空洞或通道；有的黑巢則如母體孕育子嗣的肉宮，充塞着一團團黏膩的血肉……

黑巢意味着危險，危險刺激着她的神經，讓她不由自主地興奮，她甚至有些懷念這種興奮。

老房子裏早已停了水電，冬日的陽光本來就薄，被老舊的格子窗與翹邊的花窗貼膜一攪，又變得更黯淡了。

好在兩個人的視力都不受黑暗影響。

顧見承散步似的一個一個房間逛。

房子的牆壁上生着一團團的黑色黴斑，脫落的牆皮下露出因潮濕而膨脹起來的白色粉團，屋子裏彌漫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古怪味道，廚房裏有一扇鎖壞掉了的窗，在冬天的冷風裏嘎吱嘎吱響個不停。

貓跟在他身後走過一個個房間，卻沒發現黑巢的影子。

他們來到最裏面的房間。

那是一間卧室，早已被前主人搬空，只剩下半張坍塌的床和漏出鏽蝕彈簧的床墊。房間裏仍然沒有什麽可注意的，都是些普通物品。

這讓魔術師開始焦躁。她确實發現了這裏藏着一個黑巢——雖然她沒敢靠近親眼确定。在深影來之前，她守着的這段時間裏，她也沒發現黑巢逃跑的痕跡。現在這個黑巢哪裏去了？

顧見承的目光停留在床上。彈簧床墊被拖在地上，床上堆了些舊報紙和紙殼，紙殼下面有一套卷起來的舊床褥、搪瓷缸、斷齒的塑料梳子之類的東西。

魔術師跳上床鋪，在周圍嗅了嗅：“這裏之前住了人……大概一個月前人還在。”

似乎有個流浪漢曾經把這裏當做短暫的庇護所。但是現在這座房子裏早已沒有了活人的氣息。

魔術師又擡頭望了望床頭側面。

那裏還有一扇小小的門。門半開着，裏面沒有窗，僅靠從卧室窗戶裏照進來的一點兒亮給裏面探開點路，顯出一件挂在橫杆上的舊衣裳，像是一個衣帽間。

這裏會不會有黑巢的線索？

貓走到門口，伸着腦袋想往裏看。

一道影子圈住了貓的肋下，把魔術師從門邊拽開。

顧見承冷冷盯着半開的門洞：“你過兩天安穩日子過傻了？認不出來這是黑巢？”

魔術師在半空中翻了個身，輕巧地落在床鋪上，一雙貓瞳放大，盯住那個衣帽間，背上的毛一根一根炸起。她心頭毛骨悚然。

這個黑巢把自己僞裝成了一個房間！

魔術師見過很多次黑巢，這些黑巢各有不同，但它們又都具有同一個特點：

無限玩家們在久經各種可怕的副本與任務歷練之後，會對黑巢産生一種奇特的直覺認知。

它們那些用來誕生怪物的穴口，無論是旋渦般浮在沼澤上的、還是枯骨般冰冷陰森的、甚至如花苞般生機盎然的，在玩家們的眼中，都像一只眼睛。

被這只眼睛盯住的感覺毛骨悚然。

但在顧見承點破之前，魔術師真的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衣帽間。

是因為無限毀滅，黑巢們失去了“眼睛”的特質嗎？還是說這個黑巢擁有更高明的僞裝能力？

不、不止是僞裝。

像這種老舊的房子，會在卧室裏特地設計一個衣帽間本來就是很奇怪的事。還有那個流浪漢，他收拾在紙殼下的東西破舊卻井井有條，如果是自己離開的，不會不帶走自己的財産。

還有許多其它疑點。

魔術師能夠在無限裏混出名堂，她的觀察力和敏銳度都是一流的，就算被安穩的生活消磨了些許，也不至于漏掉如此明顯的疑點。

她被影響了。

這個黑巢擁有影響人精神的能力！

被發現的黑巢開始迅猛擴張，從衣帽間到卧室，又從卧室到其它房間，很快，整座房屋就都成了黑巢的領域。

不存在的衣帽間裏飛出了一件衣服，老舊、破敗，卻又擁有着讓人想要立刻穿上的魔力。

陰濕的牆壁上開始咕嘟咕嘟冒泡，每一個泡泡破裂後都會灑出大量的牆粉。黴斑凹陷下去，從空洞裏爬出一個一個異常。

顧見承躲開向他飛來的衣服。附身控制類的黑巢，這點對上了，他之前拆出黑巢印跡的那個亂碼異常就是附身控制類的。之前在北嶺市作亂的2號亂碼異常也是附身控制類的。大約它們都來自這個黑巢。

黑巢還在繼續擴張，卻撞上了顧見承早已布置好的影子。

詭異莫測的黑巢與強悍冷厲的陰影悍然相撞！

空氣中頓時産生了人耳所不能聽見的尖刺頻率，蕩開陣陣怪谲的波紋。

魔術師叼着一枚刻成睡鼠模樣的木符，飽含污染的波紋在靠近她時就滑開了，波紋的空處恰恰形成一團睡鼠的模樣——誰也別想打擾我睡覺。

魔術師遠遠躲着。

把戰場交給大佬！

她的目标是圍觀，不拖後腿！

圍觀着圍觀着，魔術師發現不太對頭。這個黑巢……怎麽這麽弱？

在撞上深影提前布置的影域後，黑巢就再沒能擴張出去一步。是深影大佬的實力太強悍了嗎？

強大到能随便壓着黑巢打的地步嗎？不能夠吧！

她眼睜睜看着深影打着打着，掏出手機開始耍了起來。

不是，大佬您這麽放松的嗎？這個黑巢怕不是個假的吧？！

顧見承也覺得這個黑巢菜得厲害。他不是第一次跟黑巢杠上了，在無限裏的時候就打過幾回，它們之間的強弱不說天差地別，也差不多得有個湖泊和大海的區別了。

就算無限世界已經毀滅了，一個正常的黑巢也不應該菜成這個樣子！

顧見承的被害妄想動了，他懷疑這個黑巢是安排了陷阱想誘他上鈎！

出于謹慎，顧見承決定先不急着開大招，他打算先賣個破綻給黑巢。

于是他抽空給詹言的朋友圈點個贊，順便截圖又發了一張朋友圈！

黑巢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拼命伸展着自己，想把顧見承吞噬，又像擠空了的牙膏皮一樣努力地試圖再多擠出些異常來，好叫這家夥好看！

魔術師看它這憤怒的菜雞樣子，忍不住問道：“這黑巢不會只剩下個空殼吧？”

顧見承也确定了，這個黑巢的內裏早已經空了，它不是在演，而是真的黔驢技窮。

太令人失望了！

顧見承啧了一聲。

他們來晚了一步。

既然如此，顧見承就不打算再浪費時間了，他今天還沒和言言打電話要晚安吻呢！都過點兒了！

陰影猛地湧動起來，死寂的黑海仿佛突然擁有了生命。

它們像暴風雨夜裏的大海，一道比一道高的浪沖刷向黑巢。

它在、它在試圖吞噬黑巢！

魔術師所化的貓遠遠蹲在牆頭上圍觀，一雙貓眼中的瞳孔縮小了又放大。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深影動手，她知道深影的能力可以吞噬異常，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深影吞噬黑巢！

這對于從無限出身的玩家來說，無異于一針異樣激昂的興奮劑。興奮與恐懼交織在一起，像兩道對撞的浪潮，心跳越來越快……

二十六年前，龐大詭異到幾乎令人不敢想象的無限世界崩塌了，那時的魔術師只是抓住機運從中逃脫的一員，在賭命掙脫無限的路上，她對兩個世界的碰撞有過驚豔的一瞥。

二十六年之後，她得以再次窺見玩家當中的頂峰與無限中最詭異可怕的黑巢對撞，仿佛是對多年前那一場宏大壯景中的管中一窺。雖只一窺，可見斑斓。

幽邃詭秘的巢穴逐漸被陰影淋透，黑暗吞沒了本不存在的房間。

顧見承半垂着眼。

他不喜歡線索被斷的感覺。幹掉一個被遺棄的黑巢給不了他多少線索，但是被陰影之海吞噬的黑巢可以。

他對所有被陰影之海吞噬的東西都有一定掌控權。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再虛弱的黑巢也比異常要麻煩得多。它像一塊嚼不爛的油蠟，滋滋冒着濃重的污染。

顧見承眼前的世界再次扭曲起來，耳邊響起種種紛亂的聲音，大火、坍塌、海嘯、尖叫、哭嚎、大笑……他所經歷過的一個個無限副本像各不同色的橡皮泥，被扭曲的力量捏合在一起。心髒瘋狂地亂跳，像是在他體內亂闖亂竄，想要在這瘋狂的世界中找到一個逃離的出口。

還好，他還控制得住。

鋪展開的陰影逐漸收縮，最後全部回到了顧見承腳下的影子裏。他擡頭往魔術師蹲着的牆頭看了一眼。

魔術師渾身的毛都炸開了，四足蹬地，向後翻出十幾米遠，半空中變化回人形，落在遠處的屋頂上，警惕地看着顧見承。

在那些陰影吞噬黑巢的過程中，魔術師有一種錯覺，她覺得深影簡直像一個活着的黑巢！

而深影剛才看過來的眼神……他最瘋的時候眼神也不過如此。太可怕了！

冷汗從魔術師的額角落下來。

她手上是空的，沒拿武器，她怕武器會刺激到這個狀态的深影。她也不敢跑，逃跑同樣是會刺激到獵食者的行為。

魔術師僵在原地，心中暗罵。

深影的瘋勁兒不是都快好了嗎？是因為吞噬了黑巢嗎？

他腳下的陰影翻湧舒展着，躍躍欲試想要鋪展開自己的羅網開始狩獵吞噬的模樣。黑巢好像激發了它的饑渴。

魔術師看見深影的左腕忽然動了動。

在長袖的遮掩下，那裏戴着一只運動手環。手環是反着戴的，腕帶卡得很緊，主板牢牢貼着他手腕內側的皮膚。

現在這個手環正一下一下有規律地震動着，那是一個心跳的頻率。

那微小的震動穩定極了，從顧見承的皮膚、血管，一直傳達到他的心髒，好像連骨骼也跟着一起震動起來了。

顧見承擡起左手輕輕按上心髒。手環的震動緊緊貼着他的心跳。他狂亂的心跳像是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頻率，它緊緊依着那個規律的震動，像終于在狂風暴雨中找到了歸港的行船。

兩個不同頻率的震動緩緩合二為一。

顧見承閉上眼睛，身上冷厲瘋狂的可怕氣息逐漸消融。

相隔數千裏的距離，他的愛人仍庇佑着他。

翻湧的暗影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