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示好（小修）

示好（小修）

04

早餐過後，周鳴點開手機，把存在網盤上的劇本文件整理發送。

文檔很大，打印出來頗費時間。

許淮一邊接收文件一邊問：“有紙質版嗎？”

信息時代發達的今天，許淮卻在這方面顯得尤為老派，浏覽的資料一定要付諸紙面，拿在手裏沉甸甸的觸感和萦繞的墨香讓他覺得更有安全感，也更容易全神貫注。

“我去找找。”周鳴頭大地抓了把頭發，忍不住吐槽，“這段時間劇本改來改去，成摞的飛頁堆在一起，我看得頭暈。”

這部電影從開機起就波折不斷。

許淮雖然人在美國，但得益于周鳴堅持不懈地微信轟炸，該知道的內情他一條都沒落下。

第一次執導電影，周鳴力求親力親為，拒絕了家中長輩介紹的投資，自己組了班底，一輪一輪談判、一場一場酒局撐下來，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拉來了投資。

投資方還算大方，唯一的要求是要塞一個女星進來當主角。

周鳴了解過那位女明星的演技，雖然稱不上精湛，但總體過關，可以進組後再調整，于是滿口答應下來。

誰知這成了噩夢的開始。

女星進組後，不思拍戲，反而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如何糾纏褚旸上。被落了面子，便威脅要退出劇組。

周鳴和褚旸忍無可忍，連帶着投資方一起踢走。

女星不甘心，倒打一耙，賣慘說是劇組胡亂改戲，她的戲份為遷就他人，被大幅魔改，不堪忍受，所以退出劇組。

周鳴當時聽到消息氣壞了，連夜給他打了越洋電話，吐了兩個小時的苦水。

戲份已經開機，所有的演員和設備都已經到位。這種情況下，他沒空再像之前一樣去找新的投資人。

劇組停擺的每一天都有大把大把的錢往外流，時間緊迫，周鳴正打算服軟去求長輩幫忙時，褚旸拿出了幾乎全部的積蓄補上了這個窟窿，還介紹了新的女主角。

本來以為這下終于能順順利利地拍下去。

結果沒等幾天，周鳴又開始在微信上狂轟亂炸。

這回是編劇團隊開始作妖。

周鳴的劇本雖然準備得還算妥當，但是文本的內容落到拍攝上，肯定有很多需要調整的地方。他當然可以兼顧編劇，但是在整個劇組的運行都需要他把控的時候，為了讓影片呈現得更為出彩，還是找了專業的編劇團隊來操刀。

起初合作得很順利。

然而從資方撤資後，編劇再調整的內容便有些離譜了，也不是敷衍，就是寫出來的情節放到網上，路過的網友高低都能說一句：給我支筆這編劇我也能當。

周鳴起初态度很和善，委婉地跟主編劇溝通，對方不為所動；再苦口婆心到直言以怼，對方始終無動于衷。

後來再一了解，原先的投資方撤資後，又幾次和編劇團隊共進午餐或是晚餐。

如此巧合，讓人很難不陰謀論。

許淮當晚聽到周鳴的吐槽時，就有所明悟。

影片的班底和導演雖然初出茅廬，但架不住劇組中有一位風頭正盛的新晉影帝。即便是沒有拿到影帝的時候，褚旸的熱度在演藝圈中也一騎絕塵，遑論是如今？

任誰到手的鴨子飛了，都很難輕易咽下那口氣。

也就是那個晚上，周鳴跟他說，許淮，兜來轉去，這個劇本最終還是要落到你手上，回國吧。

“來了來了，劇本找到了！”

回憶裏的聲音和現實交疊在一起，許淮有一瞬的恍惚。

下一秒，厚厚的劇本出現在電腦旁邊，A4的塑膠封面上，《争流》兩個宋體大字赫然可見。劇本側邊貼着五顏六色的熒光指示貼，邊角卷起，足見主人研讀之認真。

沒有料到昔日的逃課小能手這麽認真，許淮訝異地擡了擡頭。

周鳴心虛地咳了兩聲：“褚旸的劇本。”

許淮：“……”

“但我自己的本子也做了很多批注。”周鳴中氣不足地補充，“雖然沒有褚旸的本子那麽誇張……”

許淮：“……”

默了片刻，許淮拿過劇本，眼中浮上笑意，低喃：“他一向認真。”

周鳴沒聽清：“什麽？”

許淮：“我說褚影帝做事認真。”

看似雷同的誇贊，但隐去“一向”，含義瞬間就變得南轅北轍。

周鳴果然沒有懷疑，甚至還洋洋得意地道：“那是，這可是我一眼相中的主角。”

“……”許淮不再看他，低頭看起劇本。

劇本的創作階段，他在美國幾乎跟進了大半。但因為種種原因，一直無緣得見成稿。

許淮翻開封面，打算從頭到尾通讀一遍，初步把握主旨思想和人物關系，再看後續如何修改精進。

周鳴麻利地拽了幾張A4紙，拿着筆在他對面坐好。

許淮疑惑地瞥了眼。

周鳴：“你看你的，咱們随時溝通調整分鏡圖和劇情。”

“……”許淮無語，“你怎麽不幹脆把主演叫過來一起開劇本會。”

“小梁有幾個早就簽好的活動要參加，褚旸去見經紀人，這會兒都來不了。”周鳴一一細數，大有如果人在，他真要開個劇本會的架勢。

絲毫不顧及編劇本人此時此刻還對成稿劇本一無所知的事實。

許淮服了他。

周鳴很是知情識趣，見許淮一副一言難盡的神情，主動挪去餐桌：“那你先看着，有事随時喊我。”

許淮“嗯”了聲，捏着平滑的紙張，狀似不經意地問：“聽說，他最近和他經紀人有點分歧？”

“你說褚旸？”

見許淮點頭，周鳴打了個哈欠，滿不在意地說：“他剛拿了影帝，放着大把的好資源不看，跑來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劇組‘虛度青春’，經紀人肯定不樂意。”

許淮沉默片刻：“你們畢竟都已經簽完合同了。”

“所以說，褚旸這家夥比他經紀人有眼光！”周鳴豎起大拇指，唏噓道，“白紙黑字已成定局，陳蘭不滿意也得忍着。只是委屈了褚旸，要和她周旋一陣子了。”

“……”

許淮真誠發問：“你這是在幸災樂禍嗎？”

周鳴呲牙：“被你看出來了。”

許淮：“……小心你男主角沒了。”

“怎麽會？”周鳴搭着許淮的肩，語氣誇張，“咱雖然給不了他名家班底，但咱也沒委屈了他啊。”

許淮投去詢問的視線。

“我可是把你這位寶藏編劇請出了山，親自給他拿獎後的第一部電影保駕護航，”周鳴環胸揚眉，“他偷着樂都來不及，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許淮不得不提醒他：“……這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獨挑大梁。”

“這有什麽，”周鳴滿不在意，“電影上映，最佳編劇舍你其誰！”

許淮：“……”

*

“偷着樂都來不及”的影帝正窩在沙發裏，垂頭胡亂摁着手機，忍受着經紀人不絕于耳的唠叨。

“……你只想拍戲，不喜歡參加綜藝，不喜歡站臺活動，ok，我都由着你。但褚旸，你搞搞清楚，你如今雖然拿了影帝，但并不代表你就可以高枕無憂，可以任性地去随便一個野雞劇組蹉跎時光。”

“這個圈子裏前腳風光無限，後腳查無此人的事情還少嗎？拿了影帝又怎麽樣？你不是第一個影帝，也不是最後一個影帝，前前後後，有的是人等着取代你。等下一屆新的影帝出來了，你拿什麽保持熱度，拿什麽去争取好的資源好的劇本？就憑你現在這個甚至連拍都拍不成的片子嗎？”

老調重彈，陳蘭不覺得膩，褚旸的耳朵快要聽出繭子。

他已經無意去跟她分析這個劇本的出彩之處，垂着眼，冷淡地出聲：“合同已經簽了。”

陳蘭未來得及出口的話瞬間哽在喉間。

“行。”她投降似的舉起雙手，“我知道你不會改變主意，也沒打算讓你毀約。但是這些，”她從辦公桌上拿起一摞文件，放到他身前的茶幾上，“你挑幾個活動參加。”

褚旸眼皮也不擡：“在組期間不參加其他活動，是咱們早先約好的規矩。”

“咱們早先也約定了，你選的劇本，要跟我商量。”陳蘭不落下風，盯着他問，“褚旸，你簽下這個本子，沒征得我的同意吧？”

“不事先簽合同，難道要等你背着我跟其他劇組談妥了，我再請你大發慈悲地允許我造出另一個‘褚旸’去拍我想拍的戲嗎？”褚旸不無譏諷。

“王導的劇本別人求都求不來，怎麽就你偏偏看不上？”陳蘭恨鐵不成鋼，“他拿獎拿到手軟的時候，你甚至還在小學裏背乘法口訣！”

見褚旸油鹽不進，她深吸一口氣，苦口婆心地出聲：“褚旸，我們的利益是一致的，我不可能做自掘墳墓的選擇。”

褚旸安靜幾秒，放下手機，迎着她的視線，平靜出聲：“蘭姐，一個戲的靈魂是故事，劇本是最不能輕忽的一環。我不否認，王導的審美和技術都首屈一指，但超群的技術沒辦法彌補故事的空洞。一個地基不穩定的房子，哪怕裝修得再精美，也屹立不長遠。”

陳蘭啞然。

*

褚旸一上車便戴上衛衣帽子補眠。

言川原本想問問他跟經紀人談得怎麽樣，見他睡着，只能暫且忍下。

一路忐忑不安，終于到酒店樓下。

褚旸一睜眼，言川立馬問：“蘭姐怎麽說？”

語氣不乏擔憂。

“你沒聽見？”

言川憂心忡忡：“蘭姐的辦公室隔音好，我只依稀聽見她教訓你。”

“……”

褚旸：“這兩個半月集中拍戲，殺青以後參加幾個她挑的活動。”

換言之，兩個人各退一步，算是達成一致。

言川狠狠松了口氣：“夾縫中生存的日子，總算是過去了。”

褚旸瞥他一眼。

言川嘿嘿一笑，高興問：“哥你想吃點什麽？今天解決了心腹大患，可以破例慶祝一回。”

“你自己吃吧。”褚旸打了個哈欠，“我要睡覺。”

“生前何必多睡，生命的意義在于清醒……”言川喋喋不休，“雖然周導放了一周的假，但美好的一天還沒有開始，怎麽能用睡覺荒廢過去？”

“你一宿沒睡還能清醒？”褚旸冷聲打斷。

言川眨眨眼，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你昨晚通宵了？”

褚旸沒有反駁。

“但你昨晚不是十點多就睡了嗎……”言川正打算究根究底，一拐彎，看到走廊裏正等電梯的熟悉身影，“許老師？”

聽到聲音，許淮轉頭，朝兩人颔首致意。

褚旸視而不見，在電梯前停下，恹恹垂着眼。

言川幹笑兩聲，瞥見許淮提着的紙袋，主動搭話：“許老師還沒吃午飯？”

“吃過了。”許淮溫聲道，“給別人帶的。”

許老師在劇組裏只有周導一個熟人。

言川下意識以為這是給周鳴帶的午飯，不由唏噓道：“真是辛苦您和周導了，休假還要忙工作。”

許淮莞爾未語。

氣氛再度陷入沉寂。

言川看看連背影都透着冷漠的褚旸，再看看溫和好性的許淮，心裏忍不住感嘆，這麽好的許老師，怎麽旸哥就是看不見呢？

一直不理人，以後在劇組裏朝夕相對可怎麽辦呢。

言川一邊為未來的共事愁眉苦臉，一邊在冷凝的氣氛裏手足無措。

“叮”的一聲，電梯開門。

褚旸率先進入。

言川側了側身：“許老師，您先請。”

許淮正準備推拒。

褚旸摁着開門鍵，掀了掀眼皮：“進不進？”

許淮頓了下，擡步進了電梯。

言川看着兩個人在電梯裏一前一後站定，眼珠一轉，握着手機一拍腦袋：“差點忘了，蘭姐讓我給她回個電話，你們先回。”說完，忙不疊轉身，做出一副回電話的架勢。

褚旸不語，摁下關門鍵。

電梯門緩緩合上，平滑上行。

液晶屏上的數字幾乎一秒一換。

不算寬敞的電梯間裏，呼吸聲仿若擂鼓，震耳欲聾。

褚旸站在樓層按鍵旁邊，微垂着頭，視線落在手機界面上，不知在看什麽。

電梯四壁擦拭得幹淨無塵，光可鑒人。許淮站在斜後方，仗着褚旸低頭，回國以來，第一次肆無忌憚的打量他。

高倍鏡頭對每一位演員都一視同仁的苛刻。興許是常年進行體重管理的緣故，他的輪廓比之三年前更加棱角分明，唇角自然下耷，臉上沒什麽表情，乍一看，幾乎到了有些冷硬的地步。

其實跟三年前比沒多大變化，更別說，作為演藝圈炙手可熱的新星，哪怕再低調，各樣的寫真廣告或是影視形象都在網絡上廣為流傳。以至于，哪怕他垂着眼，許淮也能在腦海中清晰無比地描摹出纖長睫毛下的眼神。

三年前是帶着張揚的熱烈，三年後是內斂的冷沉。

好像沒什麽變化。

又好像處處是變化。

許淮有些出神地想。

下一秒，一直低頭玩手機的人毫無預兆地擡頭。

許淮來不及收回視線，在明光锃亮的電梯門上，被他的目光逮了個正着。

許淮呼吸一窒。

四目相撞，卻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液晶屏上的數字跳到“15”。

褚旸目光平靜無波，收起手機，等電梯停穩後，率先擡步。

“等等——”許淮倉促出聲。

褚旸頓了頓腳步，沒回頭。

許淮快走兩步追上他，将手中提着的紙袋遞給他：“多謝你今天的早餐。”

“……”褚旸終于轉頭，定定看着他，聲音似輕諷，“給別人的東西拿來當謝禮？”

許淮：“……不是給別人的。”

他自以為解釋的及時誠懇，然而褚旸的神情沒有絲毫松動。

15樓的樓道空蕩無人，許淮維持着遞紙袋的動作，在極端的安靜中，不由惴惴。

褚旸扯了下唇角，低眸看着許淮手中的紙袋。許久，冷笑反問：“你以為，我還跟三年前一樣好騙？”

“……”

許淮目光怔怔，張嘴卻無聲。

褚旸“呵”了聲，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許淮愣怔在原地，久久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