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加藥

第6章 加藥

來電了。

王媽給兩人送來水果,順便安撫兩個小孩,就又離開。

季薄雨叉起一塊水蜜桃,看向外面洶湧的風雨。

她還在想林知微那句話。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和看起來不知道總在想什麽的寡言外表不同,季薄雨相當敏銳。

她知道這句話是在要求退讓。

或者說,請求寵愛。

季薄雨不太喜歡寵愛這個詞。

因為這是從上至下的。

寵愛貓。

寵愛狗。

寵愛調皮的人類幼崽。

而兩個平等的人之間,不需要這個詞語。

於是她回答:“那你也不可以不理我,我就答應你。”

這樣就平等了。

她咬下水蜜桃,想。

林知微看着她因沾染桃汁而潤澤的唇珠,好一會兒沒能移開視線。

季薄雨吃完半盤切片水蜜桃時,林知微才說。

“好。”

季薄雨吃完了水果,把剩下半盤推向林知微。

理智告訴她,要開始做數學卷子了,但情感告訴她,她非常抗拒。

即使是現在開始背公式,也要花費很長時間。

林知微看穿她的所思所想,收起了所有的課本和數學卷子,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季薄雨靠向靠椅,把大腸發圈取下來,系在手腕上。

随着她靠後,黑發在空中輕輕搖動。

“什麽故事?”她問。

林知微說:“學每一門學科都要有興趣,沒有興趣總在抗拒也很不好。”

季薄雨覺得她說得很對,點點頭,洗耳恭聽的樣子。

林知微起身,拿來幾大包樂事黃瓜味薯片,都放在她懷裏。

“別那麽嚴肅,只是講個故事,放松點。”

季薄雨把五大包薯片抱在懷裏,像冬季抱緊松果的松鼠,說:“太好了,是我喜歡的口味,謝謝姐姐。”

林知微:“邊吃邊聽。”

季薄雨撕開包裝,避開撲出來的氮氣,問:“所以姐姐,你要講什麽。”

林知微:“關於數學這個學科該怎麽學的故事。”

季薄雨:“那能有什麽故事?”

林知微:“公式和定理都是人推導出來的,所以你看公式的時候,也在看做出這個公式背後的數學家。一群人湊在一起,當然會發生一些故事。”

季薄雨思索了幾秒,才說:“可我之前不會這麽想。看到那些東西很頭痛。”

林知微:“所以要培養興趣,就像第一個在圓桌上和人打賭下棋的人。”

季薄雨:“賭什麽?”

林知微:“賭誰最後一個把圓桌填滿。”

季薄雨想了想,問:“圓桌的面積是多少?棋子的面積又是多少?如果可以算,也就算出來了吧,就是有些麻煩,還要看A和B誰先下棋。”

林知微:“這些條件都沒有。”

季薄雨:“沒有?”

林知微:“沒有。”

季薄雨苦思冥想了一陣,把黃瓜味薯片咬得哢嚓哢嚓。

林知微耐心地等她思索。

季薄雨的思考以失敗告終。

林知微說:“整個問題裏只有一個詞重要。”

季薄雨回想她說的條件,試探地問:“第一個?”

林知微:“是圓桌。”

季薄雨像突然被點透了,說:“因為是圓桌,只要誰先下在圓心,誰就會先把圓桌填滿了。除了圓心,其他地方都對稱。”

林知微笑着說:“好聰明。你看,其實不是你會不會的問題,而是思維的問題,用了對偶的思維。”

季薄雨:“那接下來要講什麽故事?”

林知微:“接下來要講的故事叫哥尼斯堡七橋問題,關於一個叫歐拉的人,有一天,歐拉出去旅游了……”

她的聲音真的很好聽。

季薄雨吃完一整包薯片,拿濕巾擦乾淨手,竟然一句也沒有走神。

她聽林知微講這七座橋,聽林知微講怎麽能不重複地走過所有的橋,聽林知微講歐拉把這七座橋當作線,陸地縮成點。

季薄雨:“這和剛才的圓桌一樣,是嗎?”

林知微:“沒錯,這也是對偶。”

好像思路突然被打開了,季薄雨畫出這七條線,開始思考怎麽解題。

但她算了算,發現從哪個陸地出發都無法解決。

林知微探頭看了看她的草稿,說:“你現在和歐拉也沒差到哪裏去。”

季薄雨:“歐拉做出來這個問題了嗎?”

林知微:“沒有。”

季薄雨:“這個題是不是無解的?”

林知微:“是。”

林知微:“歐拉提出了這道題的無解,又舉一反三,引申出了回路理論。說七橋問題不是讓你解,就是讓你理解思路。找不到答案之後再多想一段,說不定有新的發現。高中和初中的數學不一樣。初中是模仿,高中要有思維。多去學別人已有的思維方式,形成自己的思維,這就叫系統學習。”

季薄雨:“姐姐,你好厲害。”

林知微謙虛地說:“我不厲害,我留級了一次。”

季薄雨:“你上學比我早一年?”

林知微假裝傷心,說:“剛剛還說了生日,當然比你早了一年。這麽快就忘?”

季薄雨抓着自己的發尾向下捋順,難得有些不好意思,說:“但這樣我們就剛好碰到了,媽媽說認識別人就是有緣,這樣是不是算是一件好事?”

林知微怔了怔。

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當然了。”

遇見季薄雨,是天大的好事。

她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生命中走進一個新的人,而那個人還渾身剔透。

季薄雨就像混沌中散發着的唯一光芒,悄無聲息在她的世界中成長。

但林知微的世界太過淩亂。

以至於在重複的、強迫性的思考中,她對自己的認知産生了偏差。

她以為自己是個主動的人,她也知道自己對季薄雨有些好感。

放在以前,她會直接問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但現在她不會。

季薄雨是她媽媽好友的孩子,她這樣,似乎不太道德。

而且即使抛開這層身份不談,林知微也下意識地……

膽怯。

之前那麽多年裏,她沒有見過季薄雨這樣的人。

林知微清楚地知道自己有病。

她像一頭看到籠中肉的猛獸,四周都是腐屍,本能想把籠中肉吞掉。

但她又很克制,克制地讓自己強行收回利齒。

因為眼前這個人很好。

不應該被她影響、傷害、甚至毀掉。

林知微從一路下滑的思維中醒神,心想。

她該加藥了。

**

從給季薄雨講完題,那天上午吃過飯之後,林知微就一直情緒不高。

林青對她情緒的轉變十分敏銳,問她。

“微微,還能堅持嗎?我聯系路谘詢師讓她給你心理疏導好不好?”

林知微搖了搖頭,拒絕了。

最近藥量上去,她更加昏沉。

一天二十四小時,林知微可以睡十四個小時,從天亮睡到天明,醒來後頭昏腦脹,一直不太舒服。

林青遞給她今天要吃的維生素D。

林知微不愛出門。

林青拉着她去醫院查過維生素六項和微量元素之後發現,維生素D缺乏得厲害。

參考區間是20到50。

林知微只有6.3。

醫生戲稱,她十幾歲的身體裏住了個幾十歲的老年人。

即使現在連着補了兩年,林知微也還是在正常水準浮動。

三十多,四十。

一旦不吃,就又掉回及格線。

林青怕她因為藥還在耳鳴,又問了一遍,要不要和心理谘詢師視頻。

林知微笑了笑,說:“不用。”

林青:“真的嗎?”

林知微:“嗯,這次我知道為什麽,只是走不出來。媽媽,不用擔心我。”

她一旦陷入這種狀态,整個人就很蒼白,像在枯萎,也像是被複雜的過往耗盡了大半的生命。

林青看着她吃完全部的營養品和藥,被她趕出門,眼淚再也沒有忍住。

那時她前夫嚣張得不可一世,即使出軌也強硬得要命,對她貶低辱駡,每天帶人上門騷擾,逼她放棄屬於自己的婚內財産。

林知微聽到了,好幾次說:“你好好說話。”

她聲音有些啞,男人沒有聽清。

男人也不會聽她的。

他就沒有聽過勸。

林青懷疑過很多次他是超雄。

前夫最後一次來時,只身一人。

而林青搖搖欲墜,險些在威逼下求饒。

林知微拿着消防斧,光着腳出現在男人身後,豎起食指,沖着林青笑。

噓——

“別打了,別打了!微微!”

“你把他打死,就真的要坐牢了!你不能坐牢!”

“微微,媽媽求求你,媽媽不想你進去!”

被林青在一片猩紅中抱住,林知微沒有哭,也沒有流淚。

只是擡起力竭的小臂,把消防斧扔向那個瀕死的男人,砸得他條件反射吐出一口血。

她下手非常狠。

把她生父打了個雙腿粉碎性骨折,腦震蕩,胸肋挫傷,肺氣腫。

她目的異常明确,擺明了在說,她想這個男人再也無法進她的家門。

林青撲過來抱住她,怕她真的把人打死,心疼地撫摸她被那個男人還手之間掐得青紫的脖頸。

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該動搖,媽媽……

媽媽,不要哭。是他壞。快報警。我沒事。

林知微說完這些,也昏了過去。

林青的前夫在ICU呆了一個半月。

而林青跑前跑後,又要照顧在養病的林知微,又托人加急找了一位權威的精神科醫生,忙了一個半月,拿到一份來自三甲醫院的、林知微的精神鑒定報告。

雙相情感障礙。

前夫輕傷一級,刑事訴訟的結果是把十五歲的林知微強制送進了精神病院,呆了足足一年半,才在二十名社工和精神病院的領導一致準許下重返人間。

現在的林知微,讓林青不由自主地憶起以前。

“唉。”

林青身後,屬於林知微房間的門板被人打開。

林知微穿着灰白色的睡衣,無奈地嘆了口氣。

“媽媽,這次真的不是因為他。我和路谘詢師聊了很多次,接近翻篇了。你照顧我照顧得這麽好,我真的在慢慢好起來了,最近只有有點想不清楚。”

林青向上望天,揩掉自己的眼淚:“那你和我說,是因為什麽?”

“啊,”林知微輕輕笑了笑,笑裏沒有過去絲毫的陰霾,“我說了,你不要生氣,也不要在她面前露出馬腳。”

林青狐疑地走進她的房間,關上門,鎖好。

這确實不像是之前那樣的犯病。

知女莫若母,林青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

“女的男的?”

林知微笑得很開心,說:“女的。”

林青眼珠向隔壁季薄雨房間的方向轉了轉。

林知微笑得更開心了,說:“是她。”

林青嘆了口氣,輕輕攬住她的肩膀。

“微微,你談戀愛,可能比其他人更麻煩一些,也更容易被拒絕。其實媽媽不太看好。”

林知微在她溫暖的懷裏點點頭,說:“我知道,要是沒成,兩家人會很尴尬。”

林青:“你和小雨都可能會受傷,我看小雨這麽多天,她也是個好孩子,你們如果鬧得很僵,家裏可能就不會太平了,而且小雨也要高考,我怕很多。”

林知微:“我……”

林青把手放在她的頭上,制止了她接下來的話。

“但媽媽這麽說不是為了讓你退縮。這些事我都可以考慮,也都可以處理,我和老季那麽多年的交情,我對她沒得說。小雨要是落榜,媽媽給小雨請杭州最好的補習老師。或者你輔導她也行,我看你很喜歡輔導她。”

林青看着她,目光中有鼓勵,也有欣喜。

“你難得喜歡誰,所以如果真的有感覺,就嘗試着接觸。”

“媽媽只是想告訴你……”

“媽媽給你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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