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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7章 18

Chapter18. 茛苕

人偶看着白薇, 笑了起來:“尤金夫人花了很長時間,按着Yee的樣子刻了個雕塑。她不止一次把自己想象成皮格馬利翁,妄想着她的雕塑能變成活人。”

“但她怎麽也沒想到, 那個雕塑真的活了過來。”

洗盡鉛華、獨居于鄉村的女人, 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下的雕塑一點一點變得柔軟起來,它的皮膚漸漸有了溫度, 雙瞳慢慢有了神采。

它的神态懵懂而虔誠, 令她死去的心再度煥發了生機。

她鉗着它的下颌,吻上了它的唇。

她吻着它,像吻着一個初生的嬰兒,又像吻着深埋于心底的悸動。

不久後, 鄰裏都知道,尤金夫人收養了一個少年。

只是尤金深居簡出,不大愛向人們介紹她的養子, 而那位少年也鮮少出現在衆人視線中。他們只知道, 尤金很愛這個孩子, 給他的吃穿用度一應都是最好的。

白薇略有些遲疑,她不明白, 在這樣環境中生活的芬為何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尤金并沒有苛待他, 那麽是哪裏出了問題?

“尤金夫人早些年确實對我很好。”人偶說, “但這些好不過是因為, 我頂着她愛人的臉。”

“你不滿意這張臉?”

“何止不滿意。”人偶淡道, “我厭惡她給我造的整個身軀。”

“如果我真真切切只是那個雕塑, 那麽倒也罷了, 但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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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偶攤了攤手, 繼續說:“尤金造出那個雕塑的時候,距離第三次魔法大爆發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按理說雕塑是不可能覺醒的。但是尤金在調試石膏時,不小心折斷了一株茛苕葉。”

白薇一驚:“你……”

“對,”人偶咧開嘴笑了,“我就是那株茛苕。”

半覺醒的茛苕混進石膏中,帶着尤金夫人近乎執拗的愛,最終鑄成了雕塑。

他因此徹底覺醒,卻也永遠地被封在了雕塑中。

“你知道茛苕麽?”人偶歪着頭問。在觸及白薇茫然的眼神後,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們的族人數量極少,常隐于深山。我們自出生起便雌雄同體,成年後可以選擇性別。我們的大部分族人都選擇了成為女性,我也不例外,但很遺憾,尤金夫人并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趁着尤金夫人出門,翻出櫃子裏的衣裙,嘗試着往自己身上套。卻不巧,提前歸來的尤金夫人撞見了這一幕。

“你在做什麽?”尤金問。

他驚慌失措:“我……我想成為一個女人。”

他頂着她愛人的臉,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曾經的鐵血長官失去了理智。

人偶笑看着白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她覺得我這裏不正常。”

“一個男人,怎麽會想成為女人呢?”人偶聳了聳肩,語氣松快地說,“我試圖向她解釋,我的內芯是一個女人,只不過恰巧被賦予了男性的軀殼,但她不聽我的解釋,她認為我被魔鬼附身了。”

既然被魔鬼附身,那麽免不了就要驅魔。

那是一段他至今都不願回憶的過往。

最疼痛的時候,他忍不住問:“為什麽我不能成為女人。”

“沒有為什麽,”尤金說,“你不是女人。”

“可我本就不是人,為什麽要接受人類的條條框框?”他嗬嗬笑了起來,“我不該覺醒,倒不如做個無知無覺的* 雕塑。”

回答他的是尤金淩厲的巴掌。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與這具軀殼鬥争。”人偶說,“我的樣貌越來越背離Yee的樣子,尤金夫人對我越來越失望。”

她不再叫他Yee,她開始叫他,芬。

人類的生命短暫且脆弱,尤金沒能改變芬的想法,便已垂垂老去。

芬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縱容她越發古怪的脾氣,耐心地聽她說一些不知所謂的回憶。

只不過,他開始公然地在她面前穿上裙裝,梳起女人的發髻,塗抹豔麗的口脂。

而她卻再也沒辦法像過去那樣扯掉他的頭飾,撕碎他的裙子。

尤金夫人彌留之際,陪伴在她身邊的只有芬。

老人渾濁的眼珠有一霎的光亮,她握住了他的手腕,低聲叫道:“Yee……”她已許多年沒有叫過這個名字,而他的樣子也與Yee大相徑庭。

他沒有戳破她的幻夢,只握住她的手,應道:“我在。”

“直到她去世,我的人生才算剛剛開始。”

白薇說:“你離開尤金夫人的宅邸後,輾轉了許多個城市。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你先後用了不同的身份。此前你生活在北奧爾濱,頂着萊安娜的名字,後來你來到了多倫,成為了安琪,并收養了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塞翁。”

人偶驚訝地挑起了眉:“你做的功課倒不少。”

“你游蕩在國王十字火車站,物色外鄉女子。你買通了扒竊慣犯,讓他搶走女子的随身財物,令她們孤立無援,正好落入你的掌控。”可以暫時歇腳的暖和的咖啡館,以及他溫和無害的面容與氣質,毫不意外地令那些經歷了長途跋涉的女郎放下了心防。

白薇繼續說:“我原先很好奇,你是如何一個人運走那些女子并制造不在場證明的。現在我大概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麽?”人偶饒有興味地問。

“轉移屍體這個環節,不是你做的。”白薇說,“你取走你需要的部位,剩下的雕塑則被放進垃圾袋中由環衛工人收走。真正把她們運走的,是國王十字街的環衛工。”

那些環衛工人怎麽也不會想到,他們清理的雕塑塊裏竟包裹着尚未咽氣的女子。

雕塑塊被運送到垃圾場後,便會慢慢解除石化狀态。她們逐漸恢複知覺,在痛苦中停止呼吸,随後被路過的行人發現。

“你利用其中的時間差,輕而易舉地制造了不在場證明。”

人偶鼓起了掌:“你說的這個故事,真精彩。”

“為什麽要殺那些女孩?”白薇看着人偶空洞的眼眶。在過去的許多年裏,芬安分地蟄伏在人群中,并無出格的舉動,然而到了多倫後,他開始收集不同的妙齡女郎。

人偶聳了聳肩:“你不是已經猜到了麽,我只不過想要一副完美的、心儀的軀殼。誰不想成為皮格馬利翁呢?”

“為什麽是現在?”白薇又問。從第一位女郎失蹤至今,已一年有餘,這一年間卻從未有屍體被發現,而最後失蹤的貝絲卻成了第一具屍體。他将石化後的女子儲存在後院裏,但沒有取走她們的性命,直到貝絲出現。

人偶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我想什麽時候動手,先對誰動手,還得經過你的同意麽?”

“塞翁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這個問題來得有些突然。人偶微不可查地一頓,語氣不變地說:“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他。”

然而這一停頓的遲疑并沒有逃過白薇的眼睛。

“噢。”她仿佛窺見了什麽秘密,于是微微翹起了嘴角,“所以塞翁并不知道。或者至少,他并不支持你這麽做。”所以她無意間闖入咖啡廳的那個午後,塞翁熱情地拉着她聊了一下午,并堅持目送她離開國王十字街。

塞翁這麽做,是在保護她。

“你很在意塞翁。”白薇嘴角的弧度越發上揚。

人偶笑了起來:“你很得意麽?”

“我知道你在拖延時間。”人偶依然笑着,可眼底并無笑意,“但我不介意,因為正巧,我也需要拖延一些時間。”

“你可以看看你的腳下。”

白薇低頭一看,只見地板上不知何時爬滿了細細的茛苕葉。趁着他們說話的當口,院子裏的茛苕翻湧着攀上牆壁,一個接一個地從閣樓的小窗爬了進來。此刻,好幾株茛苕已爬到了她的腳邊,只要它們吐出粘液,她便逃不過被石化的命運。

人偶終于開心地笑出聲來。他轉過頭,企圖在白薇的臉上找到驚慌失措的痕跡,然而白薇的神色讓他失望了。她平靜地望着他,眼底并無波瀾。

“對,”白薇贊同地點了點頭,“我就是在拖延時間。”

“你既然知道我在拖延時間,那麽你來猜猜,我拖延時間是在等什麽?”

人偶一愣。

下一瞬,人偶的一只胳膊毫無預兆地掉落在地。緊接着,他的腳踝、小腿、腰臀一寸寸崩裂開,就像原本縫好的洋娃娃被挑開了線,每個部位都搖搖欲墜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人偶大驚失色,“你做了什麽?”

“嘻嘻嘻嘻。”有笑聲自人偶背後傳來。

“啧,你這個手藝可真不行,每個肢體的接縫沒有處理好,看上去線條醜得很。”

一根細細的鋼針從人偶背後晃了出來,懸浮在半空中。

“安格魯,你看看,能不能把他的脖子、胸脯也拆了。”白薇客氣地打着商量。

“嘿,小菜一碟,沒問題!”縫衣針摩拳擦掌,正要找個角度下手。

“不!”人偶尖叫出聲,“等等!”

話音未落,人偶的半邊胸脯已錯位。他着急忙慌地用僅剩的一只手托住胸口,誰知左腿一塌,險些栽倒在地。

“你不是想把我石化麽?”白薇依舊站在原地,定定地說,“我倒不介意。只是你得想清楚,你費盡心思弄來的這副軀殼,還想不想要了。”

地上的茛苕葉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波動,紛紛熄了氣焰,瑟縮着不敢靠近白薇。

“這個東西是怎麽進來的?”人偶咬牙切齒地問。把人擄來時他分明進行了搜身,她身上并沒有此類兇器,而此刻小樓被茛苕包圍,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這麽個鋼針怎麽可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進到閣樓?

“噢,”白薇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說這個嗎?”她彈了彈外套上的胸針。胸針只有指甲蓋大小,別在呢絨外套裏實在不起眼,誰能想到裏頭藏了根縫衣針呢?

“我本就打算上門拜訪,沒想到你先把我請上了門。”既然盛情難卻,那麽她也只好順水推舟,倒也省了一番氣力。

人偶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你想怎麽樣?”他問。

白薇捏了捏左耳上的珍珠耳釘,珍珠裏傳來蓓姬的聲音:“你們那邊好了麽,我這兒妥當了。”

白薇看向人偶,問:“芬的軀體在哪裏?”

***

國王十字街,警笛大作,引得行人紛紛側目。這陣仗實在不小,甚至驚動了幾個街區外的松胡廣場。

“怎麽回事?”

“好像是國王十字街那邊出事了。”

“難道又發現了新的屍體?”

松胡廣場的木偶表演篷子裏,正上演的木偶戲戛然而止。

塞翁把幕布一收,笑眯眯地說:“留個懸念,明天同一時間,我們再來揭曉。”

底下噓聲一片。

塞翁火速收拾好東西,背着帆布包就往國王十字街趕。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腦中隐隐有預感,他害怕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其實,他不止一次夢見了今夜的結局。

國王十字街的咖啡館外已拉起了警戒線,盧克站在咖啡館的大門前,眉頭緊鎖。

咖啡館的門上挂着打烊的牌子,裏頭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清。

黑莓停在他的肩膀上,拿喙敲了敲他的側臉:“進去吧。”

盧克點了點頭,向身後的同僚做了個手勢。

一行人魚貫而入。

探員們踏入後院的瞬間,便被院子裏的景象震住。後院不大,院子的草地上竟擠擠挨挨地躺着十多個人事不省的年輕女子。

她們身上不見繩索束縛,也不見掙紮的傷痕,仿佛只是睡着了。

很快,這些女子的身份得到了初步确定——她們正是這一年來在國王十字火車站失蹤的女子。

“閣樓。”黑莓提醒道。

盧克回神,與同僚簡單交代幾句後,迅速往樓上奔去。

然而直到他登上了最後一級臺階,也沒有找到黑莓口中的閣樓。頂樓只有一個走道和一扇菱形的小窗,一個成年人大小的人偶靠着走道的牆壁,委頓在雜物堆裏。

盧克快步上前,在看清人偶的剎那神色一凜:這是由不同人的軀幹拼接起來的人偶。

軀幹主人的命運可想而知。

“這幢房子沒有閣樓。”盧克皺眉,“你是不是記錯了?”

黑莓也愣住:“不可能。”

它撲扇翅膀,往走道盡頭飛去。所過之處,并沒有空間裂縫的痕跡,也沒有時空壓縮的能量波動,這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堆放着雜物的走道。

閣樓不見了,瘋魔般湧動的茛苕葉不見了,那株在雕塑裏覺醒的茛苕也不見了。

這些它都不關心,它着急的是,白薇失去了蹤跡。

月光從菱形的小窗外灑了進來,照亮了雜物堆中的一個方形小物。

那是一塊色澤豔麗的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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