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只有一個木籬
只有一個木籬
“木籬。”
明澈默默念出這個名字,凝視着面前的人,許久都沒有移開目光。
在他的記憶裏,木籬的眼睛比任何人的都要好看,如同星辰閃爍般讓他着迷。而現在,這雙眼睛正靜靜地看着他,又乖巧又溫柔,幹淨的不帶絲毫雜念。他就這樣恭恭敬敬地站在明澈身前,給人一種任誰看了都會喜歡的感覺。
有那麽一瞬間,明澈好像真的從這人身上看到了一點點過去木籬的影子,一顆心不由猛地跳動起來。
但當他轉眸看了一眼身邊的竹月後,心下卻立刻恢複了平靜——在這個世上,他的木籬只有一個。
而此刻的竹月做夢也沒想到那帽裙下面會是他的臉,不禁怔了許久才垂眸穩住心神,低下頭繼續安靜地站在那裏。
就在這時,他聽到齊嚴輕聲對明澈說道:“我知道你向來念舊,看慣了的東西總喜歡一直看下去,對人也一樣。”他眸光微深,慢慢伸出手将指間捏着的那朵海棠花別在了那個‘木籬’的腰帶上。鮮紅的花配上那抹青灰色,給對方平添了幾分妖異。
“我花重金找江湖異士做了一身人皮,又找了個身形不錯的人,給他換上了這具皮囊,月知你仔細看看,可還喜歡?”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可是這一刻明澈聽着卻莫名感到格外冰冷。
他皺着眉,沉默過後低聲問了一句:“殿下這是何意?”
齊嚴擡了擡下巴,回複得很是坦然:“我要用他來換竹月。”
他話裏的意思很明确。但竹月心裏清楚,齊嚴絕對不是沉迷于舞劍尋歡之人,而現在他不惜揭開明澈心底深處的傷疤,用一個假“木籬”來換他,到底是為了什麽?就算是為了要他的命,也大可不必做到這份上。
明澈看着齊嚴,那雙淺色眼眸裏僅存的一絲孺慕之情也已沒了蹤跡,他的目光連同聲線徹底冷了下來:“殿下這話是認真的?”
齊嚴迎上他的目光:“月知覺得我在開玩笑?”
“那如果我不願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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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長這麽大,從沒與我說過不願二字。”
他這樣說完,明澈靜靜看着他沒有說話。在他的注視下,眼前的人好像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他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自從兩年前他沒有完成太子給他的使命以來,太子對他就再沒了以前的溫情。
就因為他說他做錯了?還是真的如其他人所說,他在太子心裏,本來就只是一把還算鋒利的刀子,但是用久了,刀鈍了,太子就不想再要了。
明澈的心裏突然疼了一下。他冷聲開口:“殿下之前問我,是竹月不易拿劍,還是我不舍得讓他拿劍。”他頓了頓,語氣間帶着不容置喙的氣力,“我現在可以告訴殿下,是我不舍得。”
最後五個字被他說得慎重而堅毅,旁邊的竹月立時聽得怔住了。不舍得……是真的不舍得他嗎?
齊嚴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明澈,忽然轉頭,毫不掩飾地打量起竹月來,那道冷漠的眼神似乎要将竹月看穿了一樣。片刻,他不緊不慢地對明澈說道:“罷了,你若舍不得他,我便不與你争了。”
他轉身,往那棵海棠樹旁走了幾步後,微微扭頭目光平靜地看了那“木籬”一眼:“至于這個人,你既沒了風護法,那從現在起就讓他補上吧。”
此話一出,明澈冷冰冰的臉上忍不住閃過轉瞬的詫異,只一瞬便又沉重下來。無論是風護法的事,還是有關尹千靈,扶桑村的事,明澈都未派人向齊嚴禀報過,可後者卻對他揚雪閣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以前,明澈不是不知道齊嚴在揚雪閣安排了一些眼目,但哪些事應該讓齊嚴知道,哪些不該讓他知道,明澈還是能夠掌控的,不過現如今……
走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微涼的風吹得人身上多了幾分寥落之感。
竹月盯着前面明澈的背影看了很久,最後想了想開口問他:“那宅子還有多遠?”
他們是要去齊嚴親自給明澈在京城安置的一處宅院。離開東宮之前,齊嚴提到再過十日是他的生辰,準許明澈可以在京城多住幾天,等他生辰宴結束了再回揚雪閣。所以這十日,他們都要住在那宅院裏。
聽到竹月的詢問,原本還在沉思着什麽的明澈立刻頓住腳步,轉身看向他,卻不想一回頭,視線先落在了竹月身邊的假木籬身上。
竹月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眼見此刻那個乖巧溫順的男人正擡着一雙平和幹淨的眸子看着明澈,睫毛輕顫的瞬間,那眼睛被灑落的月光照的水盈盈的,看上去十分漂亮。
那明明是和他過去極為相似的一雙眼睛,可竹月卻越看越感到心裏煩躁,他沒有等明澈的回複,直接越過他徑直往前走去。
明澈這才回過神來,斂眸的同時神色間難得多了幾分慌亂無措,他轉身望向竹月,立刻大步追了上去。待來到竹月身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走錯路了。”
竹月沒有回頭看他,只站在那裏不冷不熱地說道:“我剛剛忘了,那宅子是太子殿下賞賜給先生和那位公子的,而我只适合待在雲郎館。”
說話的同時,他刻意掩藏了所有情緒,可明澈還是輕而易舉地察覺到了一絲輕微的怒意。只是竹月的這份怒對他來說就像以前吃過的糖葫蘆,有些酸,還有些甜。
明澈看着竹月挺直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揚起嘴角笑了一下。
“你想去便去吧。”他突然這樣說道,“只是我已經和許老板說過了,你已不再是那裏的小倌,若是你再去,他們要像接待其他客人一樣接待你。”
“什麽意思?”竹月一時沒從他的話裏反應過來,愣了片刻才猛地轉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明澈見他神色驚訝,便繼續語氣認真地說道:“怎麽樣?有沒有想起某些看得順眼的小倌,到時可以讓許老板安排他們伺候你。”
他話音未落,竹月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盯着明澈好半天沒說出話來。等他徹底緩過神來的時候,明澈早就不由分說地伸手拉起他的手腕,帶他去到了那處宅院裏。
不得不說,齊嚴很了解明澈,選的地方又安靜又秀麗,滿院的竹木花草,每處門檐下面還挂着随風而響的金鈴。
明澈随手指了一間房給假木籬住下後,就手牽着竹月往另外一間屋子走去。
這屋子很寬敞,窗外種了許多枝葉繁茂的竹子,只要一打開窗戶,那一片片如翡翠一般的竹葉就會映入眼簾,十分青翠雅致。
明澈有心指了一下窗棂上面閃動的竹影,問竹月:“這間屋子你覺得如何?”
其實他心裏清楚,只要是太子給的東西,無論是什麽,竹月都不會喜歡,可他還是盡量能夠讓他感到一點點舒适。
“只要先生看着喜歡,那就是好的。”
明澈微微勾唇笑了一下:“那我們這段時間就住這間屋子吧。”
“嗯……啊?”
竹月愣了愣,驚訝地扭頭看向明澈,眨了眨眼睛後又尋思自己聽錯了,問他:“到底是你住,還是我住?”
明澈皺了一下眉,擡起手來,微涼的指尖瞬間在竹月耳邊輕輕刮了一下,他似是淺淺怒道:“你這個耳朵怎麽回事,我說的是我們,哪有分你我。”
竹月徹底驚住了。他一副看鬼的表情看着明澈,直接把後者看笑了。
明澈揚着下巴冷傲地看着他:“怎麽?我不配和你住一間屋子嗎?”
竹月張了張嘴,思索着解釋:“不是,只是那外面還有其他的房間,先生為何偏偏要與我一間?”
明澈眼眸微動,想了想問道:“你進來的時候沒發現這宅院裏有老鼠嗎?”
“老鼠?!”竹月果然被吓到了,他心下一個激靈,下意識往周圍看去。
這招對付他再合适不過,明澈心裏覺得好笑,但面上卻裝得神色嚴肅,語氣還透着輕微的嘲諷:“要是半夜有老鼠進到這屋裏,就你那膽子還不得吓得喊破天,我到時還怎麽休息。”他頓了頓,看着竹月的眼神裏露出幾分不甘,“所以我只好委屈一下,和你睡一間屋吧。”
明明一開始是竹月不願意和他同住一間房,怎麽現在變成竹月不得不和他同住,甚至還要感謝他了呢?
不過竹月沒有拒絕,只是有些不情願地開口:“這屋裏只有一張床榻,給先生睡了,那我只能睡地上了。”
以明澈的性子自然不會當面與他客氣,聽他說完只點點頭道:“嗯,一會兒你自己去那邊鋪好床褥。”
竹月在他的話裏無奈地抿了抿嘴唇,然後轉身去到窗邊打開窗戶往外看着。風吹得他額前的一縷碎發輕輕舞動起來,明澈看着他,不知不覺間便走上前去,伸手去抓他的頭發。
竹月頓時往旁邊退了半步,随即疑惑地看他一眼,問道:“先生又怎麽了?”
明澈不明白他為何要用“又”字,難道他在他心裏總是這麽莫名其妙嗎?不過自從知道竹月就是木籬後,明澈的确也覺得自己變奇怪了。
他看着竹月那雙清亮的眼眸,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自己要陪在他身邊,要為他做任何事,要把他抱進懷裏,要一寸一寸的撫摸他的頭發,甚至還想要……在他臉上留下一個源自他的吻痕。
這樣想着,他果真上前一步靠近竹月,俯身将唇貼向他的。
竹月見狀,下意識想要往後躲閃,卻被他用手拽在原地。明澈不讓他動,他只能擡着頭愣愣地看着他慢慢靠過來。垂在身側的雙手本能地握緊成拳,可僅僅一秒他就松開了。
明澈離他不足半尺,就在竹月眼見他的唇将要落下來時,明澈竟微微揚起下巴,對着他額角的碎發輕輕吹了一下,其他什麽都沒有做。
竹月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盯着他看。
明澈面色平靜,但眸光閃爍,裏面似乎壓抑着某種不同尋常的情緒,他突然問他:“若你生在一個沒有戰亂的國家,一個其樂融融的家族裏,等你長大後你最想做什麽?”
竹月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不過他還是認真想了想,回複他:“我這人比較俗又愛看話本,我可能會開一家賣話本的小店,然後再找一個與自己心悅的人一起煮酒撫琴吟詩看雪,此生也就知足了。”
聽到他的話,明澈突然認真了神色,他凝視着面前的竹月,聲音很輕很輕,他說:“我會煮酒會撫琴會吟詩會看雪,卻唯獨不會讓你心悅。”
竹月本來耳力很好,可是這一刻,他卻沒有聽清楚明澈說得最後一句話,因為偏偏這時候敞開的門扇間突然站進來一個纖細的身影。
竹月不由心下一怔,戒備地轉身望過去,剛好與那個假木籬對上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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