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孺子號慕(4)

丹布有些失望,同時又有些歉疚:“那我送送你。”

兩人往外走,達海問:“二哥在鞍樓可适應?”

鞍樓是制備兵具、器械的衙門,負責掌管兵器、鞍辔、甲胄、被具、盔甲、刀仗、旗纛、鞍辔、皮張、雨纓等一應物事。丹布原先閑散在家,說了好幾門親最後都沒成,還是達海得了貝勒爺的青睐,給了丹布這麽差事。丹布原本長得不差,這差事一成,說親的媒人差點兒沒把家裏的門檻踏破。

丹布羞澀地一笑:“你放心。”

如無意外,二哥今年應該能成家吧?

伸手撫了一下粗糙的籬笆門,他再度回眸看了一眼那幽暗中一點昏黃的燭光。

長子析居,幼子守戶,只可惜他這個幼子是永遠得不到阿瑪歡心的。

他自嘲的一笑,也罷,就讓二哥守着這個家吧。

“別送了,回吧。”推開籬笆門,四月的夜,晚風瑟瑟。

“達海,你……你有空常回來。”

明明才十三歲,卻仿佛已經被環境過早的催熟,丹布望着達海略顯單薄的背影,不免鼻頭有孝酸。

達海卻不管自己的二哥是何等情緒,他自離開家門起,離愁便很快被身後那條小尾巴所轉移,他走的快,身後的影子也走的快,他刻意放慢腳步,那影子便也緩下,始終保持十步距離。

達海最後停了下來。

寂夜深深,不聞雞犬之聲。

“你想要什麽?”

“巴克什……”那聲音有些瑟瑟微顫,顯然是夜露太過深重,他在風口守了那麽久,早已凍得全身發麻。

達海回身向那影子走去。

走得近了,方發覺那少年早就凍得一張臉沒了顏色,在月光下暈暈得透出一層冰冷之氣。若非方才還聽見他張口說話,真要懷疑他是否還有活人的氣息。

“你想要什麽,岳托。”他的聲音暖暖的,穿透寒冷的夜幕,如救贖的聖光般投在少年的身上。

岳托微微擡起頭,牙關凍得咯直響,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灰撲撲的單袍,褲腿短了一截,露出赤/裸的腳踝,即使如此,他卻依然站得筆直,沒有半分卑躬屈膝的畏縮。

“巴克什,我想去司文翰。”

“岳托,這事你不該求到我這裏來,我與你說過很多次,這事得讓你阿瑪出面和貝勒爺說……”

岳托眼睛忽閃了下,眼睑垂下,掩住了他此刻的情緒,只是抿緊的嘴唇不經意地洩露着他無法克制的顫栗。

“或者,你親自與你瑪法提……”

岳托搖了搖頭:“那樣會讓瑪法對阿瑪有所誤解……”

達海隐笑一下,若真是誤解又何必來求他?

“你這麽晚不回家,不要緊麽?”

“沒關系。”

達海繼續往前走,這一次腳步放得不緩不急,岳托跟在他身後,落于他半步,神情頗為敬重。

達海用餘光打量着身側的這個少年,從司文翰成立以來,他便這樣每隔十日來求他一回,每次都是無功而返,卻偏又锲而不舍。

早先古英巴圖魯說定了會娶已故元福晉李佳氏的妹妹為繼室,想來有姨母照拂,岳托兩兄弟的日子會稍許好過些,如今看來這事是不成了。小李佳氏退了這門親事,前幾日已轉聘給了九阿哥巴布泰,兩家已過了禮,婚事應也不遠了。

沒來由的,達海腦海裏晃動着那一盞昏黃不明的燭光,透過薄薄的窗紙,不停地在眼前晃動着,晃動着……

他在那個家裏生活了十三年,當初他的降生并沒有迎來家人的歡喜,因為他出生的同時也奪走了額涅的生命。阿瑪因為喪妻之痛,将這種痛苦轉嫁到了他的身上,便處處不喜歡這個妻子以性命生下的幼子。

艾密禪從小對他不聞不問,視若無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這十三年自己生活在那樣的家裏是有多憋屈。

“岳托,你可還記得你的額涅?”

岳托小小的身子明顯一僵,嘴唇抿得愈發緊,臉色凍得一絲血色也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僵硬地回答:“我不記得了。”

達海失望地看着他,這孩子在生母過世時已三歲,居然對自己的額涅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嗎?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氣氛為之凝結。

夜風呼呼吹着,樹梢嘩作響。

“一點……都不記得嗎?”

岳托僵硬的聲音開始顫抖:“記不記得……沒人在意。”

六年了,除了他們兄弟倆住的那間小屋裏還供着一塊黑不溜秋的牌位之外,家裏沒有半點痕跡顯示曾經有過這麽一個女主人存在過。

每年的忌日,本該有的祭禮,也從來沒有過。

一次都沒有。

所以記不記得,有什麽差別?

誰會在意?

沒人在乎。

看着岳托不停顫抖的身體,達海心頭突然一軟。

“可是想哭?想哭便哭吧。”

“我好好的哭什麽?”那聲音卻是含糊得幾乎聽不清了。

“沒人在意有什麽打緊?你額涅會在乎其他人在不在意嗎?”達海一笑,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題:“你三弟叫什麽名字?”

“嗯?”岳托還在琢磨着額涅在不在意的問題,心境似乎觸摸到了什麽不一樣的感覺,正出神間冷不防達海這麽一問,便順口回答,“薩哈廉。”

“嗯,薩哈廉。幾歲了?”

“四歲。”

“四歲啊……”他悠悠地說,“也是時候了。若你繼母願意,倒是可以将他送來司文翰。”

岳托愣了下,瞬間恍然,眼睛亮晶晶綻放出興奮的光彩來,抵擋不樁風而戰栗不止的身子突然一矮,對着達海便要跪下去。

達海手快地托住他的胳膊:“去吧。”

岳托歡天喜地地走了,達海望着那個身影消失在巷子裏,突然覺得好笑起來。什麽時候自己竟然會這麽心軟了?

難道是因為看對方的處境比自己當年還狼狽嗎?

可是……岳托,你是姓愛新覺羅的,你是古英巴圖魯的嫡長子,努爾哈赤的嫡孫,你怎麽甘願讓自己狼狽至此?

就讓他拭目以待吧,也許這樣也可以解釋他今天的心軟之舉,純屬只是為了看個熱鬧。

是雄鷹就會翺翔,就讓我看看,你今後會飛多遠。

還是,在羽翼未豐時就被生活殘忍地摧折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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