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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碧潭村地處北地,就是到了三月底,落雪也是常有的,更何況眼下。

寅時剛過,外面天還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嗚嗚咽咽的寒風拼命刮着,聲音凄厲的吓人,只有零星幾聲雞叫和狗吠隐約傳來,此起彼伏,支離破碎,而王氏已經摸索着起來了。

盡管動作很輕,兩個孩子卻也有所察覺,閉着眼睛模模糊糊的喊娘。

王氏的心頭一軟,快速将身上的夾棉小襖裹好,又伸手替孩子掖了掖被角,柔聲道:“睡吧。”

匆匆推門出去,王氏登時就凍得打了個哆嗦,方才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那點熱乎氣瞬間消失的幹幹淨淨。

她咬咬牙,又将那穿了幾年,棉胎都被碾壓成薄薄一層的舊棉襖裹緊了些,埋頭快步朝正北面的廚房走去。

頭天晚上睡前整理好的爐火這會兒已經熄的差不多了,竈臺中只剩點點暗紅色的灰燼,王氏不顧撲面而來的寒氣,趕緊丢了幾塊柴火進去,又捅了幾下,看它們一點點燒着才松了口氣。

冬日酷寒,兒子等會兒就要去書塾上學,小女兒前兒又元氣大傷,好歹多些熱氣,且叫他們受用一刻是一刻。

天氣冷的叫人難受,饒是一旁有竈火餘溫晝夜不息,水缸裏的水也有好些地方浮起了薄冰,王氏又用鐵鉗子捅了幾下才舀出幾瓢帶着冰碴子的凍水來。

王氏蹲在竈臺前面,略有些麻木的燒火,身上漸漸暖了。橙紅色的火光不斷跳躍,映的她臉上影影綽綽,眼神都有些飄忽了。

她家是二房,上有兄嫂下有弟媳,按理說怎麽都輪不到她天天起早貪黑燒火做飯,可有什麽法子呢?

大嫂一連生了四個女兒,最後才掙命似的生了個胖小子,結果到底年紀大了,傷透了身子,重物都提不得,又哪裏做得來這個?

三房小叔子是公婆的老來子,弟媳娘家跟婆婆家還有些瓜葛,二老本就偏疼些,何況她嫁進來頭一年就生了個兒子,第二年底竟又一口氣生了一對雙胞胎的大胖小子,站穩了腳跟,怕不是走路都要橫着來,眼睛也挪到頭頂上去,打那之後連大房都要避其鋒芒,更何況自己……

王氏當年嫁進來近三年都沒有身孕,前後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婆婆和村裏的人也明裏暗裏的譏諷她是不下蛋的母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到底是自己理虧,王氏越發謹小慎微,不敢有怨言。

所幸相公雖然寡言,但對自己卻甚是溫柔體貼,并不曾怪罪,好歹到了第四年,她總算……

如今轉過年來,兒子虛歲已是八歲了,頭一年去村中書塾開了蒙,聽先生說十分聰明伶俐,女兒才剛六歲,身子雖然弱些,可生的好模樣,又乖巧懂事,她也算心滿意足了。

想到這裏,王氏臉上不禁泛起一點喜色來:

今日是相公杜河回家的日子,他們一家人也有一個多月沒團聚了。

家裏有十幾畝地,只是公公杜平本人卻是個木匠,因此平時只租給旁人種,他自己帶着長子杜江日日做活,日子倒也過得去。

碧潭村因村北面有一汪常年不枯的水潭而聞名,周圍又有幾座山,便是不種地的也能去撈些個魚鼈蝦蟹,摘些個瓜果李桃,總不至于餓死,不過就是見不大着銀錢。

本朝才創立不過十多載,還處在休養生息的時段,如今在位的是開國老聖人的第三子。聖人仁厚,接二連三減免賦稅,且本朝皇帝家原本祖上就是商戶出身,所以并不歧視經商,允許商人及其後代參與科舉,有商人在各地聯絡買賣、溝通貨物,很快大家的日子就都有了起色。

三房的杜海心高氣傲,早先眼饞商人暴利,便鬧着要去經商,偏杜平二老又寵愛他,竟也答應了,又狠命湊了幾兩銀子與他做本錢,誰知杜海出去一晃半年,不僅沒賺到一文錢,反倒将本錢賠個精光,又欠了一屁股的債……

因按照本朝律令,日後不管分不分家,長子都要繼承家中財産大頭,若是老爹有活計的,也一并交給長子,剩下的兄弟只分得小部分。

當初于氏一共生了七個兒女,可最後活下來的只有三個小子,饒是這麽着,杜海還是覺得兄弟多了:

家裏本就不大富裕,日後再有二哥一分,到手的還能剩下什麽!

他也看不上木匠活兒,覺得又苦又累,且一年下來也賺不着幾個錢,于氏又異想天開,興起來要讀書的念頭。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老杜家往上數八代都沒出過一個讀書人,他能有這般志氣,杜平老兩口喜得無可無不可,自然沒有反對的道理。

哪知這杜海骨子裏竟是個無賴,去了書塾非但不好生讀書,反而見天勾搭同窗胡三海四,折騰到十九歲才娶上媳婦,幾年下來連本《三字經》都背不下來,更別提之前誇下的進士及第的海口。

後來一直鬧到兒子出生,杜海這才收斂了些,只是到底劣性難訓,整天游手好閑,也不大正經幹活,漸漸地竟成了十裏八鄉數得上的閑漢……

王氏一邊想着丈夫什麽時候到家,一邊麻利的将一只幹瓠瓜切成薄片,等鍋中水燒滾了便放下去,又從凍得邦邦硬的羊腿子上狠命剁了點肉沫下來,下到鍋裏調味。

鍋上面熱一層雜面炊餅,等瓠瓜片和肉沫熟透了,炊餅也熱好了,她又往鍋裏灑些豆粉,拿長筷子攪動幾下,羊肉瓠羹便又稠又黏,翻滾中都帶上了濃濃香氣,那點兒肉沫特有的葷膻更叫人胃口大開。

如今從京城傳出來,時興一天三頓,可對下面的平頭百姓而言卻很難實施:費錢,只是偶爾才加一頓,臨時加上的那頓也不過敷衍了事,故早午兩餐尤為關鍵。

王氏做好了飯,各房也都陸陸續續起來,西廂房門吱呀一聲推開,裏面走出來一個穿着青色棉袍小小少年,少年手裏還牽着一個更小些的女童。

女童約莫五六歲年紀,穿着鵝黃小襖,下面是青色紮腿棉褲,腦袋上勉強梳了兩條稀疏枯黃的小辮兒,此刻正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

乍一接觸寒風,她猛地打了個哆嗦,小聲道:“哥哥,冷。”

前方的小少年忙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又竭力護着她,往正房飯廳那邊快步走去。

到底他年歲尚幼,身量有限,并不能如何遮風擋雨,那女童依舊被凍得小臉通紅,只是卻已經十分歡喜,拉着他的手快跑幾步。

兩人在正房門口遇上王氏,齊齊喊一聲娘。

王氏見他們手拉手,頓時喜得眉開眼笑,又一疊聲的讓他們進去,自己轉身去端剩下的盤碗。

一大家子十多口人,吃的也不過是一鍋羊肉末瓠瓜羹,再有一盤下飯的芥辣瓜旋兒,幾個炊餅。那炊餅也并非人人吃得,是分給爺們兒和上學的兒郎的,女人們大多只喝幾口羹也就應付過去了。

等大家陸續坐下,王氏已經按照平日的座次分好碗筷,盛好湯羹,三房的劉氏本能的将視線釘在王氏一雙兒女跟前的碗內,目光灼灼,似乎下一刻就能盯出兩個窟窿。

老三杜海大咧咧的,不管這些,拿起碗筷就吃,見自家娘子既不動筷,也不給幾個小的喂飯,不由得有些煩躁,道:“吃!”

劉氏又狠狠剜一眼低頭不語的王氏,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嘟囔道:“裝什麽老實人,打量旁人都不知道麽?偏她的孩子金貴,我的”

話沒說完,婆婆于氏就先重重的咳了聲,不輕不重的瞥她一眼,虎着臉道:“有飯吃還堵不住你的嘴!”

劉氏不由得又羞又臊,端起碗來憤憤的喝了兩口,還是意難平,又低聲對杜海抱怨說:“二嫂才是個面憨心奸的,趁着自己做飯,專把些肉挑到自家碗裏去……”

那文哥到底大了,也學得跟他爹娘一樣奸猾,且看不出什麽,可那五丫還年幼,筷子都拿不利索,有好幾次她看的真真兒的,大家面上都是一樣的飯食,中間也沒見額外添加,可她碗底竟能多出好些肉渣肉沫!不是王氏做的鬼還有誰!

杜家雖然因着公公杜平有些個手藝,除了每季租子之外另有一份收入,但因為人口多,老三杜海又是個慣會糟踐錢財的,日子并不算太富裕,也只是隔三差五能嘗點肉味,所以她才對王氏揣着明白裝糊塗,公然給自家兩個孩子開小竈的行為十分不滿。

劉氏越說越激憤,最後聲音難免大了些,就連杜平也皺起眉頭,幾家小的更是停了筷子。

杜海一貫好面子,手中也散漫慣了,頓時覺得自家婆娘為了侄子侄女嘴裏的一點肉沫計較很不上臺面,就有些羞惱,梗着脖子低吼一句:“就你事多!不愛吃倒是自己做去。”

劉氏立刻被氣個倒仰,一雙手發起抖來,臉都漲紫了。

哪有這樣的混賬男人,不幫着自己的婆娘,竟反過來說她!

再說,她才不做飯呢!自己的手好容易養成這樣白嫩,才不願意寒天凍地去撥弄冷水,沒瞧見二嫂的手一年到頭都沒個好時候!青紫交加,滿是皴裂,還露着吓人的血口子……

大房的四丫慣會跟風挑事兒,見狀也小聲道:“二嬸子偏心。”

話音剛落,周氏就瞪了她一眼,“吃你的!”老大面上也有些尴尬。

大清早上就鬧起來,杜平幹脆把筷子一拍,喝道:“一個兩個的都這麽些毛病,不愛吃就別吃!要麽打從明兒起自個兒做去!”

他素來十分威嚴,平時幾個孫女在他跟前都不敢大聲喘氣,就是最得寵的三房媳婦劉氏也輕易不敢與他放肆,因此他一出聲,衆人便都低頭聳肩,十分老實。

杜平又環視一周,這才滿意了,只是終究往低頭吃飯的王氏頭頂瞅了兩眼,眼神複雜,可到底什麽都沒說。

王氏的小動作他不是不知道,可說到底也實在沒得挑,于氏年紀大了,早些年逃荒着實傷了身體,又是當婆婆的,也做不來重活;三個媳婦一個常年體弱,連點繡活都做不得,另一個眼下還有三個不懂事的奶娃娃,确實沒得空閑。

算來算去,只有一個王氏勤快能幹,且也做得一手好湯水……

人都有私心,二兒子在鎮上做工,一個月才回來一次,又月月拿錢家來;王氏一個人一天兩時、三時做十幾個人的飯也确實不容易,且兩個娃娃偷摸的吃才能吃多少?杜平老兩口便對她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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