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1)
得了準話的牧清寒登時喜不自勝, 一面打發人通知自家兄長, 一面叫人進一步收拾宅院, 一面又看着人幫忙搬動,着實忙的腳不沾地。
臨近年底, 牧清輝越發忙的腳打後腦勺, 實在擠不出時間過來作陪, 便托了心腹前來致歉, 又說待過幾日正式停工,他再登門賠罪。
杜河連稱不必,杜文也笑道:“大哥這般客氣, 倒叫我坐立不安了,他自有他的大事要忙,且有牧兄在此,難不成就不是東道?也不必擔憂。”
如今杜文與牧清寒親上加親, 關系越發親近, 他又是個難得的爽快人, 斷沒有尋常書生的清高孤傲之氣, 牧清輝與他也十分投緣,好的異性兄弟一般, 直叫人疑惑牧老板甚時候竟又多了一位有功名在身的弟弟!
少頃, 牧清寒親自帶杜家人去看住處, 只說倉促之間不得準備周全,若有什麽不到之處還請見諒。
又悄聲對杜瑕道:“那邊有個臨湖的院子,從沒有人住過的, 景色位置無一不佳,靠着藏書閣也近,你若不想出去逛,只拿了書去後頭園子裏看也是好的。若是這裏住的不痛快了,西邊還有座依山而建的宅子,春夏風景十分秀麗,只是如今正值隆冬,這兩年雪也不下了,灰突突的,無甚景致可賞,只一片青松倒罷了。”
杜瑕笑着道謝,又聽他小聲說:“我雖沒想到你今年便能來了,可也,也偶爾想着,若是什麽時候……兄長早已不許旁人再來這邊了,我也添了幾樣擺設,又猜着你的心思修整布置,不知你喜歡不喜歡。”
半年多不見,牧清寒又長高不少,似乎肩膀和胸膛也越發寬厚,更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可這般近的與心愛的姑娘說話,這純情的少年郎難免還有幾分羞澀,面上微微泛出那麽一抹紅暈。
原本杜瑕也有些不好意思的,可見對方竟比自己更不好意思,反而放開了,又起了一點捉弄的心思。
她狡黠一笑,斜眼看他:“猜?怎麽猜?”
牧清寒只覺得對面不過一步遠的位置似乎有熱氣滾滾襲來,中間還夾雜着女孩兒熟悉的淡淡香氣,真是好聞極了,幾乎将他整個人都熏醉了。
不管究竟是如何醉的,似乎人在醉了之後膽子總要大一些的。
牧清寒擡起頭,認認真真的盯着她的眼睛,輕輕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低低道:“都在這裏藏着吶,怎得會猜不到?”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上面兩道劍眉斜飛入鬓,薄唇挺鼻,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掩蓋不了的英氣,實在是一位翩翩少年郎。杜瑕只看了幾眼,心竟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
她忙別開臉,裝着看一旁的假山,嗔道:“油嘴滑舌。”
了不得!這家夥,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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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這般反應,牧清寒心下說不出的歡喜,卻不繼續逗弄,只低低的笑了。
親人相見,自然有許多的話好說,打從見了面開始,杜文的嘴就沒停過。一衆小厮幫忙搬家,他就手舞足蹈的與父母妹妹說些自己平時在學裏的趣事,講到興起,也重新學一遍,叫人如臨其境。
杜河與王氏哪裏聽過這些?見他如今這般出息,一時都入了神,便是杜瑕也覺得十分新鮮,不時被逗得捧腹大笑。
時光匆匆,大半個時辰稍縱即逝,阿唐進來提醒,說再不往回走,怕要來不及了。
杜河與王氏不免露出幾分不舍,倒是杜文素性灑脫,思念之意稍減便已變回往日風采,只笑道:“爹娘不必相送,也不必挂念,索性後日便放假了,到那時我們自有的聚。”
外面天黑路滑,入夜之後越發寒風刺骨,杜文與牧清寒便叫杜河與王氏留在屋內。
杜瑕也跟着起身,叫小燕給自己拿兔皮披風和手爐,道:“爹娘留在屋裏吧,我去送送。”
初時杜文和牧清寒還不叫她跟來,可杜瑕卻沖他們使了個眼神,兩人了然,這才出來了。
院子四角都點着燈,又有小厮跟着提燈籠,雖不說亮如白晝,可看清腳下的路卻并不費事,幾人就邊走邊說。
杜文問:“妹妹有話說?”
杜瑕猶豫了下,還是柔聲道:“哥哥在府學過的順心,我自然也歡喜無限,可,說句不中聽的話,我總覺得,哥哥是不是鋒芒太過了些?”
兩人一怔,都齊齊看來,牧清寒一言不發,眼底卻突然亮了起來,灼灼逼人。
杜文卻哈哈大笑,很不在意的說道:“妹妹過慮了,你小小年紀,怎的也跟那些老夫子一般?我一沒偷二沒搶,只憑自己學識,他們若有不服來辯便罷,誰攔着不成?”
頓了下,他又帶些抱怨的說:“那起子文人已經夠酸了,再要藏藏掖掖,好不憋氣!”
見他這樣,杜瑕越發憂心不已,語氣也微微急促了,說:“豈不聞文人相輕!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說的便是文人難纏,多得是口服心不服,暗中記仇。別看他們面上帶笑,可誰知道心裏藏奸!指不定就什麽時候捅你一刀,且小心着些吧。”
類似的話杜文着實聽過不少,上到老師肖易生、府學幾位待他極好的老師,下到牧清寒,都曾勸過,可如今竟連妹妹也這般說!
杜文的臉上就有點不大好,眉頭又微微蹙起,不悅道:“做學問可不就是這般?不過你說服我,我說服你罷了,難不成就都見不得旁人好?争論歸争論,說開了也就是了,誰還老放在心上?”
似乎是怕她不信,杜文又指着沉默不語的牧清寒道:“不說他,我同洪師兄、郭兄也時常辯論,可如今還不很好麽!”
“哥哥糊塗!”杜瑕忍不住擡高了聲音道:“你們心境曠達,不拘小節,難保人人如此!不然之前那位石仲瀾又是怎麽個緣故?”
杜文一噎,本能的想要辯駁,可又說不出。
既然說了,不如一鼓作氣全說出來,趁熱打鐵。
說話間幾人已經出了院子,遠遠就能看見門外的馬了,杜瑕語速飛快道:
“你也知道文人酸,又不都像你們似的想得開,或是有旁的出路,他們寒窗十載,幾欲嘔血,恨不得須發皆白,圖的不就是一個揚名天下、金榜題名?那面皮說不得看的比性命更重。你做學問不要緊,卻無意中當衆削了他們的臉面,落到旁人眼中,或在他們心裏,豈不是踩着他們的屍骨往上爬?阻人前程,其仇恨似海,更甚于殺人父母!”
狗急了還跳牆呢,人卻比夠更加可怕的多。
見杜文似乎微微變色,杜瑕乘勝追擊道:“你與其他同窗相交不深,時日久了,不要說本就心胸狹隘之輩,便是真君子也未免耿耿,記挂在心,難保來日不想報複回來。豈不聞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當真是防不勝防!你在明,他們在暗,想想還不覺得毛骨悚然?”
杜文臉上泛白,可終究不大服氣,緊接着反駁道:“那照妹妹說的,我竟也不必再開口了,省的來日又得罪人。既如此,還考的什麽科舉!一朝金榜升,幾家歡喜幾家愁,那個得中的不是擠下旁人才贏了自己!真是,真是好沒道理!”
說完,似乎還不解氣,恰有一根枯樹枝從路邊斜斜探出,他便擡手打了上去,簌簌作響。
“誰又不許你科舉了?”杜瑕哭笑不得道:“學問誰也做不了假,只是勸你少得罪人罷了,難不成爹娘和我都不擔心,先生就不擔心?怕是他們素日也沒少提醒你吧?不過我也知道,照你的脾氣,一準兒沒聽進去。”
被戳中心思的杜文又氣又羞又惱,張了張嘴也沒說出話來,只哼了一聲,将寬大的袖子往空氣中啪的一甩,扭頭就走。
被撂下的杜瑕和牧清寒一呆,面面相觑,險些笑出聲來。
牧清寒沖杜瑕一揖到地,正色道:“妹妹遠見卓識,在下實在是佩服得緊,惟願日後我也能聆聽教誨。”
杜瑕咯咯笑了,待品出他弦外之意不免又有些害羞,只道:“時候不早,你們早些去吧,如今年底,街上人多,慢些走。兄長本性如此,想來你往日也沒少開口,還請日後也多多提點,小妹在此謝過。”
牧清寒剛要回話,那邊馬上的杜文兀自氣悶,看他們如此這般越發不順眼,揚聲催促:“明日還能再見,這般婆媽卻是作甚!”
杜瑕噗嗤一笑,也催道:“走吧。”
等兩人走出去幾丈遠了,牧清寒再次回頭,就見那昏黃的燈光下,佳人依舊,目光注視這自己一行人漸行漸遠。
因今日事發突然,牧清寒和杜文都是騎馬回來的,這會兒天黑了,溫度驟降,再騎馬就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兩人不約而同的緊了緊出門前王氏塞過來的新披風。
正如杜瑕所說,街上人流密集,城內斷然無法縱馬,兩人只得随着人流慢慢前行,就聽牧清寒突然一嘆:“妹妹果真見識不凡,端的是個豪傑!”
杜文聽了這話,心中越發不是滋味,氣鼓鼓道:“這馬屁卻不必拿來哄我,正主不在,我是不聽的。”
牧清寒失笑搖頭,轉臉看他:“往日裏我這麽說,你只道我杞人憂天;師兄這麽說,你也說他老實太過;老師來信說,你也只道老師太過謹慎;如今妹妹也這麽說,你又拿什麽來搪塞?骨肉至親,難不成她還害你?”
越熟悉了,他就越覺得這對兄妹的相處十分有趣。
也許是年歲相差不大的緣故吧,又是從小一起讀書識字,這二人一時像是兄妹,他照顧她;一時卻又像是姐弟,她提點他,當真叫人感慨,卻又跟自己與兄長的相處不同了。
最難得的莫過于杜瑕小小女孩兒家,眼光卻如此開闊,見識這樣不凡!
自己能與她結為連理,當真三生有幸。
杜文擰着眉頭,緊抿嘴唇,也不說話。
牧清寒又幽幽道:“世間多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當心些,總沒壞處的。”
說句不怕人惱的話,杜文畢竟出身小門小戶,雖然有親戚作祟,可跟外頭的險惡一比卻成了小巫見大巫,哪裏知道人能壞到何等地步!
他凡事率性而為,總覺得他能看開的事情,旁人也能看開,哪怕課堂上争的面紅耳赤、頭破血流,轉頭出了門還能做摯友。
殊不知本身他們這幾個人十四歲中秀才,端的年少成名,自己又中了武秀才,不知多少人眼紅。人心複雜,許多時候你分明什麽都沒做,旁人都能将你記恨上,更何況這樣出風頭的行徑?
我自小苦讀,十年寒窗,豁出命去才勉強得了秀才,你們幾個黃毛小子竟輕而易舉的得了,師長又諸多看重……憑什麽,憑什麽!
憑什麽?
誰管那些!我就是瞧不管你過得比我好罷了!
所以杜文的一心向學也成了溜須拍馬,埋頭書海也成了阿谀奉承,争論文章自然就是愛出風頭,得勝後與人說笑,落入有心人眼中也成了耀武揚威……
杜文對周圍人的态度變化和反應當真沒有一點察覺麽?
不,他有,然這也是他最天真最赤誠的地方:
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都願意把府學中的諸多同窗想的善良一點,光風霁月一點。
文人麽,最看重的難道不該是學問麽?!藏書閣中那樣多的書籍,又有這樣多的良師益友,若是為了做學問,便是丢臉又如何!
他是這麽想的,也确實是這樣做的,他對每一本書,每一堂課都投入無與倫比的熱情和真摯,對每一位老師和同窗兼對手都給予足夠的尊重。
背地裏他總說自己年紀小,見識淺薄,又道三人行必有我師,但凡誰有哪一樣強過他,他也都真心敬服,贊不絕口,卻從不嫉妒、诋毀。
他不停地讀,不停地記,不停地問,然後不停的通過與人辯論的方式進一步消化融合……
山長說過,這是一條最能叫人進步的路,所以他走的義無反顧。
但最大的問題在于,并非每個人都配得到這樣的尊重,并非每個人都如他一般心無旁骛……
杜文聽後,一路上再也沒開口。
轉眼過了鬧市區,街上行人漸少,杜文繼續擰着眉頭,嘴唇抿得更緊了,雙腿輕輕一磕胯下馬腹,反手往馬臀上一擊,低聲道:“駕!”
馬兒長嘶一聲,猛地甩了甩腦袋,鬃毛如水波一般蕩漾,撒開蹄子狂奔起來,在夜幕中宛如一道閃電。
次日杜文與牧清寒再回城,瞧着心裏就揣了事兒,眼睛裏也有明顯的血絲,約莫昨晚沒睡好。
杜瑕看後不免擔憂,可昨天已經把該說的能說的都說到了,若今天再講,恐引發逆反情緒,反倒不美,只得暗中忍耐,又與兩人說些學問上的事。
杜文骨子裏是真正的文人,一談到學問,他就把什麽憂愁煩惱頃刻抛在一邊,只高談闊論、引經據典,十分投入。
論及讀書,杜瑕當真沒得比,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所能聽見的看見的,卻又叫她言之有物,切入點也不同尋常,當真是另辟蹊徑。
談了一回後,杜瑕就十分感慨,陳安縣到底太小了,饒是她着意留心,也信息閉塞。眼下不過跟杜文和牧清寒談了這麽一會兒,她接收到的信息量就要比過去半年多了解的還多!
眼下大祿朝雖無內憂,卻有外患,四周也是虎狼環視,月初北方鄰國炤戎派使者進京,言明欲求娶一位公主,滿朝嘩然,便是民間也議論不休。
炤戎國世代游牧,民風彪悍,便是女子也頗神勇,騎馬射箭無有不會,小孩子們也都是馬背上長起來的。因當地環境惡劣,炤戎不便種植作物,食物來源大多靠打獵,常年與各類猛獸搏殺,故而幾乎人人練就一手好箭法,在馬上自在的就如同在自家榻上一般,無限勇猛!
與這樣的國家為鄰着實不是什麽幸事,雨水多些,草木豐美倒罷了,他們便老老實實過自己的日子;可一旦天氣異常,草少畜瘦,日子過得苦了,他們便會激發一腔兇性,四處進擊,騷擾鄰國。
因炤戎幾近全民皆兵,又以騎兵為擅,每次襲擊來的都是又急又快。且他們總是搶殺了就跑,不待受害一方整合起足夠的反擊力量便已逃之夭夭,叫人無計可施,只恨得牙根癢癢。
面對這樣的對手,要麽一擊即中,将他們趕盡殺絕;否則便是無窮無盡的禍害。
之前不是沒有國家想到聯合起來絞殺,可一來衆人對炤戎地形氣候不熟且不适應,他們長途跋涉,炤戎以逸待勞,又打的游擊戰,甚是不要臉,一點兒風度也無,将兵不厭詐演繹的淋漓盡致,什麽下九流的手段都使得出,各國聯合軍數次出擊都收效甚微;
二來各國雖是聯合軍,可各自也有各自的小算盤。國家之間講究的就是一個平衡,眼下炤戎雖是衆矢之的,可若大家真的破了炤戎,那麽勢必要推出下一個靶子來!
誰願意當靶子?
再者,如今有炤戎在跟前當着,便是其他諸國有什麽小動作也無傷大雅,不少國家因此得利;可若是炤戎沒了,他們就不能這麽搞了……
于是,在種種原因之下,兼之各國各有損耗,最後聯合軍自動瓦解,而炤戎不過略傷皮毛,稍作休養便再一次耀武揚威起來。
且因為前次聯合讨伐無功而返,炤戎也意外了解到了其他各國的情況,很清楚只要維持現狀,數十年內将無人能耐自己何!故而越發肆無忌憚了。
這兩年不光大祿朝受旱災所擾,北方諸國均有不同程度的損傷,炤戎自然難以幸免于難,便又開始打起鄰國主意,不是今天向他家要糧食,就是明天朝他家索要布匹,對方一旦不給,或是稍有推脫便派兵犯境,擺出一副大不了你我同歸于盡的無賴相,直叫人無計可施。
如今炤戎的胃口是越發的大了,聽說年初剛從與大祿朝同樣毗鄰的西邊小國盤鹘一大批寶石及精美的羊毛織品,現下竟又打起大祿朝公主的主意來了!
杜文拍案道:“前兒學裏也說起來,月末文辯會便以此為題,我與牧兄、洪師兄、郭兄一邊,卻與他們辯了個天昏地暗。”
牧清寒也道:“不少人只破口大罵,說朝廷無能,又說到從秋季起,炤戎就頻頻動作,在邊境搶掠燒殺,着實引發民憤。都道朝廷非但不為民做主,揚我國威,如今反倒又賠上一位公主,當真是……”
嘆息的餘音尤在空氣中,杜文便發出一聲冷哼:“說的痛快,那些人也只會紙上談兵罷了,動不動就上書,要朝廷發兵,氣煞我也。”
杜瑕聽後心裏也沉重起來,只嘆了口氣,說:“發兵發兵,談何容易?反正上陣的不是他們罷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祿朝立國根基尚淺,只怕國庫空虛,打仗又是個燒錢的營生,哪裏耗得起。這幾年年景也不好,百姓生活本就極苦,若再大興幹戈,只怕又要退回去了。難不成聖人就不知道這是沒臉的事?只沒奈何罷了,不得不為之。”
“便是如此!”杜文憤憤道:“可惜他們竟不明白!又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只要打仗,難道将士們都該死?他們不是娘生爹養的?”
牧清寒好武,對着些事情了解更甚,更清楚如今大祿朝兵不強馬不壯,且正如杜瑕所言,怕是國庫空虛,糧草不濟,若真燃起戰火,便是叫那些将士去送死!
恐到那時,周邊諸多蠢蠢欲動的敵國也會伺機而動,将大祿朝瓜分殆盡!待到那個時候,若是勝了也是慘勝,大祿朝就此一蹶不振;若是敗了,自不消細說,國将不國,損失的又何止一位公主、一份陪嫁!
牧清寒冷哼一聲,拳頭捏的咯咯響,道:“沒瞧見朝中諸多大臣也都不鬧了,一致對外,他們卻還上蹿下跳,哼,我只叫他們好看。”
如今朝堂之上,派系頗多,可這些年風頭最盛的不過兩黨而已:
以左都禦史唐芽為首的唐黨,以戶部尚書魏淵為首的魏黨。
兩派平時無數明争暗鬥,當真你死我活,水火不容,可這回卻罕見的統一發聲,一力将那些主戰派的聲音壓了下去,促成和親。
難不成他們就是傻的?難不成他們就不覺得羞憤?
可打不起!所以不能打!
如今他們能做的便是忍辱負重、休養生息,待到兵強馬壯,草長人肥,才要一個個慢慢收拾!
三個人都無言對坐,氣氛有些沉悶。
過了會兒,小燕進來換熱茶,杜文才笑着說:“妹妹不知道,牧兄當真叫他們好看了!”
府學內不光死讀書,更有君子六藝,學生們每日也要練習騎射,更有琴棋書畫,很是充實。
因頭一天憋了一肚子氣,次日騎射課上,牧清寒便發了狠,一人單挑全場。更有年內最後一場馬球,他便駕馬橫沖直撞,當真如入無人之境,無人敢攔!
人家都只使木質球杆,他便用十幾斤重的鐵杆,黑漆漆一條在太陽下幽幽發亮,叫人膽戰心驚;舞起來虎虎生風,嗖嗖破空之聲不絕于耳,直吓得一衆對手兩股戰戰,面無人色,方圓一丈之內無人敢上前,均避之不及。
分明是兩隊将近二十個人,可牧清寒便是來去自如,其他衆人都沒甚發揮,活似只他一個。
眼見比分懸殊,另一隊面上無光,便咬牙過來攔截,哪知已經殺紅眼的牧清寒根本不停,直直沖将過來,一口氣将三個對手吓得人仰馬翻。其中一個更是直接從馬上掉了下去,當場摔斷一條腿,哀嚎不斷,沒有三五個月是養不好的。
書院中雖有少數學子也同牧清寒一般自小文武兼修,可終究于武一道不過修身養性罷了,平時能開弓射箭便覺十分自得,怕是連牧清寒用的那球杆都舞不動,哪裏比得上他是真的考了武舉的,更兼手段如此狠辣!
他自小拜了名師,又天分出衆,後來跟着阿唐和另外一位武師學習,也都是雙手染過血的,自然淩厲。那些同窗與他一比,便好似圈養的綿羊遇上荒漠中的野馬,全無招架之力……
“馬球?”
杜瑕都聽愣了,竟然有馬球!
見她感興趣,杜文慌忙道:“好妹妹,你若是學騎馬倒也罷了,只這馬球還是不要沾的為妙,着實厲害的緊。想我濟南府學內學子成千上百,幾年下來也勉強拼湊起兩支隊伍罷了,還有幾位騎射先生湊數,可知其危險了。”
杜文原先自認練了這幾年,體格健碩,膽子極大,可瞧着場上煙塵滾滾,人叫馬嘶,也不敢往上湊。
至于郭游、洪清之流更不必說,前者只是爬上馬背都綠着臉喊頭暈,後者更是只能勉強溜幾圈,故而認識的人當中也只有牧清寒一人上陣罷了,每回開賽,他們都只在場外加油助威。
牧清寒也搭腔道:“确實險了些,妹妹不若學些個別的。”
兩個人四只眼睛都巴巴兒的瞧着杜瑕,緊張萬分,生怕她下一刻就說要學馬球。
“你們也忒操心了些,”杜瑕失笑,道:“我只是好奇,随口一問罷了,只是聽着就有些個怕,才剛你們不還說有人摔斷腿?況且我連馬背都還沒摸過一回呢!哪裏就想着那個了。”
關于馬球這種運動,後世她也是看過報道的,知道危險性極高、難度極大。想玩兒的出彩,約莫就要抱着不怕死的大無畏精神上陣。
唐朝時期馬球風靡全國,不論男女老幼都十分熱衷,皆因當時尚武,便是文人也腰胯長劍,關鍵時候都能上陣帶兵打仗,故而不怕。
可這種運動卻不是不怕就行的,饒是善于騎射的唐朝人民也時常有傷亡,更別提自己這沒甚運動細胞的了,還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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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府學是山東境內最高一級學府,有資格前來求學的學子遍及全省各地,其中不乏故鄉偏僻者,故而逢年過節也不郭游三兩成人來得及趕回家過節。
餘者若有親戚可就近投奔的,或是願意出去居住的,都登記在冊後随他,剩下的便都留在學裏,與同樣無處可去的老師及幫工為伴,略象征性的交一二百錢便可涵蓋吃住。或有手頭寬裕自己出去開火也便宜。
原先與杜文等人一到來此的陳安縣學子也分崩離析,只剩杜文、牧清寒與郭游同在。洪清也被舅舅家接去共度佳節,坐馬車也不過兩日不到,很來的及。剩下的兩人都因合不來,先後疏遠了,如今不過路人而已。
洪清素來寬厚,又是個愛操心的,眼見自己家去,竟還不放心,臨行前反複叮囑,要上馬車了兀自啰嗦不休,唠叨個沒完沒了,直讓杜文三人又敬又怕,索性齊齊發力将人擡上去送走了。
剛一放了假,牧清寒就叫小厮幫忙将杜文與郭游的行李搬到別院,一整個假期就都在這裏住了。
時下風氣如此,文人中也多舉止灑脫者,酷愛游學,往往耽擱在路上,要麽投奔好友,要麽随意找個寺廟居住便是,故而大家都不以為意。
牧家別院也甚是寬敞,乃是請了名家設計建造,庭院中迂回百轉,怪石嶙峋,端的別致大氣。內中除卻一應正房、廂房,共有大跨院四個,各自獨立,分別以梅蘭竹菊四君子命名,互不幹擾,郭游十分歡喜,當即摘下腰間笛子吹奏一曲以示感謝。
一曲罷,杜文與牧清寒都賣力拍巴掌,狂贊不已:“郭兄技藝越發純屬了,我看相距林大家亦不遠亦!”
當世有個樂坊吹笛的大家,姓林,傳說他一手笛子吹得出神入化,能引得天上飛鳥盡落,直叫人聽過後三月不知肉味。
偏他性格剛強,脾氣古怪,軟硬不吃,聖人也曾吃過排頭,卻不發怒,只道頗有風骨。于是林大家名聲越發如日中天,京師中多少官宦富貴人家但凡有宴會,皆以能請到林大家為榮。
郭游聽後果然十分得意,只拱手道不敢,然眉宇間無限神采飛揚,顯然兩位同窗的誇贊真是搔到他的癢處,當即清了嗓子,棄笛開口,清歌一曲,杜文和牧清寒聽得如癡如醉,在旁邊擊節打拍子。
待到興致上來,杜文不免詩興大發,也即興賦詩幾首,自覺品質上佳,便預備拿回家去與妹妹一同品評。牧清寒也叫阿唐取了劍,在庭院中痛痛快快的舞了一回,果然酣暢淋漓,大呼痛快。
稍後重新梳洗,又換了衣裳,三人便往此刻杜家人所在的宅子去了。因着過節,牧清寒也放阿唐與自家兄長團聚。
當初在陳安縣,郭游也曾多得王氏關照,前幾日聽聞一家都來了,便已決定要來拜訪。
濟南府十分繁華,便是年節也有無數店鋪燈火通明,且現下因着買賣更多,倒比往日還熱鬧好些,端的行者如雲,摩肩接踵。
每到新年,百姓自然少不了縱情玩樂,上頭管的也松快些,就好比平時禁賭,此刻卻不大管,故而街上随處可見擺攤做“關撲”者,又有諸多酒樓、店鋪大肆博彩,以重金誘惑顧客上門,進而宣傳自家。
因放了假,衆人難得松快,便邊走邊看,忽見前頭玉仙樓外人頭攢動,前方不時有歡呼或嘆氣聲炸出,十分熱鬧。
郭游是個好熱鬧的,且這玉仙樓自釀的冰花引酒與秘制醬鴨最合他胃口,一月總要來吃幾回,見狀便拍了前頭一人詢問。
那人也看的興起,說的唾沫橫飛:“掌櫃的放血咧,那箱中有無數彩球,随意抓取,但凡能抓到紅球者,便可換取酒票肉票,随意吃喝咧!”
杜文與牧清寒聽了也覺有趣,再觀郭游,卻是早已挽着袖子擠上前去,兩人也只得跟上。
郭游出身殷實人家,自然不缺吃酒肉這點銀子,唯獨卻好熱鬧,覺得若是能得了那票,當真叫人歡愉無限。
正值年下,人都愛好彩頭,因此來的人尤其多,等郭游三人好不容易擠進去,也是氣喘籲籲。
更有諸多豪放的女郎,見他們三人文質彬彬、年輕英俊,又一派書生氣,便動了芳心,性急的幹脆伸手摸一把、捏一捏,吓得三人慌忙躲閃,口中連呼:“男女授受不親”,引得衆人哄笑不已。
又有膽子大的姑娘大聲問道:“敢問公子姓甚名誰,仙鄉何處,可有婚配?”
杜文和郭游倒罷了,只是面紅耳赤、瞠目結舌,手腳眼睛都不知該往哪裏放、哪裏看。已經定親的牧清寒卻登時如避蛇蠍,唬的臉都白了,也顧不上湊熱鬧,連忙轉身往外擠。
三人中他體格最健,方才之所以能擠進來,便是他出力最多,若只郭游一人,怕還在外頭跳腳。故而他一作勢欲走,杜文和郭游也如同失了主心骨似的怕了,慌忙跟着往外去,又不住的喊:“牧兄且等等,哎呦誰掐我!”
杜文只覺得屁股上一陣疼痛,本能的捂住了,擡頭一瞧,就見一面上撲滿白、粉,染就血盆大口,通身裹了紅綢子衣裳的半老徐娘正掐着手帕子對自己擠眉弄眼,滿臉暧昧的笑道:“小公子好個身板兒~”
就見她一說話,那臉上白、粉便都撲簌簌往下落,只如下雪一般。
說完,竟又欲伸手向前,摸一摸杜文的胸膛。
杜文即刻吓得面色如土,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一開口都結巴了,便死命朝外擠,邊戰戰兢兢道:“莫,莫要,勞煩借過,借,男女授受不……”
此情此景實在是難得一見的滑稽好笑,且杜文更是難得狼狽,因此分明是在逃命,郭游還是耐不住笑出聲來,十分幸災樂禍,便是前頭牧清寒看清狀況後也忍俊不禁。
又有一衆看熱鬧的百姓跟着起哄,道:“小公子,且從了吧!”
杜文登時吓得屁滾尿流,面無人色,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叫他一鼓作氣擠了出去,連牧清寒都落在後頭。
他出去之後,一衆百姓越發笑得歡,他便越發不敢停留,往前抱頭急沖,後面牧清寒與郭游緊緊跟随,再往後竟還有丢出來的手帕子、荷包與糖人、果子等物……
出了人群之後,杜文三人尚且心有餘悸,也不敢聽後,便只往前狂奔,一口氣跑出大半條街才聽郭游氣喘籲籲的喊:“不,不行了,跑,實在是跑不動了。”
三人這才停下,相互看看,但見對方均是一般的發散冠歪,與平時的風度翩翩當真扯不上一點兒聯系,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站在街上放聲大笑起來。
杜文一邊整理衣裳,一邊埋怨道:“都怪郭兄,好端端的非要抓什麽珠子,卻鬧得這般狼狽。”
郭游回想起來也覺頭皮發麻,可到底十分好笑,竟是活了這十多年來第一等的好笑事,便又站在原地狂笑不休。
待他三人磨磨蹭蹭回去,杜瑕早已在門口等着。
她剛要開口,就見眼前幾人形容不似平常從容,不由得疑道:“這是怎麽了?”
不問則已,一問之下,郭游又是止不住的笑,杜文和牧清寒都拿他沒法子,也不理,徑直往裏走:“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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