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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子恒、牧子源兩人一聽, 都是渾身一震, 齊聲問道:“怎麽說的?”
蘭姨娘眉頭微蹙, 想了會兒說:“你爹一病許多年,可一直好生養着, 什麽人參鹿茸靈芝的, 什麽不吃?這幾年灌下去的藥材怕不有他幾個人這麽重!幾個月前還看着好好地, 怎麽突然就死了?”
見兩個兒子也都面露疑色, 蘭姨娘又道:“如今想來卻是許多地方都透着狐疑的,旁的不說,宋姨娘那浪蹄子素來愛俏, 老爺病後便有些難聞,也蒼老許多,她輕易不靠前的,可幾個月前卻突然殷勤起來, 又跟着出出進進端茶遞水, 十分殷勤。我原說覺得有些怪, 可她自己也原先也十分受寵, 如今在床前侍奉湯藥,也不算什麽, 或許也眼熱, 想借機套些私房出來, 留作後路,便沒往心裏去。可現在想來,怕不是她……”
自從牧老爺去了之後, 蘭姨娘一直有所懷疑,直到最近幾天,牧清輝開始遣散後院,宋姨娘又是第一個走的,神情間十分喜悅,她這才突然覺察到什麽。
宋姨娘長得原不比自己差多少,也更加年輕,且沒有子嗣,若是老爺一直這麽拖着,她當真生不如死。
蘭姨娘自己總是盼着老爺長長久久的活着,好歹他還有口氣,雖不能說話,可偶爾情況好了,眼睛和手還能動一動,也會将那些私房偷偷挪給他們母子三人……
如今他沒留下只言片語就撒手去了,一切也都沒了,當真功虧一篑,多年謀劃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然而這件事與她和兩個兒子而言是晴天霹靂,對那些無兒無女的年輕姨娘們來說,卻不是大大的解脫?
她們年輕、貌美、有錢,還能生!也沒有兒女拖累,去哪兒不能過?!
不說倒罷,如今一說,母子三人越發覺得蹊跷,登時便有些坐不住。
宋姨娘不過小門小戶出身,平時膽子也不大,便是着急出去,也斷然做不出這樣喪心病狂的舉動,背後必然有人指使!
那麽,究竟是誰指使她?誰比她,或者說比後院那些姨娘們更加盼望牧老爺死?!
母子三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牧清輝!”
牧子恒立即起身道:“若當真如此,不若我們去将宋姨娘捉來逼問。”
頓了下,雙目中又閃過兩道厲芒,低聲道:“便是沒什麽,也需得叫她說出些什麽來!”
有錢能使鬼推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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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律法明文規定,為官者不得經商,而牧清寒又是已經明确要走科舉路子的,且也沒什麽做生意的頭腦,再者讀書和經商都是極其耗心神的事情,難不成他還有三頭六臂,能左右開弓?說不得要忍痛割舍一樣。
故而只要整倒了牧清輝,整個牧家商號便是他們的,便是許給宋姨娘幾萬兩又如何?也不過九牛一毛罷了!
牧子源簡直不敢再往下想,他激動地渾身發抖,眼睛都幽幽冒出綠光。
如今他們幾乎已經走投無路,眼前突然出現這條線索,那便要死死抓住,當即決定打發人去攔截宋姨娘。
想到可能重新到手的潑天富貴,蘭姨娘也來了精神,也不哭了,覺得雖然冒險,可未嘗不能一試,忙道:“這幾日後院亂作一團,衆人都急着走,那些丫頭也有不少被打發了的,我偶然聽說宋姨娘要回老家,她老家卻是在江南一帶,可出城後沿着朝南的路沿途追趕……”
還未等他們有所行動,卻聽外面人通報說,牧老爺那頭差了一個小厮來,說有要事相商。
牧子源一聽這個稱謂便怒火中燒起來,沖着下人喝道:“混賬,什麽牧老爺,他算哪門子的牧老爺?老爺早死了!”
那下人給他吓了一跳,喃喃道:“家主,家主不就是老爺麽?”
牧子源将眼睛一瞪,還欲再發彪,卻被哥哥攔住。
那下人見狀連忙跑走了,一邊跑還一邊小聲啐道:“當真是小娘養的,斷然沒個主子樣兒,這般瘋魔輕狂,便是老爺還從未同我們發過什麽邪火兒呢!”
不多時,果然進來一個穿着灰布衣裳,紮着青色汗巾子的小厮。
這小厮不卑不亢,規規矩矩的進來了,也不擡頭亂看,只是問道:“大爺打發小的來問問,新撥的那兩處宅子原有的仆人,諸位還要不要?”
三人略一遲疑,牧子源已經大聲道:“不要。”
過去幾年裏,牧清輝将整個牧家把持得如同鐵桶一般,他們的一言一行幾乎都在牧清輝的監視之下,恨不得晚間睡覺說了什麽夢話也被他知道了,當真如同坐牢一樣,母子三人早已十分難耐。如今已經分家,好容易得了自由,誰還敢用他的手下、仆人,裏面還不知道有多少眼線呢!
蘭姨娘還沒說什麽,就見那小厮已經笑了,道:“來之前大爺也是這麽說的,說幾位身嬌肉貴的,必然對那些粗使的仆人看不上眼。也罷了,便依你們,今兒便盡數撤出,只由着幾位另擇伶俐的仆人就好。”
說完也不等蘭姨娘回話,就又行了個禮,麻溜兒的走了。
蘭姨娘三人先是一愣,随即氣的眼前發黑,牧子源更直接抓起一個花瓶,狠狠砸到地上,大聲爆喝道:“欺人太甚!”
牧清輝也太過分了些,此等事情他就算不派出貼身管家,好歹也該派個得力的心腹吧?可他竟然就派了一個往日裏上不得臺面的小厮過來傳話,當這是打發叫花子嗎?
等他發作過,蘭姨娘卻捏着額頭道:“源兒,你實在太沖動了些。”
這話饒是牧子恒聽後也不大同意,反問道:“娘,弟弟雖然沖動了些,可咱們這幾年受的屈辱也夠多了,難不成你真的想繼續活在他的眼皮子下頭?”
牧老爺康健的時候,他們娘兒仨當真高高在上,要星星不給月亮,便是拿着白玉做彈弓,拿着珍珠做彈子的事兒也不是沒幹過,白花花的銀錠子丢到水裏聽響兒也不心疼!
可自打他倒了,牧清輝就把持一切,大刀闊斧的削減開支,雖不至于虐待他們,但因為沒了之前牧老爺的私下貼補,好日子便一去不複返。
幾年前他們哥兒倆橫行大半個濟南府,外頭的人都知道他們是牧老爺愛子,禮讓三分,然而牧清輝得勢之後,衆人的臉簡直是屬狗的,說變就變,兩只眼睛裏只有他,活似他們兩個是死人一般!
如今,如今更是被随便給了幾萬兩銀子,幾所破屋子攆叫花子似的打發出來,他們三個人呢,這回更絕了,連奴才都不給留一個!
這般巨大的落差,無異于天壤之別,叫他如何咽得下去這口氣。
蘭姨娘嘆口氣道:“素日裏你爹真的将你們兩個寵壞了,不當家也不知柴米貴,說的輕巧,攆走也就攆走了。可那幾處宅子來來往往上上下下加起來說不得要有個二三百的仆人,便是一個人只要幾兩銀子,加起來三二千銀子可就沒了!如今咱們沒了靠山,手頭只這幾萬兩銀子,又有日常的開銷,還指望它們生活錢呢,如今一下子就去了一兩成,可怎麽好?”
她雖不大理事,可經歷的多了,好歹知道些皮毛,頓了下又苦道:“便是裏頭有他的眼線,難不成人人都是?咱們用心挑選一番,總能留下些的,說不得還可為我所用。再者他們也都是老仆人,對各項事物都十分熟悉,也不必再花時間精力調、教,便是打發去做些近不了咱們身邊的粗使活計,還能賺個勞力呢。如今驟然都從外面買,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會,用着也不順手,待到調、教好了,且不知是何年月呢!卻又如何是好?”
牧子恒兄弟二人素日只知道吃喝玩樂,哪裏會想的這般周全?剛才只圖一時痛快,自覺十分有骨氣,可如今聽了,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都有些後悔,面面相觑起來。
蘭姨娘嘆息一番也就罷了,又對兩個兒子道:“算了,你們兩個是男子漢大丈夫,注定要做大事的,這等細枝末節注意不到也不為過,凡事有娘的。只如今咱們卻沒工夫繼續說這個,頭等要事還是要趕緊打發人去找尋那姓宋的小蹄子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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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杜瑕一家三口正坐在屋裏說話,猜杜文考試情況如何,什麽時候能下來取中舉子的名錄,他能不能中,若是中了又會是個什麽名次……忽聽外頭王能遞進話來說:“外頭來了個中年漢子,自稱是老爺的大哥。”
三人的說笑戛然而止,大家對視一眼之後,杜河才拍拍身站起來,道:“你們不必動,我去前頭瞧瞧再說。”
王氏與杜瑕都點頭應了,又叫他當心。
老家那邊的人沒一個同他們一家一條心的,這娘兒倆也都懶得應付,故而不接茬。
杜河一邊往前院走,一邊叫了王能來問:“你跟着去過碧潭村,看着來人可像?”
院子裏有幾棵樹,論起來每年夏日都該有知了叫的撕心裂肺,可如今十分幹旱,樹都蔫兒蔫兒的,依附它們生存的知了也都半死不活,只斷斷續續發出幾聲半死不活的哼哼,倒是安靜的很了。
王能仔細想了下,點點頭,又搖搖頭,謹慎道:“小的之前确實見過,卻沒大看紮實,倒很有幾分想象,只是瘦了好些。再者天下之大,容貌相似的也多得很,故而不敢說死了。”
杜河點點頭,誇贊道:“你做的很好,着實長進了。”
王能登時喜得尖牙不見眼,又奉承道:“小的見天跟老爺出出進進,又有幸去省府開了眼界,便是頭豬也該長進了。”
杜河給他逗笑了,說話間已經到了外院。
如今山上的人也都住在這邊,人手空前充足,每日排班,輪流守門、上夜,絲毫不敢怠慢。
因來人可能是當家的大哥,門口當值的也不敢太過怠慢,只是也不敢輕易做主,就把人請進來在門房那裏等着,由王能速速進去回禀。
杜河進去一瞧,果然是杜江,只是數月不見,竟瘦成了個皮包骨,臉色也蠟黃,看着着實不好。
他不由得吃驚道:“大哥,你這是怎的了?!”
杜江一身褐色粗棉布短褐,且還是半舊的,邊緣微微磨起毛邊,腳底布鞋也沾了泥土;反觀二弟一身青灰窄袖道袍,足有八成新,十分光鮮,俨然是個徹頭徹尾的城裏人了,跟他素日裏瞧見的那些老爺們沒什麽分別,又住的這樣大的宅子,是以分外局促。
他張了張嘴,面上微微漲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杜河也不催,只擺手叫人下去,又叫他吃茶,等着他主動開口。
杜江慌忙道:“進城前喝過了水,不渴,不渴。”
終究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杜河又是個念舊情的人,見狀便回想起當初兄弟三個還未為人父,乃至孩時一處玩耍,逃難時也相互扶持的情景……
且分家前這個哥哥對自己雖無多少照應,可也沒什麽不好,見他如今這樣,杜河心中便有些難受。
他将茶又往那頭推了推,道:“大哥同我客氣什麽?如今天熱,出入城門查的也嚴,怕是要多等許久,怎能不渴?”
杜江讪讪一笑,到底端起來喝了。
他也着實渴了,茶水一沾嘴皮子便止不住,咕咚咚三口兩口喝個精光,回過神來又局促起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也不知自己喝的是甚麽茶,十分清新香甜,唇齒留香,竟比逢年過節喝的蜜水兒還好上十倍,恐怕放在外頭也值許多錢呢……
杜河卻不在意,直接伸手接過茶盞,又添滿了,道:“瞧我方才說什麽來着,我就是坐着不動還時常喝水呢,大哥盡管喝便是。”
由杜河主動打開僵局,杜江才自在了些。那茶盞甚小,不比鄉間盛水解渴的大碗,他索性又痛快喝了三碗,這才罷了。
喝過水之後,杜江又猶豫了會兒,這才下了決心一般,別別扭扭的說:
“頭裏的事兒,原是我和你嫂子,我們對不起你,如今她也沒了,我也這般,你大人有大量。”
杜河聽了這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兒。
當初爹娘同大房、三房沆瀣一氣,合起夥兒來偏他們,王氏匆匆忙忙帶着東西家去看望老人,哪知竟等來了周氏一跪!
這還不算,前兒又有四丫的一出……
叫杜河打從心眼兒裏說,着實不願意繼續跟老家那群人來往,可無法否認的,他對這個大哥卻又有那麽點兒憐憫。
确實是憐憫的,爹娘偏心,連帶着他這個長子也不得意,養了幾個孩子,又都不是頂用的,如今老婆還沒了!
若是唯一的兒子杜寶不争點氣,杜江老來還指不定多麽凄慘呢!
杜河想着就嘆了口氣,道:“大哥,快別這麽說,你我總歸是兄弟,雖分了家,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
他知道自己這個大哥不善言辭,也沒什麽心眼兒,十分憨厚老實,如今又分了家,若非不得已必然不會登門,便主動問道:“大哥今兒來,可是有什麽事?”
杜江的臉再一次漲紅,登時手足無措起來,老大個身架硬生生縮的鹌鹑一般,憋了好久,才颠三倒四的将事情原委說清楚。
原來自打二房分出去之後,三房便集中精力對付大房。怎奈原本大房就不長于此道,周氏又病倒了,杜江一個人忙裏忙外,也沒工夫沒精力同他們周旋,于是難免落了下風。
後來三丫出嫁,周氏竟撒手走了,四丫……不提也罷,兒子杜寶只一味讀書,且呆呼呼的,諸事不理,杜江登時陷入絕境。
最糟糕的是,如今三房的三個兒子也都長大了,當真同老三夫婦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同樣長了如簧的巧舌,天生會那些甜言蜜語,只将杜平二老哄得暈頭轉向團團轉,對他們百依百順,如今只剩殘兵敗将的大房越發不是對手。
再者現下杜江仍舊同杜平一處做活,三房的三個崽子大了後,開銷越發如流水一般止不住。杜海同劉氏收入有限,卻慣會享樂,攢下來的遠不夠使,二老便要偷偷接濟,可如今卻沒了二房盤剝,只得叫杜江吃虧,于是能落到他手裏的錢越發少了。
狗急了都能跳牆,更何況杜江這個大活人?
幾次三番把老實人逼急了之後,杜江也醒悟了,覺得自己不能這麽繼續下去。
杜江思來想去,卻總覺得眼下最要緊的卻是杜寶讀書的事兒。
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過做個木匠,混口飯吃,若得買賣好,些許攢幾個錢兒養老;若沒得,吃糠咽菜到咽氣便罷。可兒子不同,他是讀書的呀,假若書讀得好,便是考不中功名,日後給人做活也能抄抄寫寫,既輕快又比尋常幹活掙得多;若是能在衙門裏尋個差事,自然更美了……
眼下村中書塾越發待不得,學堂裏只剩下零星幾個學童,且每日上課只是玩笑打鬧,根本不認真讀書。就連三房也已将三個孩子送到鄰村——原本他們想趁周氏喪禮那會兒賴上二房,哪知竟被族老同村長識破,暗中也敲打一番;且手頭又緊,只得作罷,三房的孩子都另尋他處了,杜寶如何能繼續留在那裏?
“論理兒這話不該我說,”杜江滿面愁苦,只撓頭道:“爹娘一味偏心,如今也有些老糊塗了,颠來倒去說我不好,只要跟着小兒子一家住,我空擔着個長子的名兒,竟賺的裏外不是人。”
他嘆了口氣道:“村中也多有議論,好歹明事理的多,我預備找日子求了村長同族老,立個字據,做個見證。若二老當真想跟着老三一家子,我也不攔着,什麽家産的我也不要了,日後養老也算我一份子,只我要進城做工,總不至于餓死。”
雖沒了周氏這個耗錢的,可能賺錢的三丫也嫁了,杜平又盤剝……如今連年大旱,想必地裏的租子也剩不下多少,讀書又費錢,他們爺兒倆如何過活?
眼下他在那個家裏實在有些呆不下去,連帶着杜寶這個長孫地位也大不如前,只被三房三個孫子踩在腳下。
若不是當今聖人倡導仁孝,杜寶日後又想着考科舉,冷不丁撇下于名聲有礙,況且杜江自己也有些個愚孝,舍不得爹娘,早該走了!
況且杜家最大的收入來源便是做木匠,可便是這個錢,杜平也硬要分一大半去,饒是杜江再老實,也忍不下去了。
他舔了舔嘴唇道:“如今年景不好,接的活兒也少了許多,我琢磨着,城裏人多,花費也高,必然活兒也多些,我有力氣,不怕吃苦,自己找個地方随便對付住着,好歹錢都能剩到我手裏,也不吃氣。”
在分家出來單過這種事情上,杜河無疑最有發言權,聽他肯下決心自然是歡喜的,同時又十分吃驚。
能将老實人逼到這份兒上,三房同二老得是糊塗混賬到了何等地步!
“大哥你的手藝是不差的,”杜河道:“只要肯幹,總比待在鄉下掙得多些。”
見他不反對,杜江不由得歡喜起來,對未來生活多了幾分盼頭,旋即又有些赧然,吭哧道:“今兒我過來,卻是另有一樁大事。”
他想叫杜寶來城裏讀書,便是貴些也認了。反正如今家中就只剩他們爺兒倆,沒有女眷,便是忍耐一二又何妨?
只是杜江前面幾十年卻只悶頭做活,也沒大進過城,并不知道哪裏的學堂好,哪裏的不好,前兒找人打聽過一嘴便聽得兩眼發昏,只得硬着頭皮來找弟弟幫忙。
這念頭起了不是一天兩天了,可皆因大房着實直接間接地做了許多對不住二房的事,杜江也實在沒那個臉皮登門。如今眼見着杜寶一日大似一日,功課半點沒得長進不說,便是待人接物也有些個不着調,杜江就急了,生怕再拖下去越發扭不過來,這才鼓足了勇氣,硬着頭皮來了。
“我欲将寶哥送到城裏來讀書,也開開眼界,見一下世面,知道個眉眼高低。”杜江着說到這裏停頓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可你也是知道我的,不過是個木匠罷了,整日埋頭做活一點兒見識也沒有,待人接物更不如你,對讀書這種事情着實兩眼一抹黑,就想讓你幫我參謀參謀,卻是去哪裏好?”
不待杜河回話,杜江就又想起什麽來,急道:“你切莫誤會,我并沒有什麽旁的意思,就只是想找個靠譜的學堂上,萬沒有再叫你們攀扯知縣大老爺的意思。”
杜河也輕笑一聲,道:“大哥,這說的什麽話?過去的就過去了,誰還老記在心裏?”
杜江明顯松了一口氣。
杜河略一琢磨,道:“原先文兒來這邊上學的時候,我也細細打聽過一回,這些倒也用的上。”
雖是幾年前的了,可這幾年城內格局變得也不大,對外招學生的學堂仍是那麽幾所。
杜河當即叫人去後院取了自己當初做的單子,比對一番,将靠得住的學堂都說了,又細細分析利弊長短。
杜江于此一竅不通,自然是唯他是從,聽得連連點頭。
老實說,杜河對杜寶那個孩子實在是既沒有信心,也沒有好印象。
想幾年前,那孩子小小年紀就心高氣傲,胸無點墨且自大,根本不像大哥大嫂兩口子老實人養出來的,倒像是同那三房是一家。
只終究是自己的親大哥,連同剛去了的大嫂都是本分人,多年來被三房與二老擠兌的十分艱難,也不容易,能拉一把便是一把吧。
再者杜寶好歹也姓杜,若他實在不堪,對文兒也無甚好處,保不齊哪天就要拖累了!假若他真的還有救,也不求他将來能幫襯文兒什麽,只求他凡事知道個輕重分寸,莫要再同什麽四丫一般帶累他們二房了……
故而杜河在替侄子挑選學堂時,标準着實同自家兒子的不一樣,頭一個看重的便是老師品行如何,能不能降服得了蠻學生,學問水平反倒是次一等的。
他說:“城裏多有各處鄉村的孩子來求學,一般略交幾個錢便能住在書塾後院,既便宜又保險,也供三餐的,一月還有兩日假。若是寶哥不愛吃,或是到了放假那兩天,若不想回去,便來這邊吃飯,住下也可。”
杜江長長的松了口氣,忙感激表态道:“實在不必太勞煩,我也知道你們如今也忙,縣城不比鄉下,開支甚大,叫他一應吃住都在學堂便極好。”
之前自家幾次三番對人家不起,如今人家卻還盡心竭力的幫忙挑選學堂,杜江已然十分感激,愧疚更甚,哪裏還能再要求什麽!
說定之後,杜江千恩萬謝的走了,兄弟倆約好三日後帶杜寶去學堂拜師。
稍後杜河就把這事對妻女說了,杜瑕與王氏聽後都沉默半晌。
許久,王氏才點頭道:“也只好如此。”
終究是一大家子人,況且住的又這樣近,侄子又想在同一座城裏上學,這是正經事。假若他們真的什麽都一口回絕,萬事不應,也未免太過絕情,外頭人看了也不大像話。
如今聖上也倡導仁義孝道,他們即便不為自己,也該為杜文考慮,若鬧的太過,傳出去難免要落個薄情寡義的名聲,日後為官總是不妥。
杜河又道:“雖然大哥沒說,我想着,他未必也沒存着相互照應的念頭。他為人老實,乍然來城必然心慌,有我們在這裏,終究心安些。”
王氏就有些不大願意,不輕不重的哼了聲,道:“要我說,他們也夠了,三天兩頭作妖,沒将我們害死便謝天謝地,難不成如今還想着叫我們替他養兒子?天下哪來這樣的美事!”
“他沒說,我也不過胡亂客氣幾句,”杜河忙道:“場面話罷了,又能有幾句兌現的?”
王氏一撇嘴,低頭縫衣裳,不理他了。
杜瑕也從中勸和道:“也罷了,如今咱們屋子多,只把他随便安排在哪裏就好。況且一月頂多這麽兩天,也不過多雙筷子的事兒。再者我覺得依他那個性子,也未必會低頭來求助。”
杜寶便是那種極度自卑又極度自傲的矛盾脾性,早些年就十分瞧不上他們二房,如今偏混的不如自家,
杜河也笑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不過表個态,應個景兒罷了。”
也就是如今他們年年有固定進項,且一家三口都能做,故而攢下不薄的家業,家裏多幾個人也養活得起。不然放到以前試試,莫說荒年,便是豐年,家中冷不丁多一個吃窮老子的半大小子,只想想就叫人頭皮發麻,誰敢胡亂應承?
因王氏到底同杜家沒有血緣關系,多年來又受氣,心态自然與父女兩個不同,打心底裏不樂意。
可她也不是糊塗人,知道終究一筆寫不出兩個杜字,此事只一味推脫也不是法子,沒得損了兒子名聲,故而最後也沒什麽好氣的點了頭,卻又引得杜河萬分愧疚,又賠小心說了好些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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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秋闱結果傳回陳安縣城,已是九月上旬快過,秋老虎餘威猶在,折磨的百姓們苦不堪言。
然而漫長而辛苦的等待并未換來好結果:
包括杜文在內,陳安一派幾近全軍覆沒!
這一屆,整個縣城內只出了一個舉人,姓夏,今年已經43歲,前前後後考了不知多少屆,如今孫子都快兩歲,終于修得正果。肖知縣的幾位高徒均榜上無名。
知道結果後,杜瑕先愣了半晌,良久才想起來叫人下去。
就聽王氏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
杜河本就不善言詞,這個當兒更是悶葫蘆一般窩在椅子上直撓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文兒還小呢!”
還是杜瑕最先穩住,開口道:“天下之大,能者層出不窮,如今科舉十分公正,既然落榜了,想來必然是還有許多不足之處。且哥哥性子急躁冒進,如今又這般年輕,多磨幾年壓壓性子也不是壞事,這一回不中,便是再等三年又如何?”
見王氏依舊難掩憂色,她又道:“不必擔憂,遠了不說,且看知縣老爺吧!他不就是快三十歲上才中的舉?如今哥哥也才不過十六,怕什麽?”
王氏滿腔慈母心腸,終究不甘心,紅着眼眶道:“知縣老爺如何比得?他可以守孝七、八年才耽擱了的。”
“那他中秀才的時候也将近二十歲了,哥哥中的時候才不過十四歲,已經十分出息了,聽說都驚動聖上了呢。”
杜瑕又勸慰許久,雙親這才漸漸回轉過來,只是又嘆息說:“你哥哥讀書那般用功,這回不得中,心裏指不定多麽難受呢。且又要多遭幾年罪。”
杜瑕聽說也不言語,心道遭罪是遭罪,只是對這個哥哥而言,讀書未必苦,真正苦的卻是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打擊。
他們兄妹異體同心,杜文落榜,她怕是比二老更加難受,然她也知道科舉十分殘酷,比後世高考尤甚,便是有許多人從小考到須發全白,也有許多不得中。更何況杜文如今還未成年,不中,當真再正常不過了。
然都是至親,但凡能少受罪,誰有願意看着慢慢磨?可惜這事卻是外力不能及的……
就像她想的那樣,杜文在知道結果之後,果然懵了半晌。
竟沒有他!
不僅沒有他,陳安縣一塊兒來的,竟然一個也沒有。
眼見着報喜的人一個接一個,外頭的鑼鼓聲哭聲喊聲歡呼聲鞭炮聲,此起彼伏,唯獨沒有在他們這所宅院外面停留過。
如今大家還是聚在牧家一所別院內,報喜的地址也寫的這裏,杜文、牧清寒、洪清、郭游四人一大早便不約而同的出現在大堂中,然後誰也沒說話,仿佛呼吸間都透着一股緊張。
杜文一動不動的坐在椅子上,兩只眼睛直勾勾的,透過前面一溜兒打開的幾扇大門,一直看到最外頭去。他的手心滿是黏膩的汗水,在這灼熱的夏日也沁出一股涼意。
洪清素來穩重,可如今看着卻像是穩重過了頭,整個人都活似泥人蠟像,一盞茶拿在手裏半天不開蓋,開了蓋卻又擎着不動,等茶水都涼透了也沒見他喝進去一口。
郭游年紀最大,平日裏瞧着也最漫不經心,今兒乍一看倒也端得住,只莫要注意到他快要将那支向來不離身的笛子磨穿了便罷……
四個人當中,牧清寒因在守孝,并未下場,可他的緊張卻也不亞于在場任何一人。
這三人的學識才華都在自己之上,若他們中有人落榜,那麽自己?
報喜的名次是由低到高倒着來的,大家也從原來的不以為意,到了焦灼,震驚與失落。
竟然沒有自己!
他們在心裏想着。
此時此刻,杜文就像脫了力一般靠坐在椅子上,他滿心滿眼,乃至整顆頭顱裏面都空蕩蕩的,只剩這一個念頭不住地徘徊。
他落榜了,他竟然落榜了,真真正正的名落孫山,連個邊兒都沒沾上。
牧清寒的眉頭也皺的死緊,他曾想過有誰會落榜,然而,然而卻不曾料到結果竟會是這般!
三名才華橫溢的秀才,竟一個都沒上榜……
他想要安慰,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反怕自己一說話刺了他們的心,只得默默嘆氣。
反倒是性格最沉穩的洪清第一個回過神來。
他苦笑着嘆了口氣,有些自嘲的說道:“罷了,素日我還有些不服,如今看來果然是自己火候未到,這便再回去苦讀三年。”
說完朝大家拱拱手,就回房去了,至于究竟是不是回去讀書,在座誰也懶得去猜。
牧清寒又看了看杜文與郭游,見後者也站起來,倒背着手,歪臉望着外頭漸漸昏暗下來的天空出了會兒神,又盯着西邊火一般靜靜燃燒的雲彩默然不語。
良久,郭游突然道:“當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有一山高!說句不怕你們笑話的話,我一向也頗為自負,自诩向來不下場則已,一下場必然十拿九穩。只如今看來,卻是那一分失手了。”
饒是他比同齡人略崩的住,可到底也是年輕氣盛,前頭又是陳安縣的案首,後來又得了知府大人的看重,親蒙賜字,不禁有些個飄飄然,這才決定要下場。
哪知這一場卻給他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清醒過來。
是了,便是案首又如何?
天下這麽大,一共有多少縣!便是案首也一年一個,算來沒有一千也夠八百,他又算個甚麽!
郭游啊郭游,你還差得遠呢!
待郭游也一甩袖子走了,牧清寒着才轉向杜文,想要寬慰他幾句。
杜文還在怔怔出神,不等他說完便忽然站起,悶聲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先回房去靜靜。”
作者有話要說:
望天,所以說啊,婚姻這種存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責任啊,因為完全就是兩個家庭的結合,兩個陌生人想過到一塊去,必然要各種磨合……
尤其是親戚這種存在,畢竟有血緣在,如果不是鬧得實在不可開交,真那麽丢着不管總不是個事兒,還得謹慎處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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