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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話, 杜瑕整個人都呆了, 滿眼皆是難以置信,良久才聲音幹澀道:“怎麽會?”

牧清寒先拉着她坐下,這才将小厮打聽到的事情原委緩緩道來。

原來那方掌櫃生意失敗, 一應本錢都賠個精光,眼見走投無路,卻突然有一日去酒樓買醉之時碰上一個老鄉。那老鄉也是前些年來開封過活的, 因運氣好,不過三五年竟賺了幾萬的銀子, 如今算是正經起來了。

聽了方掌櫃醉眼惺忪時吐露的心中煩惱,那老鄉眼珠轉了幾轉,竟說願意借他本錢買賣, 利息也只要市面上的三成。不過有個條件,眼下方掌櫃已是走投無路,且不說一家老小都等他拿錢家去過活,再這麽下去,怕是明年的房租都要付不起了。因此聽了這話無疑抓住救命稻草, 莫說一個條件,便是十個八個條件也說不得要咬牙應了。

可等那老鄉一說, 方掌櫃卻有些遲疑了。

原來對方說的是:“你也知道, 如今我家裏那婆娘甚是兇悍, 管得緊不說,且是個不正經下蛋的母雞,雖收了兩個房裏人, 也不中用,如今還沒個兒子延續香火,家中老娘愁的頭發都白了。我記得去年偶然見了你家月娘,小小年紀已然出落得十分花容月貌,不若就許給我,我也正經納她當個第二名貴妾,必定一輩子衣食無憂。到那時咱們成了親家,我不光不要你的利息,一發連銀子也送與你當彩禮哩!”

方掌櫃乍一聽時,如何肯依?

他家月娘也才十來歲,可這位老鄉已經快四十歲,且還是作妾!

當即也沒談攏,雙方胡亂道別,各自家去。

然而接下來幾日方掌櫃又連連碰壁,眼見着越發捉襟見肘,而女兒過不幾年也要說親,那一應嫁妝卻如何湊的出來?不由得動了心腸。

左右女兒都要嫁人,嫁誰不是嫁?再者那人是自己老鄉,便現有一份情誼在,也算知根知底了。

再說了,那人年紀雖大了些,可言辭間頗為誠懇,家中也有萬貫家財,女兒嫁過去也是享福的……

這麽想了幾日之後,方掌櫃果然意動,又硬着頭皮去找老鄉。

那老鄉一副早有所料的樣子,倒是爽快給了他銀子,只是又打發一個婆子去相看月娘,得到回信兒後卻又有些抱怨月娘雙足有些大了。

這會兒方掌櫃已經走火入魔,若說原先是對方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此時已經是他迫不及待的往上湊,如何能将到手的銀子再還回去?

一看那老鄉略有微詞,又想起來坊間傳言對方尤為中意纏足的揚州瘦馬,方掌櫃顧不得許多,家去就要叫渾家給女兒纏足。

他渾家一聽,吓得三魂去了五魄,只說不行。

且不說那纏足本身就風險極大,苦痛極多,如今月娘也這般大了,早就過了時候,如何能成?

可方掌櫃這會兒已然走火入魔,拿到手的銀子都被他投了進去,便是不行也得行。他不顧發妻苦苦哀求,将母女二分別關起來,竟直接找了個據說精通此道的婆子來。

原本那婆子是極願意的,可一聽女孩兒都這麽大了,就怕出事,有些躊躇。無奈錢財迷人眼,到底是被方掌櫃丢出來的銀錠子糊住了理智……

後面的事情不必牧清寒細說杜瑕就能想到。

月娘已經這麽大了,骨頭幾近長成,體重也重了,若再先掰了骨頭學走路,更比年幼的女童要遭罪,磨得皮開肉綻當真輕而易舉!

最近天氣暖了,她雙足血肉都跟布條粘在一處,又日夜綁着不透風,不過三日就化膿感染,腫的青紫一片,又不斷滲出污血。等方掌櫃終于允許看大夫,月娘都已經燒糊塗,三四天水米不進,最終一命嗚呼。

方掌櫃的渾家哭的肝腸寸斷,只拉着方掌櫃要償命,又要去跟那老鄉拼了,結果反而被自家男人打了幾巴掌。

沒人能想象出一個悲痛到了極點,又喪失了人生所有指望的女人能做出什麽事來:這位母親于清晨丈夫還在宿醉之際,生生用蠻力撞斷鏈接門板和門鎖的木栓,渾身是血的沖出家門,跌跌撞撞的來到開封府衙門口擊鼓喊冤。

原本那位知府老爺一聽又是纏足引發的血案,初始并不大想管,怎知月娘的母親已然孤注一擲,見他有意回避,便大聲哭嚎,将事情原委訴與一位看熱鬧的代寫書信的人,算作狀紙,而引來無數百姓後,她直接把自己吊死了。

上吊并不像許多人想象中那麽難,也不是說只要趕緊搶救下了就有活命的可能性,事實上,在你将自己的頸子挂上去的瞬間,下墜力就足夠拉斷頸椎,便是華佗在世也難起死回生了。

那許多圍觀的人一開始見這女人挂腰帶還以為只是做樣子,以死相逼,倒沒怎麽認真,不曾想她竟趁大家不備真的挂了上去。衆人回神也不過喘幾口氣的功夫,可就這麽一會兒,就已經死透了。

這下好了,苦主吊死在衙門口,便是當真是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也成了大事,直接驚動聖人。

聖人大怒,下令嚴查,知府不敢怠慢,又自認倒黴,親自點人去抓了方掌櫃并那什麽作妖的老鄉,如今都拿在牢裏。

杜瑕萬萬沒想到事情背後竟然還有這麽一段故事,聽後也是唏噓,良久,幽幽道:“此風不可長,若不趁此機會強行摁住,日後必成大患!長此以往傷及國本,到那時便悔之晚矣!”

她這話可不是危言聳聽,畢竟她生活的時代之前,卻是纏足風俗曾橫行肆虐,只叫無數無辜女性痛不欲生。

若是這股風氣真的蔓延開來,萬一她以後生個女兒呢?萬一她的兒子或是女兒再生女兒呢?難不成也眼睜睜看着她們把這樣的罪再遭一遍?

而往大了說,若纏足蔚然成風,大祿朝的女性都成了寸步難行的男人附屬品,當真就只能窩在後院那一畝三分地,莫說想頂半邊天了,怕是連出個門都成奢望!

自由來之不易,總有些人想溫水煮青蛙,不斷觸碰底線。如今她們還能如男子一般招搖過市,騎馬打球無所不能,可現在就有人想叫她們都纏足,若此時不反抗,由着這股不正之風滋生,焉知來日沒有其他更過分的要求?

既然路都走不了了,還出去做什麽?

既然出都出不去了,還知道那麽多做什麽?

既然什麽都不懂,女人還說什麽話?

而等一個人連說話的權利,表達意願和意見的權利都被剝奪,同沒有生命的玩物擺設有何區別?

杜瑕并沒有不自量力的覺得自己能夠改變一個時代,可若是對這種欺負到頭上,并且若是努力尚有可能阻止的事情還熟視無睹,自欺欺人的裝作事不關己,頭一個良心上就過不去,一輩子都過不去!

她不知道牧清寒有沒有想這麽遠,卻知道這件事實在是個關鍵,說是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也不為過。

月娘的母親不惜用自己的性命要為女兒讨個公道,若還被輕輕揭過,支持纏足的勢力必然越發嚣張,擴散速度也必将成倍增長,因為就算死了人官府也不會管的,他們有恃無恐!

到時候杜瑕方才對自己後代的擔憂,就未必只是杞人憂天了。

牧清寒确實沒像杜瑕那樣想的那麽遠那麽多,他只是想不通,非常不理解。

無數文臣武将投身朝廷,報效國家,為的不就是能叫一衆百姓安居樂業,平安康健?可為什麽分明外面還沒殺進來,這些人就先迫不及待的要先損傷自身?

多麽可笑,許多天生殘缺的嬰孩你們不待見,如今這些嬌滴滴如花似玉的姑娘,好端端的卻偏偏要折斷手腳!

還反以為美!

有什麽可美的!

他是個血性男兒,當即猛拍桌面,打的茶杯一陣亂跳,又憤憤起身道:“我必要上折子請願!”

“此事宜早不宜遲,”杜瑕立即道:“有聖人發話,想必這幾日就要過堂審理了,枯等也是心焦,不若就回去吧。”

牧清寒略有猶豫,嘆息道:“到底委屈了你。”

他平時要上衙門,甚少有空閑陪伴她,如今更是在婚假中,卻又出了這檔子事。

杜瑕粲然一笑,一面麻利的打發人收拾行李,一面道:“你這般行事也非一日之寒,我所鐘愛的亦是你這面冷心熱的,卻又啊你做什麽!”

話沒說完,她就覺得身體瞬間騰空,竟是被牧清寒抱着轉了一圈,登時頭昏眼花,拍打着叫他放自己下來。

小燕等人都羞紅了臉,一個兩個的想看卻又不好意思看,分明用手捂着眼睛,然而卻還故意露出來幾條指縫。

牧清寒卻像是歡喜瘋了,跟方才義憤填膺的模樣判若兩人,低頭就往她嘴上親了口,低聲道:“我還是頭一回聽你親口對我說這個字。”

杜瑕給他弄迷糊了,努力回憶過後才想起來自己方才說了什麽“我所鐘愛的”……

哈哈,這人也忒不禁撩了!

她也是起了壞心眼,見幾個丫頭都離得遠遠的,當即歪頭一笑,又湊到牧清寒耳邊,故意一字一頓的說:“我愛你呀。”

轟!

她幾乎都能感覺到牧清寒在瞬間燃燒起來,一雙眼睛也亮的吓人,心髒狂跳不休。

要了老命了,在這個便是夫妻也不過能有些肢體接觸,卻甚少将情愛之類的詞彙挂在嘴邊,撐死了不過說個“我心悅你”的年代,杜瑕這一句話簡直大膽到了極致!

見勢不對的小燕幾個丫頭都縮着脖子跑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順手幫忙關上門。

牧清寒輕笑一聲,道:“好丫頭。”

親手點火的杜瑕卻有些慌了,開始胡亂撲騰,讓他放自己下來:“青天白日的,作死呢!快別鬧了,正事要緊!”

“哪裏是在鬧,”牧清寒哈哈大笑,輕輕松松抱着她就往裏走,一本正經道:“你我新婚,當真沒有比這更正的事了!”

杜瑕真是被他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無恥模樣驚呆了,這人還有這麽一面?!

等雲收雨歇,杜瑕有氣無力的聽他摟着自己,喜滋滋的規劃未來:“……生個女兒,啊,還是先生個哥哥遮風擋雨的好,然後再生幾個女兒,都要長得如你一般模樣脾性,我必定日日帶着她們玩耍……若實在挑不到稱心如意的男兒,便是養她們一輩子又如何?”

杜瑕哭笑不得的擰了他一把,黑着臉罵道:“什麽人,生什麽是你自己這麽說了就算的麽?還養一輩子,合着還沒影兒的事兒,你就先咒自己的姑娘嫁不出去!”

牧清寒自覺皮糙肉厚,也不覺得有什麽,反而笑着親了她一口,又幫忙掖了被角,道:“外頭雨下的越發大了,等會兒叫人把飯送進來……今晚上也未必能停呢。”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杜瑕直接用被子蒙了臉,渾身都給燒得通紅,說不得又去捶他,連聲恨道:“都是你!我這頭一回來呢,都是你!”

牧清寒不以為意,任她捶打,只是笑道:“天氣不好窩在房裏又有何不對?難不成偏要出去淋雨?你要出氣容易,莫要打的手疼,我瞧瞧,都紅了。”

說完,又要低頭去親。

杜瑕簡直無言以對,覺得這人成親之後當真變得沒羞沒臊,以前不這樣來的呀!

一石激起千層浪,杜瑕和牧清寒回到開封城內之時,聖人的禦案上已經堆滿了各位官員的折子。

折子內容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要求借此機會将纏足惡習連根拔起,永絕後患;另一類則覺得不過是個人喜好而已,無傷大雅,如同燕瘦環肥各有所愛,若是朝廷當真在朝會上議論,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而其中請求斬草除根的官員又以終于獲得上朝資格的何厲為首,基本上家中都有女兒,又或者只是單純覺得此舉不妥,有礙國家百年生機;而希望放過的官員大多十分輕視女子,本就覺得女子是男人附庸,理應在家當金絲雀,若纏足能推廣開來,簡直造福全體男人!

兩派人馬争論不休,吵得不可開交,中間難免也混雜着諸多黨派之争和個人恩怨,于是迅速将這一件本就不好分辨的事攪和的越發複雜。

牧清寒和杜文暫時都還沒有上朝資格,只能苦等,便齊齊去了何家,希望等何厲下朝後能得到第一手消息。

哪知這一等就是一整天,都月上枝頭了,何厲竟然還沒回來!

趙夫人也急的了不得,忙打發人去宮門外瞧,結果那小厮很快就回來,氣喘籲籲道:“各位大人們都沒回呢,說是直接吵起來了,鬧得不可開交,沒奈何,聖人留了飯,還要再議呢。”

衆人一聽只是吵起來,而不是打起來,竟都齊齊松了一口氣……

一直到了酉時剛過,大家才聽外頭下人們報道:“老爺下朝回來了!”

衆人都起身相迎,就見何厲丢了官帽,邊走邊撸袖子,發髻似乎也不如早上走時那麽整齊了,面色風雲變幻,一時氣憤,一時得意,好一出精彩紛呈的獨角戲。

他見大家都在,還愣了下,不過旋即明白過來,也不問,只叫大家都坐,他先換了常服,又簡單的洗了臉,這才眉飛色舞的講起白日的情形。

“那些便是活生生的衣冠禽獸斯文敗類,打量老爺們不知道他們的心思?哪家裏沒收着幾個瘦馬?偏愛看那些女子柔弱之态……說來好笑,因此事關乎女子,就連後宮太後、皇後及諸位嫔妃也都驚動了,雖不得上朝,可太後他老人家竟親自賜飯……”

後宮嫔妃也是女人,本來過得就夠艱辛的了,若任由纏足惡習發展,沒準兒什麽時候宮裏也能塞進幾個來,大家看了豈不倒盡胃口?

今天主要的議題只有兩個:

要不要徹底廢除纏足惡習,以及,要不要以殺人罪判方掌櫃的刑。

何厲還是五品官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有話直說,這會兒被派到督察院去,越發肆無忌憚,當即表态道:“如何不能判刑?他女兒月娘說白了就是因他的貪心害死的,難不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就是殺人,這樣就不算?若判他無罪,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當即就有官員不同意,反駁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如今人證全無,你又如何知道月娘是被強迫的?再說,方掌櫃畢竟是她的生身父親”

話音未落,此人就被何厲上去啐了一口,罵道:“好個糊塗官,若是當爹的無緣無故就能殺兒殺女,難不成你我還要拍手叫好?”

“天地君親師,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女亡,女不得不亡!何厲,莫非你也要挑聖人的不是?”

“胡攪蠻纏!你什麽時候見過聖人叫我等諸位臣子去死了?當今聖人便是罪明察秋毫、洞若觀火,賞罰分明、公正嚴格,從不會做出此等因一己私欲就戕害臣子的舉動,我看你才是別有居心,竟是想叫聖人擔上暴君之名!”

何厲一口氣說完這一大串,竟畫風一轉,公然懷疑起了對方用心,又猛地對聖人跪倒在地,義正辭嚴道:“皇上,臣要參他居心叵測,意圖污蔑聖人名聲,此耐罪無可赦的滔天大罪,臣以為,應當賜死!”

聖人:“……”

愛卿莫鬧,朕的頭已經夠痛的了。

那與何厲辯論的大臣已經上了年紀,不比他年輕力壯,此刻又被當衆避重就輕轉移話題,生生扣了一頂大帽子,也是又急又氣,也跟着跪下,反咬何厲濫用職權、借機排除異己。

論起辯論,何厲從沒怕過誰!

要口才,他有;要臉面……他可以不要!

在聖人的主動無視下,不過三個回合,何厲就輕松将那老大人氣暈……

待他說完,衆人都是忍俊不禁,幾乎可以想象出當時朝上的混亂,以及聖人的無奈。

杜文忙問道:“那結果如何,聖人決定要廢除此惡習了麽?”

何厲不禁嘆了口氣,搖頭,道:“談何容易,此事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背後盤根錯節,據說江南某些專門培養瘦馬的館子後頭站的都是各路官員,若廢除了,他們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說不得要做困獸之鬥。”

見大家面露失望,何厲卻又哈哈一笑,道:“也莫要擔心,依我看,聖人雖沒下決斷,可已經有所傾向,再者這會兒夜深了,想必後宮一衆娘娘們也該上場了……”

枕頭風什麽的,很多時候可比明面上的勸谏更有效!

他沒猜錯,聖人此時确實被後宮一衆妃嫔包圍了,素日裏少不了明争暗鬥的娘娘們此刻卻空前統一,紛紛對纏足一事大加譴責,又歷數一衆慘案,只聽得聖人頭大如鬥,最後幹脆回了自己寝宮,哪位娘娘也沒叫。

這群娘娘雖然共同伺候一個男人,可好歹也是天下之主,大家在聖人跟前巧笑盼兮,争風吃醋,可對外頭的男人就瞧不上眼了。

女子又如何?女子不是人麽?本來我們活得就夠艱難的了,憑什麽又要遭此無妄之災?

若真要纏足,說不得你們這些臭男人也一同纏了,這才公平!

就這麽一連吵了三天,除了極少數不欲摻和此時的和事老外,一衆大臣們最終化為壁壘分明的兩派,日夜成烏眼雞狀,而相互指責、辯論的內容也有單純的纏足一案逐漸擴大到了對方以前的黑歷史,乃至某些私生活醜聞上,戰況不可稱不慘烈。

所以說,寧得罪武将,莫得罪文臣。前者一般有仇當場就報了,然後還容易不打不相識,打過之後把酒言歡也非稀罕事;可文臣就不同了,一般大家都有個不愛承認卻顯著的特征:小心眼,且記仇,幾乎每個人手裏都攥着許多政敵的把柄,平時假笑的時候就罷了,一旦到了此刻這般關鍵時候,便一股腦的揪出來,歷數舊賬,劈頭蓋臉的砸過去……

他們倒罷了,好歹回去家裏還都能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倒苦水,可聖人尤其艱難,上朝要應付一衆殺紅了眼的大臣,下了朝還要面對上到太後,下到一衆妻妾的追問……

最後聖人實在是厭煩了,左右他本就不喜纏足女子,便快刀斬亂麻,第四日一上朝便下旨,叫即日起大祿朝內不得纏足!

何厲等人自然歡欣鼓舞,感激涕零,無數花樣翻新的好話脫口而出,倒把聖人這幾日頗受折磨的身心撫慰了。

這還不算,聖人索性又将月娘一案交于本朝第一個會斷案的“青天”宋平去做。

這一舉動無疑進一步表明了聖人的态度:他先下旨廢除纏足,現在又将案子交于宋平審理,天下誰不知那宋平是何厲的師兄?而何厲又是此次提倡廢除一派中上蹿下跳最激烈的一位?

而宋平也不負衆望,在審理案件時并非先考慮有關人員的親屬關系,而是單純的就是論事,當堂判定方掌櫃殺人,且又間接逼死發妻,按律當斬。那位老鄉雖無直接關聯,可也有教唆慫恿只嫌疑,也被打了二十板子,判了三年牢獄。

此結果一出,杜瑕等人只覺得心頭大石落地,這些日子以來總算能平平穩穩的出一口氣了。

在這個皇權至上的時代,只要有明文聖旨和律法同時施壓,想必纏足惡習很快就會銷聲匿跡,世上的女孩兒們也能安心了。

直到這會兒,牧清寒才終于有空去請人為自己裝裱畫作,每天都要打發人去問好多遍,等好容易弄好了,他又親自動手,真與那錦鯉一起挂在不需旁人進入的書房內。

杜瑕見他如此珍視自己所贈,心中歡喜,不免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溫柔體貼了點兒?

貌似一直以來都是牧清寒送自己這個那個的,可是除了那些能幫忙開拓人脈的巨型擺設,她卻甚少送給對方什麽,這麽多年下來,數來數去也不過錦鯉和……這幅畫?

她甚至連針線都很少做!

杜瑕罕見的慚愧了,就悄悄問小燕:“你說老實話,我是不是對姑爺不大好?”

“姑娘如何說這樣的話?”小燕驚訝道:“您對姑爺夠好的啦,姑爺對您也好,您兩位那就是珠聯璧合的一對!”

杜瑕見她轉眼功夫就開始扯這些,不大耐煩的擺擺手,索性直接問道:“我聽說一般女孩兒都會給夫君做衣裳啊縫荷包什麽的,可,可我好像沒做過。”

小燕這才恍然大悟,又表情古怪的說:“姑娘,不是好像,您就是沒做過。”

似乎還嫌打擊不夠,小燕甚至又繼續道:“不光沒給姑爺做過,您也沒給老爺夫人和少爺做過呢。真要說起來,您主意雖多,可針線上頭,除了擺弄那羊毛擺設之外,便是連一條手帕子都沒自己縫過呢!”

杜瑕一怔,本能的問道:“我有這麽懶嗎?”

“哪裏是懶,”小燕噗嗤一笑,道:“都說什麽人做什麽事,姑娘您是有大智慧的,光擺弄文墨就夠了,這些粗使累人的活計,哪裏要您動手?若您都自己做了,還要我們這些針線上的人做什麽?”

聽她這麽說,杜瑕心裏頭這才好受了些,又伸手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笑道:“這丫頭,就你會說嘴,還怪好聽的。”

小燕又笑了,道:“奴婢腦子笨,若再不會說話,可真就不配跟着姑娘了。”

杜瑕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回,托着下巴出神,半晌卻又遲疑道:“可是都成親了,若一點兒東西不做,他在外頭會不會被人笑話?”

此間女子多以擅長針線活兒為榮,便是何薇那等名滿開封的才女,也會一手好針線,不過平時少動彈罷了。可落到杜瑕這裏,她也确實是少動彈,只是真不會呀!

見杜瑕耿耿于懷,小燕琢磨一會兒,笑道:“若姑娘當真想做也不算什麽,姑娘這樣聰慧,什麽學不會呢?只怕姑爺又要歡喜壞了。”

正巧王氏那頭打發小英來送東西,還沒進門就聽見這對主仆說話,當即笑道:“還滿口姑娘姑娘的,這都什麽時候了?若叫旁人聽見了也不像話。”

小燕忙迎上去,道:“是我該打嘴,确實該改了,從今往後便也叫老爺夫人。小英姐姐來做什麽?”

大祿朝規定,尋常人家若是沒有子女的年輕夫妻,下人可稱呼其位老爺太太,而男人有正經官職的,正妻才能被稱為夫人,也是一種殊榮。也許小地方為了巴結奉承某些無官無職的副戶,往往也會稱其當家主母為夫人,不過都是私下裏,不敢在外頭明晃晃亂叫。

小英就拿出來一罐上等蜂蜜和一包幹辣椒,指着這兩樣八竿子打不着的東西說:“原是老爺去外頭得的,見成色很好,記着春日幹燥,叫姑娘每日用溫水沖一杯蜂蜜水喝,。滋潤腸胃呢。又記着姑娘也愛吃辣,就叫一起送來,只別吃多。不然蜂蜜水也白喝,又得上火。”

杜瑕笑着應了,又問杜河和王氏好,這才叫小燕送小英出去。

把東西收好之後,杜瑕卻下了決心,必定要做一回針線活兒。

小燕和後頭進來的小蟬就都抿嘴兒笑,也不大當真,只問道:“姑娘想做什麽?針線活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披風、外袍、寝衣,或是外出的,或是家常的,細小的也有襪子鞋子,再者又有無數樣式。姑娘,啊,夫人是單做衣裳呢?還是也繡花?”

杜瑕本就一時興起,也沒什麽把握,聽她們這麽一說,更是頭昏腦漲,忙喊道:“快停下,我連裁剪都沒正經學過,到底能不能做,能做出個什麽來都不一定,哪裏繡得了花!你們只給我挑個最簡單的,且又用得上,最好日日都能見的東西與我便罷了。”

于是三日後,牧清寒終于收到了來自妻子的頭一份針線活兒。

他不禁喜得直搓手,先去洗幹淨了手,這才鄭重其事的打開,然後……取出來一條天藍素面手巾。

真就只是一條素面手巾,什麽別致的花紋樣式都沒得,只是四四方方裁出來的一塊布,然後用平針鎖了四邊,這就得了。

牧二爺呆了半晌,良久拿起來,喃喃道:“這可真是,這可真是心靈手巧!”

話說送出去之後,杜瑕自己心裏也忐忑,也有點後悔,覺得不像是表明心意,反倒像是丢人現眼更多些。

如今《陰陽迅游錄》二十卷已經完結,大結局十分出人意料,細細一想卻又在情理之中,一衆讀者反響強烈,杜瑕便又借着餘熱推出了第二套畫本:《大道無疆》,說的卻是一個和尚和道士陰差陽錯搭夥,一起鏟除世間妖魔鬼怪,守護人間正義,順便超度亡靈的故事。、佛教本就是大祿朝國教,而道教也十分兇猛的占了一席之地,教衆極廣,本就有許多關于這兩種教派的畫本故事和傳說,故而《大道無疆》也不很算第一遭。可把和尚和道士放在一起,那就是頭一遭了!

杜瑕本人是沒有宗教信仰的,可卻也不排斥,只是敬畏着,因此講故事時十分公正,不偏不倚,講述的也全都是教導人懲惡揚善的事,并不會犯兩個教派的任何忌諱。

因為指尖舞先生的讀者基礎打得好,此書一出就銷售一空,許多老讀者根本連看都不看就先買了再說……

讀者們先是覺得和尚和道士這兩個隔了十萬八千,甚至某種程度算是敵對關系的身份放在一起十分新奇有趣,又因為教義不同,難免要擦出諸多火花,先就十分期待。

而等他們看了期望中天馬行空,或凄涼或溫暖或美好的故事之後,又紛紛被作者勾畫出的宏大世界所吸引。

杜瑕深知吸引讀者的法門,兩位能力高強的主角該高冷的時候高冷,該端着的時候端着,而該犯蠢的時候也毫不含糊,上一章還可能在一衆妖魔面前大殺四方,下一章卻很可能因亂發善心而被小騙子哄去全部財物……

這種反差無疑令一衆讀者越發不能自拔,只叫他們覺得這兩位師父的形象越發真實豐滿,簡直活了一般,不少人甚至覺得這畫本或許就是某些人自己的傳記……

眼下杜瑕正在畫的就是第二卷 的畫稿,可因為送出去的人生第一份針線活禮物遲遲沒得反映,導致她十分心神不寧,接連廢了五六張稿子,頻頻将道士弄成禿頭,索性停了不畫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寫到山區花海,有幾位讀者說我常識性錯誤,不過我必須得說,沒錯。

且不說三種花卉本身就存在花期交叉,就算在同一地平線上同時出現也不算什麽稀罕事,更別提山區起伏不定,小環境千差萬別,品種也不同,這一片早開,那一片晚開簡直太正常不過。

約莫三兩年前,我去武漢還是福州賞花,約莫四月上旬,同一個園區就同時有梅花、桃花和茶花!真要嚴格摳起來,這三種花卉的花期也不完全重疊吧?

傳說桑葚整個四月到六月間都有果實成熟,越往南時間越提前,杏花花期三到五月,桃花三到四月中下,梨花四到五月中下,具體時間根據地域和當地氣候、海拔等有所差別,文中正值四月中下,且不說本身就存在交叉的可能性,而且又是郊外山區,山的陰陽兩面溫差就不說了,再者山腳、山腰、山頂、山坳具體小環境也差很多,溫度、降水都千差萬別,而且古代開封附近多山,也有許多大河流經……

我不知道你們觀察過山裏的植被沒有,山腳下和山頂不管是花開還是果實成熟,時間相差半月乃至一月都不是什麽稀罕事,就算是秋天落葉,山下和山上也差很多,因為曾經在坐落于山區的大學校區生活了足足四年,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文中山景描寫也參考了自己的親身經歷,所以文中杏花、桃花同時出現并不違背常理,如果有幾株梨樹位于日照陽光特別充分,溫度較高的山坳,開了也不奇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詩句,絕對寫實。

我小學在老家農村上的,爺爺是個閑不住的人,庭院裏全被他種滿了果樹,品種很多,桃李杏梨子蘋果櫻桃柿子棗石榴,基本上每種都有三兩株,牆頭上也爬滿了葡萄南瓜……密密麻麻,見縫插針,有幾棵樹種在廚房外面,一日三餐生火做飯,那時候村裏都是大鍋竈,燒柴火的明火,刷鍋的水也是順着牆根水溝排出去,溫度和濕度都比其他果樹所成長的地方大了很多,所以花開的就是早,比村裏其他同品種的樹結果也早!而那幾株長在背陰處,位置不好的蘋果樹和棗樹,不僅開花晚,結果更晚,果子也不好吃。

還有櫻桃一共三顆,僅僅隔了一道院牆,可開花結果的時間就是前後差約莫十天上下,正好吃完這一棵的再吃那兩棵,統一地帶統一品種前後相差十天半月什麽的,這種情況非常普遍,反而真的齊刷刷才詭異。

生物特性這種東西其實是很神奇的,不是說說好了幾月開就齊刷刷喊着一二三掐着表都開,有早有晚跟所謂的定性不一樣的情況多得很,就算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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