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漫天覆雪, 漫天的銀白之間,行着一個人。

那人渾身裹在厚重衣袍之下,步履有幾分蹒跚, 好似已行走多時。

天色有些暗, 大雪還在翻覆,似乎永無停息之時, 遠山綿長,橫亘在視線前方, 四周卻無任何可落腳之處。

寒風刺骨, 那人緊了緊衣衫, 長長嘆了一聲。

便在此時,後方隐約傳來車轱辘在地面滾動的聲音,雪地中的人驟然回頭, 遙遙雪地之間,竟有一輛馬車緩緩行來。馬車高大,漆黑的車身在雪地中清晰異常,風雪夾雜着将車馬聲送至眼前, 待那馬車近了,雪地中的人才看清那駕車的竟是一名面容秀麗的年輕姑娘。

終于在這荒涼野地見到了車馬,雪地中那人似乎松了口氣, 将兜帽摘下,露出了一張年輕俊朗的面容。

他生得文文靜靜,有幾分老實,此時沖着馬車揚手笑起來, 笑容更是敦厚,尋常人見了這副面容,自然願意停下來與他交談,然而這次——

駕車的女子看了也看他一眼,馬車徑自從他身邊駛了過去。

那人面上還帶着燦爛的笑意來不及收回,馬蹄車輪濺起起的雪漬掀了他一頭一臉。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接着搖頭抖掉身上的雪,趕緊朝着車馬追了過去。

他的輕功極好,馬車也沒走上太遠,不過幾個起落間便已經再次追上了馬車,攔在了車馬之前。

黑馬揚蹄而起,雪塊再次濺他滿身,那人橫着雙臂不動,揚起臉沖着駕車女子再次笑了起來:“看姑娘所行方向應是往東,在下正好也是要去那處,天色快黑了此地也沒有落腳之處,我徒步而行又實在趕不及,不知姑娘可否讓我随行一段?”

他看着那姑娘,沒有将視線挪開半分,唯恐自己的笑意不夠真誠。

他很清楚自己有一張一看就是正道好人的面孔,縱然是深夜外出行走也沒人防過他,每次這般借車同行,旁人也都會答應,這次應當也不例外。

然而片刻之後,他遭受到了人生第一次失敗的教訓。

“不行,滾開。”駕車的姑娘擰起眉峰,不耐地拒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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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愣,不解道:“為什麽?”

駕車的姑娘指着他道:“眉眼生成這樣一看就是正道,還是充當棟梁那種,我才不會與你同行。”

那人确實愣住了,摸了摸自己的臉,頭一次因為長得太正氣而被拒絕。

駕車的姑娘舉目看了遠處一眼,揚了揚手中的鞭子,又沖那人道:“還不讓開?”

“姑娘真的不肯帶我同行麽?”那人撓了撓頭,有些可憐兮兮地模樣,眼見馬車又要離開,連忙又道:“實不相瞞,在下淩霄城湛清,這次是有要事要辦,急着趕路往太初城,若是耽誤了就麻煩了,還請姑娘……”

駕車的人挑起眉峰沒有理他,甚至鞭子一晃朝着他甩了過去,他連忙閃身躲開,而也是在這躲開鞭影的時候,馬車已經再次往前而去。

湛清有些頹然地看着馬車遠去,忍不住喘息着嘆了口氣。

然而他很快便發現馬車離開并沒有幾步,便又在雪地上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他心念一動,面上透出喜色,連忙沖着馬車跑了過去。趕車的姑娘瞪着他沒說話,沒有要趕他離開,也沒有要迎他上車的意思,他一時有些迷惘,正欲開口發問,卻聽另一個聲音自車中傳來道:“淩霄城少主,湛清?”

這聲音讓人很難去形容,似有溫酒一壺化了冬雪,又似春日窗臺綴上霜花,溫然卻又清冷。

湛清自片刻間回神,點頭道:“不錯。”

馬車內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次終于道:“上來吧。”

駕車的姑娘似乎有些不樂意,回頭往車簾緊閉的車廂看了一眼,這才無奈地搖了搖頭,沖着湛清道:“還愣着做什麽,不是急着趕路嗎,還不快上來?”

湛清再次露出笑意,模樣有些文靜,小心上了車,掀開車簾有些局促地走了進去。

然而等進入其中之後,他便更有些不知手足該往哪裏放了。

馬車內很暖和,比之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為防冷風灌入,車窗緊緊關着,所以馬車內稍有些暗,但湛清依然一眼便看清了那端坐在馬車內的人。先前聽見那聲音的時候,湛清也不禁去想車中人究竟是什麽模樣,他猜測不少,但那些猜測與眼前所見依然差距許多。

先前那聲音不辨男女,湛清便也不好開口稱呼,到這會兒他才看清車中的人是個姑娘。

她的皮膚很白,是久病之下的蒼白,長睫輕輕垂着,靠在車窗旁,神情略有倦怠。但縱然如此,依然不能折損她半分容色,那是湛清行走江湖多年,從未見過的絕豔。

他有些緊張,盯着那女子看了許久,方才想起來這般動作實在失禮,于是趕緊将視線挪開。

接着他就注意到了那女子隆起的腹。

雖然有厚重的衣衫遮擋,但那肚子依然十分明顯,湛清不甚了解,卻也知道這模樣至少也該有□□月的身孕了,而這女子這般狀況,顯然不适合旅途奔波。

卻不知她為何偏在這種時候還要冒着風雪遠行。

湛清心中不禁疑惑,對眼前的女子更是滿心擔憂和同情,他抖了抖身上的塵,這才擠出個笑意在女子對面坐下,左右看了看,小聲道:“在下湛清。”

“你說過了。”女子淺聲道。

那女子也在看湛清,自他走進馬車,那女子便在看他,目光裏略有些不明所以的東西,湛清也弄不分明,只是緊張。

片刻後,那女子才收回視線,湛清想了想才輕咳道:“不知姑娘姓名?”

女子沉默片刻道:“紀。”

只一字姓,紀。

湛清笑了笑,颔首道:“紀姑娘。”兩個柔弱女子奔波在外,其中一個還懷着身孕,待人有幾分防備也是應該,湛清并未對女子的隐瞞有絲毫不悅。

·

但他并不知道,他對面的“女子”早已經想了盯着他想了許多。

那“女子”便是紀識秋。

當初在山中小屋裏做出那番決定之後,紀識秋便要花英燕替自己上妝,等花英燕替他裝扮妥當之後,因為不願自己獨自扮女人,紀識秋提出了要花英燕與自己同扮女子的要求,并解釋這樣更不易暴露身份。

花英燕聽到紀識秋的要求之後随口拒絕了兩句,然後欣然地換上了女裝。

兩人就這麽從山中出發往太初城趕去,雖然紀識秋要花英燕快些趕路,但因為照顧到孕中的紀識秋,這一路實在也沒快到哪去,如今他們終于快要見到太初城,卻已又是接近一月的時間過去。

花英燕看着紀識秋這副身子又急又愁,紀識秋卻倒是沒事人般,一路上囑咐着花英燕辦事送信,又通知了蒼玄教衆人,一心只想着林蕪與山海殿的事。

太初城就在眼前,紀識秋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這裏遇見淩霄城少主湛清。

沒有忽略湛清流連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紀識秋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麽模樣,也并不擔心對方看出什麽蹊跷來。他如今的面貌與原本稍有些區別,這些易容是他特地要花英燕添上的,若非對他十分熟悉的人,絕不會一眼将他認出來,頂多覺得有幾分相似。

馬車內安靜半晌,紀識秋終于出聲道:“少城主為何會獨身在這雪中趕路?”

紀識秋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将這話問了出來,淩霄城這位少主看來極少行走江湖,聽紀識秋開口詢問,當即便毫無保留的說了出來,他苦笑着道:“其實……我是去太初城救人的。”

不待紀識秋再發問,他便已經接着道:“太初城如今受山海殿襲擊,淩霄城與太初城素來交好,這次本早已派了援兵,但在路上出了問題,至今仍未趕至,也沒有聯系上,想來是山海殿早有預謀,我爹擔心我不肯我過來,本将我軟禁在家裏,不過後來我聽說蕪妹出了事,在家裏也實在待不住了,只得自己偷偷溜了出來想去太初城看看。”

關于太初城的情況,紀識秋這一路上已經了解了太多,湛清所說的這些他自然也都知道,相比這些事情,他更在意的是:“……蕪妹?”

“是啊,太初城少城主林蕪。”湛清以為紀識秋提出疑惑是不知曉林蕪的身份,于是解釋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關系很好。”

紀識秋面無表情:“哦。”

湛清沒懂紀識秋的語氣,回憶起從前忍不住搖頭笑道:“說來蕪妹小時候很喜歡來淩霄城玩,我們從前還是指腹為婚的關系,雖然這場親事已經取消了,但我與蕪妹還是時常往來,這次聽說她出事,我是真的擔心。”

提及林蕪,湛清面上笑意稍減,看來的确擔憂不已。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收拾了心情,出聲問紀識秋道:“姑娘呢,你……”他忍不住多看了紀識秋一眼,換了種說法道:“你這幅身子還在外面奔波,必是也遇上了什麽事吧?”

“嗯。”紀識秋指尖輕輕落在腹上,垂眸低聲道,“不過是去找一個說話不算話的家夥。”

湛清眨了眨眼,覺得自己懂了紀識秋的意思,不禁脫口道:“孩子的爹竟是個負心人?!”

紀識秋神色莫名看了他一眼。

湛清知道此事不該如此張揚,連忙壓低了聲音道:“抱歉。”這般說着,心中更認定了負心人一說。

兩人各懷着心事在車中待着,因為疲累,紀識秋靠着車窗閉目休息,湛清也不好再開口說話,只得安靜地憋着,這般也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的搖晃漸漸停了下來,外面的喧嚷聲也清晰起來,待馬車徹底停下,湛清才掀開車簾往外看去。

馬車停在某處似是酒樓的地方外面,先前駕車的姑娘也不知究竟去了何處,四周是喧嚣鬧市,一眼看去他就将此處認了出來。這裏是宣鎮,離太初城最近的城鎮,再往東不過半日,就是太初城所在之處。

湛清心中疑惑,正考慮着是否要下車,卻忽見先前那趕車的姑娘已經從酒樓中走了出來,手裏還捏着封書信。

花英燕徑自來到車前,看了湛清一眼沒說話,只沖馬車內道:“教……”她剛要開口,話音就卡在了這處,有個湛清在場,自然是不能用“教主”二字,紀識秋如今又是女裝,這稱呼實在是個麻煩事情,他憋了片刻,這才終于憋出一句道:“……妹妹。”

紀識秋睜開眼,為花英燕這稱呼蹙起了眉。

花英燕也管不了了,接着說正事道:“太初城失蹤的人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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