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前世裏,謹姝見過鄭鳴凰兩次。

一次是在劉郅登基之時。

彼時劉郅甫稱帝,建國號周,定那年為承乾元年。

八方來伏,好不風光。然則江東李偃依舊盤踞繁陽,未降,是他心頭之病。

李偃失了郢臺往東的大片城池,但所守繁陽,亦是固若金湯。

區區一地,不足挂齒。謀臣亦勸劉郅,江山甫定,百廢待興,宜休養生息,暫且留他喘息片刻,料他孤立無援,也難再起風浪。

劉郅幾次敗在李偃手下,無論是論兵馬論出身論智謀以及其他種種,劉郅都蔑視李偃,然則就是這樣一個草莽出身之人,屢次滅他威風,煞他尊嚴,是以劉郅恨他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剝其皮抽其骨。

遂拒聽謀臣之言,調兵十萬以攻打繁陽。

繁陽借地勢之利,固守月許。

劉郅親封主帥樊冢立了軍令狀,久攻不下,故而急切,劍走偏鋒用聲東擊西之術,城下叫嚣,另使一萬兵甲繞後渡河攻城,後方仗天然屏障,幾乎無守衛,然後可裏應外合,将繁陽城一舉拿下。

然而事敗,一萬兵甲悉數葬于繁水,血染長河,十裏紅水。

樊冢大怒又大駭,收兵以退守,未料李偃竟敢趁勢出城,使兵反攻于他,騎兵突圍大軍營地,亦是聲東擊西,打完便跑,他未察,怒追十數裏,忽而反應過來,忙退守營地。無事,尚還起疑。

未曾想到,那夜糧草押運将至,一路都是劉郅的地盤,故而押運官稍松懈,李偃趁着騷亂,親率親兵八百暗夜悄悄疾行,将糧草攔截于繁水口岸,一把火燒的幹淨。

等樊冢知曉這一切之時,破口大罵李偃小兒,而李偃早已率部回城,當夜舉杯歡慶,笙歌漫天。

實乃請君入甕。

樊冢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又加盲目自信,以為李偃此時正當得意,應料想不到他突然攻城。又加上他建功急切,遂舉兵正面強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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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偃佯裝城破,開半扇東側門,樊冢大喜,以為李偃果然不敵,乃入。因門小,沖殺不便,前面進去,後面不知前面情狀。

而李偃在內嚴陣以待。

如此甕中捉鼈,樊冢急切下未察事态有變,上陣在前欲擒拿李偃,李偃卻直取其首級,後挂于城門之上,樊軍大駭,失主帥,而後一潰千裏,十萬兵馬殘餘一半,敗逃隆安,不敢上表王都,後舉部投誠于李偃。

劉郅得知此消息,拍碎了一頂琉璃茶盞,碎片割得手心血肉模糊,內官大驚失色,喚着快傳太醫,他卻只覺未及心頭恨意難消。

經此一役,李偃俘獲近萬餘兵,糧草辎重若幹,順勢收攏繁陽近旁的四座城池,勢力隐又有壯大之勢。

此乃天命之人,勇猛不凡,劉郅雖則悲恨萬分,亦是冷靜下來,聽從謀臣之言,發诏招降,言辭懇切,字字泣血,言而今天下大定,民衆難得太平,江東王乃不世英雄,更當心系蒼生,免卻民不聊生之苦,順大勢之所趨。

并許諾封其為繁陽王,食邑萬戶。

當時确切天下思定,這一番懇切之語,使得李偃相當被動,繁陽城裏亦是人心惶惶,急于求得安定,李偃已是失勢,若再失民心,最終也是不戰自敗。

招降書發出去半月。

李偃接了诏書,循例來王都朝拜。

然則路途至半,又稱病歸去,上表劉郅,言辭亦是萬分懇切。劉郅知曉之後又是氣得摔杯,但一時不能撕破臉,甚至還派了使臣攜太醫前去慰問。

其妻鄭鳴凰攜大将軍李麟代李偃前去以臣禮朝拜。

那日是謹姝前去招待的,她第一次見那位江東霸王的妻,她生得嬌美而妩媚多姿,雙目若含情,眼波流轉間有攝人心魄之美,那聲音尤其動聽,便她是女兒身,也覺骨酥難擋。

觀其言談舉止,亦是難得的落落大方,兼之聰慧,叫人過目難忘。

第二次,便是李偃成功拿下王都之後。

依舊是國朝新立。

鄭鳴凰來看她,從抱月那裏端了藥碗,親手喂與她吃,面上哀哀如訴,“可憐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她那時形容枯槁,亦無甚力氣去應付她,氣息似乎也越來越弱,仿佛只有進的氣,而沒有出的氣了。但她記得自己似乎虛虛望了望帳頂,艱難地勾了一笑,“時也,命也!謝夫人牽挂。”

“非我牽挂,實乃我夫君牽挂于你。如此亂世,他想見故人一面,竟等了這麽多年。只是終究,還是可惜了。”

她神思已不大清楚了,故而沒有聽清她那一段訴說。

只神游太虛着,只覺潦草一世,滿目皆是荒唐。

雖留戀不多,那一刻她是真的覺得一生太短,還有許多事,她未曾做過。

她記得自己年少長在玉滄,那裏尚且留着漢中殘餘的繁華,也未曾被戰亂侵擾。她那時最喜山,也愛去拜佛,她其實不信佛,但莫名覺得那裏親切,祖母篤信佛祖,每月朔日,必要去庵寺裏禮佛,她總跟着。

寺裏主持亦認得她,每每為她準備幹淨的齋房,留她用齋飯。

有一次,一個女師父笑吟吟望着她,“汝可知?好幾年前,寺裏也有一個叫阿貍的幼童,可是傳奇,約摸是戰亂被遺棄,一個乞兒送她來了寺裏求主持收留,那乞兒好生大的口氣,言說若佛保佑那女童,他雖不信那勞什子的佛祖,它日定回來為佛像重塑金身,再造仙宮。主持約摸覺得好笑,搖了搖頭,只說,佛門淨地,莫要亂語,上天好生之德,若寺裏還有一口飯,定不會短她一口吃。那乞兒一叩三拜的退下了山。”

她知肯定是師父知道她喜愛聽說書先生講奇人異事,故說來哄騙她的,但還是被那乞兒感動,“實乃恩義之輩,來日飛黃騰達也未可知。”

女師父依舊笑着,“然也。”

有一次,她被驚馬撞翻,一位壯士救了她,她許以財帛,人家卻并沒有要。那時她總在茶樓聽書,說書先生總說那英雄救美人的故事,故事的結局,總是美人以身相許。

那時她的侍女稚栎也總調笑她,“那相公生得好姿貌,小娘子該言以身相許才對。”

她總嗔她胡說八道。

其實心裏亦是偷偷肖想。

她想,她将來的夫君,也要是那樣的英雄男兒。

只是後來,實乃事與願違。

這一世裏,謹姝在知道鄭鳴凰來山南的這一刻,她腦海裏倏忽便冒出了許多前世的事來。

不由眉頭微微皺到了一起。

這一世裏,她嫁作李偃做婦,那鄭鳴凰,可還會……

謹姝不由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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