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葉邱平嗎?

自然是沒有那麽蠢的。

但慫還是慫的,李偃叫他做什麽,他自然不敢不做。只是不知為什麽,非要答應傅弋婚事,還要宣揚的人盡皆知。

他還苦哈哈地委婉提醒自個兒這個他不敢輕慢的尊貴女婿,“如此一鬧,小女往後名聲若敗壞了,可就……不好尋好人家了。王上可否開恩?”

李偃眉頭尚蹙了一蹙,毀人女子清白一事,他自是不屑于去做的。

李麟卻已拍了胸脯,“又非真要你嫁女兒,待得主公收拾了傅弋那草包老兒,世人自是知道這不過是拿來開涮那老頭兒的。方今亂世,又何來那樣多的講究,幹大事者,豈可如此婆婆媽媽。若嫁不出去,我娶了又如何,多大些事。”

李麟那襄說的慷慨激昂,轉頭叫李偃砸了一刀柄,“再胡扯八道,孤剝了你。”

葉邱平亦是面如土色,尴尬得臉都扭曲了,哆哆嗦嗦地捧着心口,“如此……差了輩份的……豈不胡來。”

李麟才驀地想起自己小嬸嬸乃那葉家三小娘子的妹妹,自己若娶了……

他瞧了一眼叔父,忙夾着尾巴,生生退了兩步。

過了會兒,沒忍住,嘴硬地補了句,“又什麽礙,反正小嬸娘也非葉家親女兒。”

葉邱平聽了這話更是心驚膽戰,心想李偃連這個也知道了。那若李偃來日意欲收拾葉家,便更沒有心理負擔了。

故而一疊聲說,“無礙,無礙,甫今大計為重。小女能為王上效勞,亦是福分。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亂世中,何須拘那小節。”

李偃很受用,應了。

這事便成了。

李偃在北折去往鹿陰的路上,不過半日便得了消息,遜縣驿站截了一個啞巴下來,那人原是個随使雜役,原瞅着沒人注意到他,才悄默聲地脫離了隊伍,也是他點子不正,在遜縣逗留了半日,遜縣驿站裏頭有個耳目極通達的人,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在亂世裏靠着販賣消息混生活的,人稱楊八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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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八耳是個酒鬼,沒事愛出去喝兩壺,遜縣驿丞得知主公來了,還起過向主公引薦楊老八的念頭,因着聽說李偃乃不拘一格納人才的人,前些日子方收了一個侏儒兼身有殘疾的人在麾下,如此看來是個愛才之人。

奈何楊八自個兒不争氣,那日吃醉了酒,醉得人事不省,正正好就錯過了這絕好的機會,醒來後,李偃已準備出城了,他殷勤地在旁邊随着,随了一路,愣是沒尋着機會在李偃亦或者和他寸步不離的軍師魏則面前露個臉。

如此送走了人,何日能再尋如此好的機會?滿腔憤懑之下,便又去吃酒了。

喝了些許酒,走路也飄飄的,他散了頭發,執壺邊走邊晃,口中還念念不停,好一副放浪形骸的樣子。

路過的人便知道,八老爺又醉了,小乞丐嘻嘻上前讨要賞錢,楊八喝醉了便窮大方,荷包一敞,散財老爺似的,挨個兒發過去,“拿去,拿去,當個什麽?這麽些子碎銀子,八爺看不上。”

那啞巴也過來讨要賞銀,他是替人辦事的,方脫離了隊伍,便丢了盤纏,這原不是很要緊,但這次事情緊急,他怕耽擱了,一下急得嘴上起了皮,恨不得扣扣索索挖出點兒土能吃也帶上,任務完不成,他家裏老小怎麽辦?全捏在那人手裏。

如此恨恨剁了下腳,卻急越不成事,足足在遜縣城裏頭逗留了半日,可巧正好遇到楊八在發錢,他雙眸微亮,便也湊了上去……

楊八喝得迷迷瞪瞪,但也不多醉,尚還趴在那啞巴臉前頭看了一眼,他搖了搖頭,疑心自己看錯了。

又看了一眼。

他楊老八什麽時候認錯過人?

大手一指,“我晨起方見過你,還在給主公家的小夫人放腳踏,如何這會兒還在遜縣?”

啞巴吓得一抖,失了分寸,面色大變,急急往後退。

如此反應,實在是怪……

楊老八頓時清醒了,拔腿就去追,最後愣是給他扭回驿站了,疑心是犯事跑脫的奴才,最後摸身子摸出來一塊兒玉佩來,雙魚玉佩,應當是一對兒的,現下只有一半,這麽貴重的物件,一看就不是他一個雜役能有的。

楊八以自己多年販賣消息的生意人頭腦飛速地盤算了一下,“你莫不是背着主子偷偷傳什麽話?”

而今多方勢力盤踞,錯綜複雜,通傳着消息若沒有絕對可靠的渠道,多半是靠信物口傳。

所托亦定是可靠之人。

但這又是個啞巴,扭回來什麽也不說也不比劃,只急切地要走,如此看來不像是主公派出去的人,驿丞不敢放人,又不敢留,擇了一匹快馬送信給李偃,詢問該如何處置。

李偃拿到那塊兒玉佩的時候,微微怔了怔神,随即冷笑了一聲,“鄭鳴凰……”

當日便折返而回,先去了驿站,把那啞巴拿來審,叫魏則領着一小隊人馬先去了鹿陰。

自他出征,魏則從未離過他身,如今魏則身在鹿陰,也能震懾宇文疾一二,而他要去看看,究竟有人背着他搞什麽鬼。

葉邱平是在一個雨日的早上迎來李偃的,彼時他方起,門子匆匆來報,門口來了一行五六個人,說要見大人,未報名號,但奴認得,其中一個是那日來接親的少年将軍。

他駭了一駭,疑心李偃派李麟來知會什麽事,但又疑惑,怎會派座下大将軍前來,莫非是什麽要緊事?他忐忑不安地出去迎,瞧見人,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李偃非常不滿,蹙眉道:“汝乃岳丈,何故跪我?”

葉邱平半尴不尬地一笑,讪讪起了身,只念道:“王上因何前來?”

“莫問,照做就是。”

……

而謹姝此時全然不知個中曲折,只是內心無比堅定地覺得,她需要做些什麽。

大約,活過一世,這一世便是賺來的,做事也沒什麽顧忌了。

前世裏,她活了二十幾歲,到末了也沒幾日舒心日子,到頭來參與賣了劉郅的江山,痛快了一時,那一時是真痛快,痛快到叫她懷疑,人生的前二十幾載,究竟是為了什麽要憋屈成這個樣子,明明有時候……可以不必忍耐的。

遺憾嗎?

自然是遺憾的。

謹姝本就不是壓抑的性子,而今仿似更放得開些了。

她知她今日所為必然會觸怒李偃,他可以把魚符給她,但那好似就是前世劉郅愛賜的貴重玩意兒,不可以損壞了,不可以輕易拿出來用,那是恩賜,是榮寵,不是個尋常的叫你拿來用的物件。

但她已顧不上那麽多了,這一世她擇定了他,必然要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任何可能阻礙他問鼎中原的障礙。

至于到時該怎麽給李偃解釋,她還沒想好。

撒嬌賣個軟?

他好像挺吃這一套的。

如果他盛怒呢?

他會嗎?

其實她也不知,他對她究竟有多少情分。

她滿心糟亂地思索着。

實在不行……她甩掉一腦子的官司,定下心神。

管它的,愛怎樣怎樣吧,大不了他休了她去。

天大地大,她去做乞丐,她又不是沒做過?她去庵子當庵姑,她又不是沒見過?

三千人馬,怕目标太大引起注意,換做商人、信使、大戶侍衛等打扮,兵分了六路,一路走官道,疾馳而行,其餘五路亦是全速趕路,六路兵馬在江北和江東交界彙合,短暫休整後一觸即離,人員混合後換路線而行,繞道江南,從後方直接穿插到劉郅所在的雲縣。

這些只是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阻礙,謹姝出于謹慎為之,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引起人注意,不知道會不會被人盯上,亦不知鄭氏和鄭鳴凰會否有所動作,更不知自己這樣全速趕路,會不會驚動劉郅亦或是遠在郢臺的宇文疾。

她不想橫生事端,她托大領了兵,不過是仗着前世在劉郅身邊呆的久,了解他些許,如果旁的事,她不見得能處理,三千兵馬看似很多,但她亦知道,一個将領指揮得當與不得當的效用将會是截然不同的。

否則前世裏,劉郅因何失了天下?

隊伍行進了半月,終于在一個上午臨近了雲縣,她在日前已去書一封給了山南,這時應已收到了。

謹姝在楊通楊選的地界裏趟了一圈,又在劉郅的地盤踩了一腳,想必兩方都知道地盤裏來了一行不速之客,但謹姝隐去了特征,應當一時也看不出是李偃麾下的兵。

且三千兵馬,并不足以引起恐慌,多半知道了也是先靜觀其變。

這晚一行人在雲縣外的山腳安營紮寨了,謹姝一邊啃着幹糧一邊在拿羊皮制的精繪地圖在看。

呂安滿目愁容,心想好家夥,這小夫人心思竟是比李麟和朱嬰将軍要缜密許多,人難得也沉穩不慌不忙,可惜是個女兒身,不然若是生成個男子,這亂世之中,想必也是個風雲人物。

原以為一路上必然是自己謀劃,事實确實他一句也插不上嘴,謹姝實在是想法太周全了,他駁不動,只能唯命是從。

他愁就愁在,他隐隐覺得這樣不妥,不說勝或者敗,單單讓小夫人涉險,他就是有一百顆腦袋,也不夠主公去砍的。

可他是個耿直又忠心的人,見了魚符如見主公,自然亦不敢違抗,是以這會兒糾結的腸子都要打結了。

謹姝卻沒顧得上瞧他糾結的恨不得當場斃命的愁苦臉,只是專注地看着地圖。

前世裏她人生末尾的那段日子,為了賣劉郅的江山,整日待在栖蘭殿瞎琢磨,無聊便在腦海裏描摹王城的面貌,從正陽門到端午門,從栖蘭殿往東往西往北往南,一層一層一圈一圈仔仔細細地描畫。

她在藏書閣裏拿到了王城的建造圖,并不全面,構築王城的時候,圖紙是經了無數人的手的,每個人手上的都不完全,為的就是避免有人籍此謀反,她無事就出去轉轉,她的記憶一向很好,看過的東西,短時間不會忘,而她又是個極度無聊的人,于是她又大把的時間去回想咀嚼,後來她覺得,王城好像刻在了她的腦海裏,她甚至手繪了王城的地圖,她甚至知道哪一塊階上缺了角,哪裏是明路,哪裏是暗道。

她就是靠着那極度無聊又緩慢的日子,慢慢磨穩了心性。

只是她此刻倒是安穩如山。

朱嬰這會兒都急瘋了,一路去截,次次都截不到,追到遜縣那塊兒的時候,特娘的他已經想殺人了,殺了傅弋那狗孫,或者劉郅那鼈仔,随便誰都好。

“三千人的騎兵,紮翅膀飛了不成?”

他可就納悶了。

原以為是個簡單差事,誰能想到小夫人給他變戲法。

這要是旁的,他讓它愛哪哪去,可那是小夫人啊,不說主公看重她,便是不看重,頂着李偃妻的名頭,出門栽在誰手裏,那下的可就是主公的臉面。

他能不急嗎?

他急得起火冒煙。

最後自然也不敢耽擱,快馬加鞭回了玉滄,因為怕驚動人,他出來就帶了幾十人,想着怎麽都夠用了,從繁陽到玉滄,中間跨了好幾個勢力的範圍圈,小夫人身邊跟着呂安,呂安行事一向謹慎,能擇的路線沒幾條,誰想到他思慮的很好,一路追過來,連個人毛都沒發現,別說沒發現,就沒人知道有小隊人馬行動的痕跡。

有那麽一瞬間,他懷疑那送信的是個內奸,小夫人壓根兒就沒出過府?

若不是主公來往傳信的全乃心腹兼死士,他真要信了這猜測。

雖則沒逮到小夫人,硬着頭皮還是要回去複命的。

他跪在李偃面前将一切如實禀告了之後,李偃氣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背着手在屋子裏來回踱步,他腦子裏已有了許多不好的猜測,方今這世道,一個女子出門在外有多危險?她究竟知不知道?

“她能紮翅膀飛了不成?一個女子你都弄不住,孤是不是太縱着你了,懈怠至此?”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朱嬰可受不住,跪地大拜,“主公要打要罰,懷麟絕無怨言。只是末将決計不敢懈怠主公之事的,一路只在江北江東交界聽聞過有異動,再追尋就什麽都追不上的,且小夫人沒走最穩妥的路線,不然我一路過去,定能尋到。”

李偃自然知道,但他也納了悶了,三千人馬,走路上都招搖,更何況她帶的還是精騎兵,怎麽可能沒半點風聲?

他正急切,山南那邊突然來了人,顧不得主公交代不可随便來尋,徑直闖了進來,一刻都不敢耽擱。

見了李偃,忙跪呈書信。

正是謹姝借呂安之名所書。

李偃一把奪了過來,拆開看,上言:奉主公符令,此時我等三千兵馬已聚雲縣城外,不便多說,汝等配合即是。派小股兵力埋伏到雲縣至栎陽,以及雲縣至福孟城的官道上,若碰見劉郅的糧草軍隊,不惜一切代價截之或毀之。

上面加蓋了符印。

李偃拿了佩劍便出了門,氣勢洶洶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宰了謹姝這倒黴混蛋惹是生非的妻。

門外侍衛十分洞察入微的去牽了馬,李偃上馬之時方稍稍清醒了些,吩咐道:“叫葉家連夜派人去林州知會,說這親事不成了,話要多難聽說多難聽。另外告訴見空,整兵以待,一半去栎陽城外守着,一半留待山南,若傅弋兵馬有異動,立馬來報我。”另吩咐探子,“去查,誰告訴小夫人,劉郅在雲縣的!着人重點審鄭氏身邊的人。”

說完李偃便縱馬疾馳冒夜而去。

這夜仍舊有雨,零星的春雨濕漉漉地往人身上黏。

謹姝病了。

她這身子骨真不禁折騰。

但她一聲不吭,亦不能叫任何人察覺了去,若叫呂安知道,必定方寸大亂,她若在這裏出了事,呂安在李偃那裏萬死也難辭其咎,所以他肯定會着急。

她不能聲張。

熬過這兩天,便就好了。

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打發人去探,主公的軍隊到哪裏了。

前幾日她方探過,還遠着,從北邊兒鹿陰那塊兒過來,沒這麽快。

但若太遠,就趕不及把劉郅摁死在雲縣了,如果有大軍在,劉郅這會兒不死也得脫好幾層皮。

又過了會兒,她眼皮已經燙得受不住了,呼吸亦變得灼熱。

她起了高燒。

她摸索着把頭抵在劍柄上汲涼,那涼意頃刻就散了。

她疑心自己撐不到明日了,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但她亦是沒有辦法,她若不知還好,但她知了,不能眼睜睜看着他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她重重的喘了一口氣,随她來的是漣兒,漣兒比稚栎要沉穩,少時亦習過武,身子要硬朗許多,長途奔波到現在,身體還受得住。

謹姝把她叫了進來,吩咐了她許多事,把所有明日裏需要注意的事項都說于漣兒聽,若明日她倒下去,漣兒可頂用。

她這麽思索着,腦子已越來越沉,她罵了自己一句,又掙紮了起了身,“幫我打盆冷水過來,去問呂安有沒有褪熱的藥,說你有不舒服,裝得像一點,不要透露我病了的消息。”

漣兒抖抖索索地應了是,疑心謹姝在交代後事,眼淚都要憋出來。

她一步三回頭地出了謹姝的帳子。

一出門,一陣急風從臉前頭刮了過來,一擡頭便瞧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披着披風,冒夜而來,只一眼,漣兒便睜大了眼,張了張嘴,驚訝得好半天叫不住聲音了,最後惶急得要跪,李偃已一把攥住了她,“你主子呢?”

漣兒猶疑地看了眼小夫人的帳子,心下這不糟的嗎?可轉頭又想,既主公來了,那便沒有小夫人的事了,李偃在這裏,就仿佛一根定海神針似的,她頓時把心放回了狗肚子。

忙擡手指,還喜極而涕地誇大其詞着,“主公快去瞧瞧吧,小夫人病得快起不來身了。”

李偃本就着急,好容易連夜叫他尋到,一顆心還沒放下來,又高高懸了起來。

兩步上前掀了帳子,鑽進去的時候,謹姝還閉着眼難受地輕哼,“怎這麽快就回來了?若沒藥就算了,你打盆水來,便去歇了吧!”

李偃瞧她把自己糟踐成這幅樣子,是真的有宰了她的心的,一個女子,竟這樣能折騰。

可到了近前,卻只是彎腰輕探她燙手的額頭,眉毛蹙得能夾死一只蒼蠅,壓着聲音斥她,“果然我上輩子欠了你的。下次你若再這樣,我拿繩子把你捆在屋裏。”

謹姝被他吓得差點昏過去,聽他這樣說話的時候,還疑心自己燒糊塗了在做夢,擡手掐了他一把。

看他陡然蹙得更深的眉頭,自己先“呀”了聲。

完了,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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